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强
我常常会梦到这样一个下午,很遥远又很清晰,一个太阳很大很大的下午,柏油路油油地发着光,石榴树默默地掉花,广播寂静无声,门卫也很安静,我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跑向学校。
到达衡阳的第一个星期,“秋老虎”还没过去,天气突然转凉,后面的同学胖哥将空调从低温调成高温,不一会儿大家就热汗直流。我忽然想起了蒸笼里的包子,刚开始是水和面粉发酵出来的面团,被人码得整整齐齐,盖上盖,度过昏暗的十分钟,马上就成熟了,至于里面的馅是猪肉、豆沙还是芝麻,取决于食客,包子没有决定的权力。但也许包子什么都不喜欢,它一开始就想成为馒头。
我很早就不喜欢做选择了,把决定权交给别人,失败后便有悔恨的余地。自从高考失败后,父母每天唠叨让我去复读,亲戚见面也是劝個不停,我便发誓哪天没人烦我,我就去读书。上个月,我在广州打临时工,帮忙执勤交通,一开始我笔直挺立在炎炎烈日下,生怕有违一天一百多的工资。交警大哥是本地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八,他说,正上大一吧,我点头,大哥递给我一杯凉茶,让我没车的时候去树荫下休息,不然会中暑。说起来有点魔幻,大哥什么都没说,我却把这视为启程的征兆,当天下午买了火车票,在拥堵的车厢挤了6个小时。
学校位于郊区,从保安亭到教学楼要经过一条冗长的道路,快步走几分钟便抵达了。
进办公室报名,物理老师对我说:“这么晚来报名?”
我胡编了几句,不想让他把话题引到“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上面去。
“这次有没有目标?”
“能上本科就行。”心里虽然不是这么想的,话却还是要这么说。
“努力点,在这上985没问题。”我顿时心里狂喜,觉得怕不是老师看我骨骼清奇,又或者他有什么教学秘诀。冷静下来想,他大概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说,当时我正认真地盯着学校的“高考喜报”看,越看越皱眉头,袋子里的学费钱还不敢掏出来。
不过市区还是有市区的好,宿舍有空调、有热水。室友有省城的,有邻市的,颇有种上大学的味道。最有意思的是胖哥,他上课睡觉趴在蓝色的小枕头上,哈喇子流一课桌,还时不时发出如雷般的呼噜声。班主任用书本拍了拍他说:“入秋了,要不要帮你拿床被子。”胖哥揉了揉眼睛,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并不全是嘲讽,胖哥家里是做奢侈品牌的,他来学校只是为了多混一年。
宿舍大门被人贴了一块镜子,大家进出门都要照来照去,还喜欢往头发上打摩丝。我并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出门对我来说是一次折磨,每次都艰难地把头拧到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开,免得看到镜子里吓人的痘痘。
高三时,同桌有高度洁癖,望着我的时候眼睛就像两根针一样冰冷,我看一下就扎我一次。我老是不自觉地抠痘痘,搞得脸上全是血,又疼又痒。我充满怨恨,为什么别人的青春期都是欢乐,而我却是痘痘。我有时颓废地想人生不公,很没意思,有时又想一定要努力学习,让别人刮目相看。现在想想,真不如当时往他的鼻子上砸一拳,以泄了我的怒气。可是嘲笑我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人,难不成我还能给每人一拳头?唯一对我友好的是小刚,他从小就是我的同学,可是现在一个沐浴在大学的阳光下,一个站立在高四的苦雨中。
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桌子都坐满了,我搬了个桌子坐在最后一排。同桌是市八中的,省重点。他说他们班第一名上了清华,全班就一人落榜。我觉着他这不就是指名道姓地说自己吗?好在他也不在意。他在课桌的反面贴了一块镜子,让我惊讶,因为他脸上也和我一样长了一层厚厚的痘痘。
“我们学校并不死板,有游园会、文学社,还有推论社,下课老师还会催同学去跳绳打球。我们今年的全校第一,是个艺术生,会写小说,会画画。我应该是高考理综选择题填错顺序了,不过也没关系,努力一年,说不定能上一个更好的学校。”同桌讲话一点也不沮丧,还带着些许骄傲,我和他有些相似,但又完全不同。
人是环境塑造的。
环境是周围的人塑造的。
我们高中管得很严,学校全封闭,像一个鸟笼一样。唯一一次出游是高考前全班到机场看飞机起飞。小刚跟我说,他们爬过高山,路过草地,看到一架飞机缓缓起步,飞向自由,天空是平静的湖水蓝,平复所有不安的内心。那是高考前的远足,我没有参加,估计那时正躲在被窝里落泪。整个高三过得浑浑噩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总是想着别人会怎么嘲讽自己,陷入一种深深的自卑之中,曾经我觉得努力就有收获,可那一年我再努力也无能为力。还因为不想吃饭,硬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胃炎,最后一个月更是有事没事就请假回家,以为这样就能逃避6月份的高考。
我常常会梦到这样一个下午,很遥远又很清晰,一个太阳很大很大的下午,柏油路油油地发着光,石榴树默默地掉花,广播寂静无声,门卫也很安静,我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跑向学校。
在打乒乓球时,小刚对我说:“你期末考试全校第一。”要知道,我期中还是全班第二十名,半个学期以来,我只是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没有什么额外的努力。
我爸当时正在超市卸货,他连脸上的汗珠都没有擦,毫不犹豫地从高高的货架上面跳下来,像我一样兴奋地跑到学校。学校里,老师很认真地对我爸说:“你家小孩是读书的料子。”阳光从香樟树的细缝中钻到他们脸上,所有一切都是金灿灿的。
那时还是小学四年级,转眼就是高四了。读了十几年书,好像就取得那么一个胜利,自己这么多年的失败究竟在和谁战斗,我现在都还弄不清楚,是和堂吉诃德一样,以为自己是个单枪匹马的勇敢骑士,和虚无的巨人战斗,最后被风车翻滚在地,狼狈不堪吗?
从始至终都没有敌人,却一直徘徊不前。
高中化学老师给我一句箴言,真正努力之后,把期望放到最小。现在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才发觉,那个高考查完成绩后把手机摔烂,那个每次模拟考躲在厕所不敢出去的自己,多么可笑,多么幼稚!
几天后学校开始了第一次模考,班上五十多人,我考了班上四十几名。换座位的时候,原来的同桌没和我坐,其实我和他很有共同话题,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长得好看的两个人在一起能相互衬托,反之就很难。新来的同桌是邻市的,高中是网瘾少年,高考成绩出来后,没有父母催促,一个人收拾行装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找学校,一个人报名。
我问:“为什么不在当地复读?”
他笑:“怕在当地熟人太多又忍不住去网吧。”
“你模拟考得不错啊,班级二十五名,你高考分数多少?”
“当时网瘾少年,懂得都懂,就没必要说了。”他顿了一下,“听说你高考只差1分,怪可惜的。”
也不可惜吧,我小聲嘀咕。高考的时候脑子一片混乱,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考了什么,最后考完差点瘫在考场,差1分算是很不错的结果。
我们谈了挺久,到最后我忍不住感叹:“我挺羡慕你,你玩了3年,而我挣扎了3年,但我们都坐在这里,没有任何区别。”
“区别有没有,看你怎么想。”他指了指第一排穿蓝色卫衣正奋笔疾书的男生,“他高考上了六百,不也在这里,但他跟我们没有区别吗?他的目标是清北。”
晚上,自习室人满为患,我站在走廊等空位。宿舍楼每层都有一个自习室,宿管阿姨说从前这里布满灰尘,应届生从不来这,但现在一位难求。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很多事情随之远去,很多事情推倒又重来。很多事情试着学会忘怀,很多事情仍然铭记于心。归根结底,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父母打电话来说,考得不好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你晚来一个多月,不要影响了心态,天凉了,周末回家拿点衣服吧。
我说,我考得还行,比想象之中好得多,厚衣服带了几件,不多但够穿,你们年纪也大了,苦力活干不了就找份轻松的工作,回家的事等过年再说吧。
把坐在高温教室的人们比喻成“蒸笼里的包子”,人们的思想比作包子馅,描绘出高温和人们思想各异的差别,比喻很新奇。
运用动作描写,“递”“呆站”写出交警大哥对我的关照,很有画面感,自然地引出下文,“我把这视为启程的征兆”或许正因为大哥对我的关照。
胖哥“趴在小枕头上”“流哈喇子”的神态很生动,平日里我们午睡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只是胖哥更夸张:“雷声大的呼噜”,而他与班主任的对话,更是十足幽默。
唯一不嘲笑我的人在大学,而我在读高四,对比很鲜明,难怪“我”内心苦闷。
学校管理严格,我们像笼中鸟,压抑苦闷心情跃然纸上。
看到爸爸“连汗珠都没擦”、“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跳下来”,读者眼前像在播放一段动画,兴奋的感觉从文字出透出来。
由“夜色”联想到“过去的事”,“如今的事”,想到自己的行动给生活带来的影响,让人不禁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