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靓洲
(景德镇陶瓷大学,景德镇, 333403)
文字在早期抽象化发展进程中,曾陷入过进退两难的窘境。过于抽象,使得文字的空间造型语汇趋向贫乏,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文字不得不向绘画靠拢。文字向绘画寻求契机的结果不仅使自身摆脱危机,也使书法的发展有了启示。文字书写和绘画的早期渊源即是如此,线性符号的表达也奠定了中国艺术的基本特征之一。
陶瓷装饰隶属于工艺美术门类,在艺术加工中与传统美术有着众多关联,书画艺术的书写性线条元素也同样影响到了陶瓷装饰上,将书写性线性元素应用于陶瓷装饰也顺理成章。“夫象者,出于意也”,传统书画注重意向表达的艺术特征也造就了陶瓷装饰相比于外部形式更注重更高层次的精神美。
恩格斯曾说:人类社会是从“学会制陶开始的”。在新石器时期,伴随着从人类定居生活发展出的农耕文化,人类发明出的烧陶文化也随着其实践活动产生了弥足长远的进步,不仅在造型上更加精致,而且出现了带有装饰性图案的赭红色陶器,史学家称之为彩陶。这些装饰性图案通常是具有文字性质的刻画符号和绘画,体现了人类原始的审美意识,是一种纯粹,粗犷的表达,仔细观察这些刻画符号和绘画,便不难发现其与线条之间的紧密联系。
我们不妨将视线聚焦于我国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与庙底沟类型彩陶——三鱼纹彩陶盆(图1)与人面鱼纹彩陶盆(图2),在其器皿表面,都装饰以极其生动又抽象化的鱼和人面的形象,这些形象具有明显的绘画性。在三鱼纹彩陶盆的外表,绘制着横向游动的鱼,张开嘴似呼吸的动态。鱼形象是由众多线条构成的,这些线条均匀而有力,并根据鱼身部位的不同,在线条的处理上也有相应的变化,例如鱼鳍部位,尾部线条由粗到细的转变,恰当地将鱼鳍动态上的轻盈表现了出来,在这些线条的粗细变化中,已初见日后在绘画艺术中风靡的各类描法的端倪。同样是鱼形象的装饰,在人面鱼纹彩陶盆上则更显抽象,由两个三角形组合搭配而成,鱼身上的鱼鳞的处理,采用了两组不同方向的线条的交互组合,较三鱼纹彩陶盆的平涂而言,人面鱼纹彩陶盆的鱼形象在装饰上已经有了以线代面的意识。
图1 来自百度
图2 来自百度
或许是由于打磨石器的进步便于人类以刻画线条的形式开启原始的艺术创作,但毫无疑问的是,以线条为形式主体的艺术创作从那时起便深深地刻在中国传统美术的基因里,成为民族美术的一大特点。人类以线条作为构成艺术形象的基本要素,在诸多载体中进行艺术创作。新石器时期,陶器作为新兴的一类技术文明,在美术创作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我们也能在今天通过陶器上带有书写性的线条元素一窥当时的生活习俗,信仰崇拜。在陶器上的这些线性装饰,在历史的长河中也逐渐发展为象形文字,而文字及其书写工具的发展,也逐渐确立了书写性线条在中国书法艺术与绘画艺术中的决定性地位。
装饰是人类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具有数千年的历史,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实践活动。陶瓷装饰是审美功能,物质技术条件和艺术表现手法的综合体现。从装饰类型上来看,有坯体装饰,彩绘装饰,釉装饰等。而书写性线条在陶瓷装饰上的运用,主要是围绕彩绘装饰展开的。
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开始,中国陶瓷艺术便一直往前迈进,与此同时,随着社会生产力与文化水平的提高,人类追求精神财富的热情也愈发高涨,在物质条件的提升和精神需求的追逐下,陶瓷在造型与装饰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在陶瓷装饰的工具中,有着许多与中国传统书画笔墨工具有着通性的工具,这一方面造成了作为传统书画艺术的基本要素之一——线条,在陶瓷装饰中的大量运用;另一方面,也促进了陶瓷艺术与书画艺术两大艺术门类的融合。
传统书画艺术中,笔墨与线条如同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一般。没有线条就没有中国书画,中国画以书法式的用抽象运笔用墨,与水的共同作用下描绘自然景物,书法则是纯粹的抽象线条艺术。线条在陶瓷装饰的应用上,充分吸收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养分,将中国书画艺术中对线条的理解贯彻到陶瓷装饰中的线条的艺术性表达中。
在元朝,得益于元朝文人画的发展,以绘画为主要形式的陶瓷装饰手法自原始陶器绘画之后再次占据上风。元青花的精品——“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图3),梅瓶腹部绘制“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历史故事,瓶上的萧何器宇轩昂,双肩端起,靠向头部,带起双肩过腰,人物重心上移,长臂飘动,集精气神与一身。胯下骏马飞驰,从马头延伸至臀部的曲线将马头压在弧线之下,使得人物主体更加突出。人与马的动态组合如同满弓般一般,积蓄了无穷的力量,刚劲雄强的力量美跃然于上,马尾出一缕青烟,在刚劲之余平添一丝飘动,轻灵。在人物的用线上,则吸收了千百年来人物画的精髓,线条在用笔上与钉头鼠尾描类似,也吸收“莼菜条”动态的灵动变化,富有变化且遒劲有力,每条线的笔头和笔脚都完整交代,线条与线条见也注意相互之间的疏密与浓淡关系,富有节奏感。在确保用线质量的同时,也注重了“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意象造型手法。
图3 来自百度
除此之外,正如同时期赵孟頫在其作品《秀石疏林图》中的题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陶瓷绘饰在用线上也注重从书法用笔中吸收养分。在《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上,背景诸多植物的用笔充分利用了笔的弹性,枝干在刻画上也运用了行草书中笔断意连的理念,并且注重线条的顿挫,也融入了书法中笔势的技法,不仅如此,线条起笔的藏锋,转折处的转笔,线条结束时的护尾,都充满书写性意味。
“元青花龙纹象耳瓶”(图4),有明确年代和长铭志,是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青花瓷器,这对象耳瓶是至正元青花的标准器。瓶身工艺装饰性图案工巧灵动,利用笔性在坯体上留下的一笔笔飘逸灵动的线条,可以想见书线性线条运用的熟练和创作作者运笔如飞的神态。
图4 来自百度
“ 永乐青花缠枝莲纹扁壶”(图5),扁壶为酒器,小口微侈,细颈,溜肩,扁鼓腹,圈足,造型硕大而富有设计感,壶身的装饰性图案不是叙事性的绘画,而是富有装饰性的设计图案,但在其缠枝与花卉的艺术表现上,将书写性线条的流动感表现地淋漓尽致。
图5 来自百度
虽然陶瓷装饰艺术属于工艺美术一类,但在陶瓷装饰中书写性线条元素的艺术养分,与书画艺术是直接挂钩的。卢沉曾谈道:“作画用笔一定要向书法用笔一样,仿佛有点划撇捺等笔划的相互贯通,有的地方笔划绕的很多,有的地方猛地又拉长,这样松松紧紧疏疏密密地组织衣纹。画时要达到这种精神境界。要养成写字一样的下笔习惯,勾每一组衣纹都像写一个字一样。”在《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中,人物形象与花草树木的艺术造型在用线与刻画上汲取了来自传统书画艺术的精华,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以书写性线条元素为装饰基础的陶瓷艺术,是书画艺术在陶瓷媒介上的探索。书画艺术由于工具材料的普及性与政治宣教需求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直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主流,对它的研究探索可以说是穷尽了艺术家的心力,以此观照至陶瓷装饰上,自然也注定了其艺术的高度。
从另一角度来看,以书写性线条为灵魂的中国书画艺术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都在追求其平面上的视觉效果,这也就导致了以书写性线条元素在陶瓷装饰上的运用很难摆脱书画艺术的思维惯性,或是陶瓷书法,或是以人物、花鸟、山水为题材的绘画装饰,固然,这样的装饰十分具有民族性的特点,但创作语境的变化,已经很难在未来的历史潮流中立足。
85美术新潮后,中国的陶瓷艺术家们也受到来自世界各地陶瓷艺术的冲击,加之早年中国基础美术教育的苏化,使得他们在创作上得到了新的灵感寄托与陶瓷材料的可塑性,将中国传统的书写性线条元素塑造超脱于二维空间,以当代艺术的思维去诠释他们对于书写性线条结构的新理解,新表现形式。我国青年陶艺家戴清泉致力于从书写性线条出发,借陶瓷材料进行新的艺术表达。他的作品籀立篆(图6),将书法艺术中的用笔拟态化,线条由二维空间中跳脱出来,将众多线条状造型的陶瓷组合摆列在一起,使观者在心中意会出书法艺术用笔的状态,使得传统的线条延伸出新的空间层次感,构建成一个具有意向空间的艺术作品。当线性平面的暗示空间转换成直接得多向空间效应时,唤醒的不仅仅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共鸣,而是一个可观、可触、可感的艺术空间。
图6 戴清泉《籀立篆》
青年艺术家尹志军,在他的系列主题作品《字非字》(图7)中,从文字的抽象角度出发,将书法中的笔划动作与边旁部首进行解构,使之成为相对独立的线性符号,这些作品中的书写性的线条皆能凝练婉转,变化无穷,他充分利用了汉字的抽象性,将这些符号组成无规律的具有意向性的艺术形象,在平面上展现出书写性线条当代性的一面。
图7 尹志军《字非字》
中国传统艺术中的书写性线条元素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保护传统的同时,将当代艺术传统化,传统艺术现代化,是空间的转化,亦是时间的转化。由传统的书写性线条转向立体,是当代陶艺发展一大进步。
书写性的线条元素至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仍然拥有坚韧的生命力,我们立足于当代艺术的语境下,深度剖析中国传统美术的书写性线性元素,会得到多维度的艺术启发。不论是平面装饰的创新设计,还是由二维转向三维的空间表现,线性元素背后所折射出的东方哲学思辨是一致的。从传统艺术走向当代艺术的关捩,是我们需要充分汲取我们的传统艺术的养分,提取艺术元素,从而使得我们优秀的传统艺术在当代迸发出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