岳 雯
知道蔡东,可以追溯到2012年。说起来,那已经是将近10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人民文学》第6期发表了一篇叫作《往生》的小说,宛如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到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这确实有几分不同寻常。全国有那么多文学刊物,发表那么多长中短篇作品,何以这部小说就被我们同时看到且谈论呢?何况,对我们而言,蔡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那一年,在不同的场合,我们时常会谈论起蔡东。这位新作者一定不再年轻了吧,如若不然,她怎么会对人、对世事有如此深切的理解呢?我们中的有些人这么猜测。要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位作家的些许消息——蔡东,女,生于1980年,山东人,硕士毕业以后奔赴深圳,在一所学院落下脚来,安心教书育人,偶尔也写小说。发表《往生》的那一年,蔡东也才32岁,是我们的同龄人。一位文学“新人”,并不将自己的经历作为创作素材,没有将抒发和表达自我作为创作的全部目的。而是一开始就取消了狭隘的“自我”,将他人作为观察、理解与书写的对象,这多多少少是令人惊诧的吧,更遑论她的文风自然从容,于平静中自有不易察觉的惊雷,就更是难得了。从那以后,我开始暗暗留心这个叫蔡东的作家。
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经历。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写下了关于蔡东的读记。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经常会感到那种属于同代人的默契。遇到蔡东,我们卸下了理论的铠甲,露出感性的血肉,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这大约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我们可以在一个作家身上发现“善”,发现“美”,追问“思想”,推敲“艺术”。然而,一个作家令我们不约而同地袒露自我?这恐怕是属于蔡东的,也是属于我们的秘密。
那究竟是怎样的秘密呢?这个问题不妨先搁置,让我们来看看蔡东究竟写了什么。蔡东有一篇创作谈,叫作《写作:天空之上的另一个天空》。在这篇文章里,她袒露了自己开始写作的原因:
我写作的隐秘动力,来自灵魂深处的矛盾。我始终不能拒绝家庭生活的召唤和诱惑,热爱着它所能提供的安稳闲适。有阳光的日子里,我斜躺在沙发上,听到邻居家传来《甄嬛传》的音乐声,莫名地就觉得幸福和安全。有时兴之所至,就提前泡好了七八种米豆,早晨烹制出一锅热粥,五谷的香气在房间里回旋缭绕,一碗喝下去胃里暖暖的,也曾让我收获到巨大的满足,环视周围,一景一物,无不赏心悦目。
我珍爱这些零碎的、心无挂碍的、安宁而松弛的瞬间。
蔡东是想说,写作是她挣脱黏稠生活的途径,或者说自救的办法。然而,这番“夫子自道”却也让我们不期然窥见她写作的核心。事实上,每一个作家都有他/她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其创作都是围绕这一核心问题展开。对于蔡东来说,从一开始,普通人如何处理沉重得让人无法承担的生活就成了她表现的主要内容。在成名之作《往生》中,沉重而乏味的生活表现为照顾一个智力萎缩长期卧病的老人。这般日复一日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仿佛泥沼缓缓上升,足以淹没一个人。通过蔡东细腻的描写,我们仿佛与康莲一起共同度过了这一个个琐碎的近乎停顿的日子。这是一个长期照顾卧病的老人的康莲的日常生活,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生活呢?康莲所渴望的,无非是从日复一日对他人的责任中挣脱出来,过安逸自在的日子。这日子是什么形态呢?“上午翻翻报纸,下午照料花草”。蔡东还用抒情笔调描述了在一个雨天,康莲伸开手脚躺在床上,感觉蓬勃的能量注入身体。这时候的人与自然是毫无阻碍,有点“天人合一”的意思了。这一细节仿佛清脆的风铃声,时时在滞涩的日子里叮咚作响。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了,在蔡东这里,某种前现代的具有乡土性质的生活被判定为更有意义更有趣味的生活。透过一个身心疲惫的付出者康莲,蔡东温婉而又尖锐地迫使我们面对“日常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横亘久远的问题。
但是,对于蔡东而言,这还不够。几年后,她又重写了康莲的故事,她需要再次回到这个故事,重新审视有什么东西在她第一次讲述的时候遗漏了。这一次,她给小说取了个颇为拗口的名字,叫《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康莲的另外一个分身,叫周素格,名字似乎更洋气了,生活也更城市化,更文艺了。她需要照料的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人,不再是她的公公——一个仅仅通过责任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而是她的丈夫,曾经让她仰慕与深爱,与她声气相通的爱人。我猜,蔡东是要去探究,爱,是否可能拯救黏稠的日常生活。虽然生活的环境变了,照料的对象也变了,但是周素格和康莲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不同。疲惫不堪却又心如死灰的生活缠绕着她,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从小时工阿姨那里求得几个小时属于自己独自的时光。这时光是多么好啊,说起来,也不过是独自看看树,听听音乐会,去看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博物馆。但仅仅是如此卑微的愿望也很难实现。于是,就有了“海德格尔行动”。那么,周素格对丈夫的爱,两人昔日共度的好时光可以让她从泥沼一样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吗?蔡东刻意描述了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瞬间,那是张爱玲式的时刻,仿佛一时间的永恒足以抵御生活的风暴,但仍然没有用。康莲神往于“往生”,而周素格则遐想能“骑一头披毛犀,无声无息地,从五楼阳台走上天空,消失在淡金色的天边”。当生活不能给人以安慰与希望的时候,死亡,特别是披着想象光芒的死亡则成为快要溺毙的人的向往。当然,周素格最终中止了“海德格尔行动”,那只从五楼纵身一跳叫作朋霍费尔的白猫提醒了她。她还是带着丈夫参加了演唱会,甚至在环境使然下亲吻了他。但是,作为有经验的读者,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她终将从生活中挣扎出来,她无法从昔日深爱的丈夫身上获取继续前行的动力,那不过是又一次自我安慰罢了。
如果说,一开始,蔡东认为,生活给人的那种绝望感来自生活本身的重量。比如,康莲与周素格不得不以一己之力承担起照料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责任,生活对于她们而言是高难度的。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即使是看上去顺风顺水的普通人,亦常常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换句话说,日常生活对人施加的压力,大多数时候体现在精神上。在《无岸》中,柳萍宣告自己的人生失败,其实并不是真的失败,某种意义上,这只是一个中产阶级女性面对生活的变化为自己寻求的遁词罢了。较之于《往生》《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蔡东从容地向我们展示了当下一位中产阶级女性的日常生活。这生活包括她对城市消费文化的热爱,所谓生活品质,所谓高雅情调,所谓艺术修养,等等,摆在她案头的是才子书与闲情录。这些士大夫趣味,往往被人拆解掉更为核心和本质的东西,顺着时间的长河,漂流到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有意味的是,中产阶级如柳萍正是借助这一鳞半爪建立了自己的人生哲学。说到底,这人生哲学就是退让、顺其自然,放弃与社会建立联结,不要说“兼济天下”,甚至连“独善其身”都没有,仅仅只是享受生活的壳子。只是,一旦遇到了变化,连“变故”都谈不上,这人生哲学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无岸》中让我们触目惊心,且讨论最多的细节就是柳萍的“受辱训练”。一名中年知识女性,自诩为已经与生活和解,平日耽于享受城市生活所提供的锦衣玉食,却不得不训练自己如何谄媚权力。更可怕的是,在反复的“受辱训练”中,她甚至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对权力产生了依赖心理。在小说里,通过旁观他人的人生,我们终于发现人是如何在权力下屈服,乃至于将自我全部交付。现代人所接受的那点子似是而非的老庄哲学,完全不能给人以依凭,一旦与那些风高浪急的现实生活交锋,便败下阵来。这仅仅是柳萍一个人的问题吗?倘若没有社科双姝作为比照,倘若环绕着柳萍的全部环境不是将成功、送孩子出国读书作为人生价值的唯一指向,又何至于此呢?
这首诗或许不是诗艺上的好诗,却在我人生的某些关节点响起,仿佛是在提醒我“不瞄准”。蔡东之所以打动我们,之所以让我们一再讨论,也是因为这一点吧。她充满体贴地洞悉了我们的精神困境,她以小说的方式真实不虚地呈现出来,她甚至创造了陈飞白这样的人物,陪伴和引领着我们一步一步迎着微茫的光走去。问题在于,蔡东何来的底气反抗这刻板单一的日常生活呢?答案竟然是,对生活的爱。再看看她的小说,一切就更清晰了。她是一个细节型的作家。在每一篇小说中,她如此充满热情地描述一顿蒸腾着世俗生活热情的食物,描绘着那些很容易被来去匆匆的人们忽略掉的一阵香气、一片叶子、一张隐藏着生之壮阔的脸。在她词语的抚摸下,日常生活中那些隐藏着的美对我们开口说话。美真的能提供根本性支撑吗?可以持久吗?对此,我或许还存疑。但是,我们中的某个人踏上了寻找答案的道路,这毕竟安慰与鼓励了我。
到底是我们的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