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蔡东一直备受读者和批评界关注。她的小说产量并不高,至今也就有《木兰辞》《月圆之夜》《我想要的一天》《星辰书》四部作品集,且每部规模并不巨大,但她的名篇却不少,这是蔡东的创作态度和自我节制所致。大约从《往生》开始,先后有《无岸》《净尘山》《木兰辞》《伶仃》《来访者》《天元》《照夜白》《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布衣之诗》等,是批评家经常提到的作品。这些小说具有精湛的构思、讲究的语言、含蓄的人物,以及不经意的优雅和对世界的善意和爱,这些构成了蔡东小说卓然不群的显著特征。这与蔡东对小说的理解、对生活和阅读的体会有直接关系。在蔡东看来,“阅读、阅历、天赋、直觉这些都很重要,但我觉得阅读量不是小说家最重要的家底,对日常持久的热情和对人生意义的不断发现,才是小说家真正的家底”。她在一篇访谈中说:“我妈每天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匆忙去集市买新鲜的蔬菜,回到家马上进厨房,炒菜、打汤、热馒头。我既看到了这充满现实感的场景,也看到了无形的平衡的难度。……我的生活态度明显受到她的影响。她重视节日和节气,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时候烙饼,什么时候腌鸭蛋,什么时候煮肉炸丸子,一年一年,总落不下的。她讲究这些,不肯应付着过,也不怕家务活儿的劳碌。而且她不是很刻意地扎一个架势,看起来日子本来就该这样的,无需强调的自然和朴素。她面对平常日子的认真劲儿,细细想来里头蕴藏的力量太重要了。不确定的人生中那点恒常的底子,也许这是支撑我的最本原的力量。直到现在,她还会在电话里问我,入伏了,包饺子了吗?”这就是“眷恋人间烟火并深知这是最珍贵的养分”。我非常欣赏蔡东对生活的态度。在评论《来访者》时我就注意到了她的这一特点。
邓一光说:“读《来访者》的时候我有点恍惚,分不清残酷与悲悯的分界。我问朋友,我们为何写小说?朋友说,因为没有别的表达渠道。我说不对,是我们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但永远也找不到,虚构就成了我们对灵魂想象的唯一方式。《来访者》的胜利不在于它的人文关怀,而在于它放弃猎奇,放弃高位观照,它的确是一次精神分析的成果,但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而是文学上的。如今还有多少小说家会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旅途挣扎建立起来?没有了。有人说小说在退化,这可能是一种趋势,但也有反证,《来访者》是一例。说到底,小说的现代性不在于形式感的实验和表达式的实践,所谓文本的外在世界。小说家有足够的显微能力,同时耐心地提供人物的内世界,现代性的意义才能得以实现。”邓一光对蔡东的评价可以成为我们评价的一个重要参照。
蔡东新近发表的短篇小说《月光下》是一篇讲述人性和理解的故事。但小说对往日时光的描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月光一直潜隐在小说内部,过去的月光,是她们友谊的见证。这条潜在的线索,不仅使小说紧扣题目,关键是使小说充满了幽幽的诗意,那种并不欢快的调子一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倾泻一地的月光,慢慢浸润我们的心房,照亮了心中经久不曾碰触的角落。还值得提及的是《月光下》闲笔的魅力。比如写杏烟河畔四季的变化:“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的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地一晚,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有谁会不喜欢杏烟河畔和那些时光呢?
蔡东的这个评论小辑,我邀请了何平和岳雯两位青年评论家,我们希望看到青年评论家眼中的蔡东是一个怎样的作家。何平通过对蔡东作品的细致分析,得出结论:“蔡东的小说叙述者或多或少承担着心理医生的功能,这使得她的小说能够抵达人性和世界的褶皱和细枝末节。从这种意义上说,蔡东的小说迹近心理现实主义。也许真的可以撇开我们前面试图对蔡东的小说进行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划分的困扰,现实的幽暗、理想的微光、生命的痛楚和欣悦,在蔡东,是一个普通人的心理时刻。我们不愿意指认这一个个的她和他是边缘人、零余者和失败者,她和他生活在我们每个人中间,我们也生活在她和他中间。当蔡东捕捉到我们这个时代普通人的幽暗和微光、痛楚和欣悦的心理时刻时,她的小说时刻就降临了。”
同龄人岳雯用《我们的蔡东》作文章题目,对蔡东的评价已经呼之欲出。她说:“几乎每一篇都如《往生》一般激起阵阵回响。我们热烈地讨论这些作品。在谈论写作中的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也会常常想起蔡东。……在讨论‘80后’作家时,我也想到了蔡东,想到她关于艺术和生活的辩证法。最近,在读到她的《天元》时,我又随手写下阅读札记。对以懒散自居的我而言,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我为何会反复言说蔡东呢?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同龄人吗?抑或是,相似的经历让我们在蔡东身上寄予了写作的梦想?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完全。”他们的评论因年龄的贴近,也更易于切近蔡东小说的核心,对我而言有新的启发。
在蔡东的《像远山上突然亮起树枝形的闪电——阅读我所热爱的女作家们》中,我们可以了解蔡东的阅读范围——她是如何阅读小川洋子、安妮·普鲁和艾丽丝·门罗的。如是,这组文章从不同的方面呈现了不同的蔡东,为我们研究一个年轻的作家,提供了新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