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向 辉
(许昌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1976年《女勇士》(TheWomanWarrior:MemoirsofaGirlhoodAmongGhosts)出版引发的以赵健秀(Frank Chin)为首的阵营与以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为首的阵营之间的论争(以下简称“赵汤之争”)是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事件,也被不少学者称为“关公大战花木兰”(1)多位学者使用类似说法指代“赵汤之争”,美国华裔学者尹晓煌2000年在著作《19世纪50年代以来的美国华裔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since the 1850s,该书2006年在中国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译为《美国华裔文学史》,译者为徐颖果)第234页使用了“Kwan Kung versus Fa Mulan:The War of Words between Chin and Kingston”来称谓“赵汤之争”,徐颖果在此书的中文版中使用了“‘关公’大战‘花木兰’”这一译法;中国大陆学者张龙海2004年使用“关公战木兰”指代“赵汤之争”,详见其论文《关公战木兰——透视美国华裔作家赵建秀和汤亭亭之间的文化论战》(《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纵向来看,“赵汤之争”始于《女勇士》1976年以自传形式出版,升级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以赵健秀发表的论文《中国最畅销的书》(“The Most Popular Book in China”,1984)、《这不是自传》(“This Is Not An Autobiography”,1985),收录在《大唉咿!美国华裔和美国日裔文学选集》(TheBigAiiieeeee!AnAnthologyofChineseAmericanandJapaneseAmericanLiterature,1991)的开篇长文《真假美国亚裔作家你们一起来》(“Come All Ye Asian American Writers of the Real and the Fake”),汤亭亭发表的论文《美国评论家的文化误读》(“Cultural Mis-readings by American Reviewers”,1982),具有戏仿赵健秀意味的小说《孙行者》(TripmasterMonkey:HisFakeBook,1989),1991年被授予布兰代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名誉博士学位之后汤亭亭接受唐娜·佩里(Donna Perry)的访谈等为主要标志。20世纪90年代初期之后伴随着美国亚裔文学的蓬勃发展,“赵汤之争”虽然趋于缓和,但时至今日并未彻底结束,依然是学界关注的话题。几十年来国内外学界对“赵汤之争”做出了数量不菲的回应或解读。不过这些研究主要探讨20世纪80年代以来处于升级阶段的“赵汤之争”,对20世纪70年代这一酝酿生发阶段关注不足,尤其忽视了对“赵汤之争”思想缘起的探讨,从而影响了对“赵汤之争”的全面认识。本文在阐释“赵汤之争”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着力梳理分析“赵汤之争”的思想缘起。
金惠经(Elaine H.Kim)是较早对“赵汤之争”进行关注的代表性学者。在1982年出版的著作《美国亚裔文学:作品及社会背景介绍》(AsianAmericanLiterature:AnIntroductiontotheWritingsandTheirSocialContext)中,她强调了赵健秀和陈耀光(Jeffery Paul Chan)对汤亭亭的指控,即《女勇士》是汤亭亭利用“女性主义热潮”(“feminist fade”)“捞金”(“cash in”)的表现,并指出这种指控正是男性评论家反女性偏见(anti-female biases)的体现[1]198-199。1990年,她在论文《“如此对立之物”:美国亚裔文学中的男性与女性》(“‘Such Opposite Creatures’:Men and Women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中延续了女性主义立场,指出赵健秀等美国亚裔男性对汤亭亭的持续声讨是为了迫使女权主义从属于民族主义。尽管金惠经对汤亭亭具有一定的偏袒意识,但她最终还是基于现实状况对赵健秀批判《女勇士》的行为进行了肯定:“赵健秀担心之事实际已经发生:《女勇士》的白人读者的确从中找到了强化美国亚裔刻板形象的方法。”[2]75-80在金惠经之后,学界对“赵汤之争”的关注度不断攀升,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女权主义批评热潮,代表性人物有张敬珏(King-Kok Cheung)、黄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马胜美(Sheng-mei Ma)等。在她们看来,赵健秀等是以大男子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叠加的身份对汤亭亭进行攻击,而汤亭亭的文学创作是为亚裔女性乃至所有女性赋权发声,她们也因此通过严厉斥责赵健秀来声援汤亭亭。
与上述女性批评家不同,一些男性批评家对“赵汤之争”的关注没有单纯局限于性别层面,而是以更开阔的视野看待它。根据里德(Ishmael Reed)1995年在文章《圣迭戈争论》(“The Battle of San Diego”)中的论述,来自南加州大学的学者李磊伟(2)里德在原文中把李磊伟的名字和其当时所在的学校分别错写为“David Lee”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正确的写法应分别为“David Leiwei Li”和“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1994年在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年会专题论坛“第三世界罢工25年之后的美国亚裔文学”(Asian-American Literature Twenty-Five Years After the Third World Strike)的发言中指出,作为一场族裔性别战争(ethnic gender war),“赵汤之争”对峙双方甚至不是民族主义者与女权主义者,而是读者群体较小的作家与读者群体较大的作家。这种读者差异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白人女权主义者的笼络(co-optation)造成的,因为白人女权主义者把美国亚裔作品带入学术界。不过里德并不认同李磊伟把赵健秀等视为读者群体较小的作家,他认为李磊伟忽视了赵健秀等在20世纪70年代编辑出版的第三卷《菜鸟读物》(YardbirdReader)和《唉咿!美国亚裔作家选集》(Aiiieeeee!AnAnthologyofAsian-AmericanWriters)等开创性作品,呼呼少数族裔共同体必须超越性别之争。在里德看来,女权主义者在这次美国亚裔专题论坛上对赵健秀的责骂攻击只是对暗地里为政治正确搜寻证据者的一种迎合,而在公开辩论场合她们会乐于接受赵健秀的观点[3]18-19。尹晓煌(Xiao-huang Yin)2000年在著作《19世纪50年代以来的美国华裔文学》中虽然把“赵汤之争”称为“关公大战花木兰”式的“舌战”(War of Words),阐明了二者在创作思想等方面的差异,指出双方论战削弱了美国华裔作家作为共同体代言人的力量,但认为它也是美国华裔文学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反映了多元化的美国华裔感性,证明美国华裔文学已经成为美国华裔经历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4]246。
进入21世纪以来,“赵汤之争”虽然并没有进一步升级,但学界的关注却依然在增加,其中中国学界的关注就是一个代表,代表性论文有赵文书的《民族主义和本土主义的错置——华裔美国文学中的男性沙文主义解析》(2002)、张龙海的《关公战木兰——透视美国华裔作家赵建秀和汤亭亭之间的文化论战》(2004)。正当中国学界热议“赵汤之争”时,多年关注赵健秀的学者徐颖果2004年在《中华读书报》第3期刊发了《“我不是为灭绝中国文化而写作的”——美籍华裔作家赵健秀访谈录》。她指出“近年来”的“赵汤之争”在美国的华裔文学及其研究中是个重要话题,因为它涉及华裔文学书写的一系列重要主题,其实质是关于华裔应该如何看待中国文化的问题[5]3。这篇访谈为当时中国处于上升势头的“赵汤之争”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然而也遭到了激烈回应。美国华裔学者林涧(Jennie Wang)2005年3月3日在《文学报》上以《何谓赵汤之争?赵汤不争;赵汤休争!》的文章对徐颖果的访谈进行了回应,其目的是及时制止“赵汤之争”在中国学界引发的“误导舆论”,避免造成两性敌对的现象和国内学术界的不幸。林涧以绝对的态度否认“赵汤之争”的存在,并以鲜明的“褒汤(亭亭)贬赵(健秀)”姿态斥责赵健秀,认为赵健秀不择手段地打击汤亭亭,并以打击汤亭亭,批评女性文学、女性作家而出名,是华人文学、华裔文学走向世界,进入西方文坛主流社会的一块讨厌的绊脚石,也为西方主流社会读者与批评家提供了现成的笑料和抵制的理由[6]3。
林涧犀利的呼吁式批判最终没有达到“不争”或“休争”的效果,在其之后有不少中国学者继续关注“赵汤之争”,而且有学者对林涧的观点进行了直接回应。2012年肖画在文章《重读美国华裔文学中的“赵汤之争”》中指出,林涧针对“赵汤之争”表现出明显的“扬汤抑赵”倾向,她所谓的“汤亭亭从来没有也不屑于和赵健秀争论”等种种说法值得商榷,并从“故事新编”“自传写作”和“性别争论”三个角度重新探讨了“赵汤之争”[7]69-75。2015年陈永在文章《“赵汤之争”的表演性与任璧莲对“亚裔感性”的消解》中指出,“赵汤之争”折射出赵健秀对如何构建“亚裔感性”的不断深入思考和此理念的斯皮瓦克式“策略性本质主义”实质,双方在事实上形成了共谋关系,因而是文化表演,但它以奇特的方式促进了美国亚裔文学的长足发展[8]124。2017年刘会凤在文章《从“赵汤之争”看赵健秀的华裔文学创作观》中主要从关注赵健秀的角度分析了旷日持久的“赵汤之争”,她认为“赵汤之争”是围绕华裔文学如何真实再现美国华裔社会生存状况展开的激烈争论,而赵健秀是这场持久论战的顽强守护者。赵健秀的主要观点是批评以汤亭亭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以自传体的方式呈现被改编之后的伪中国文化[9]129-130。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赵汤之争”的态度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抑或中立,基本点出了其焦点问题:自传体裁问题、中国文化改写问题、性别争论问题。这些讨论主要围绕20世纪80年代以后进入升级阶段的“赵汤之争”,关注的基本是处在显性层面的矛盾冲突,而对“赵汤之争”的内在诱因关注不够,进而易把“赵汤之争”塑造成一个1976年后突然或偶然发生的孤立事件。事实并非如此,“赵汤之争”的爆发有着深刻的社会思想基础,绝非不少学者所言的赵健秀对汤亭亭的个人攻击行为,而是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美国亚裔文学内部不同思想碰撞的必然结果。
1976年《女勇士》以自传形式出版是赵健秀公开批判汤亭亭的导火索,因为1975年赵健秀在受克诺夫(Knopf)出版社之邀审校《女勇士》样稿时曾专门致信汤亭亭:
黄种人自传是一种白人种族主义形式……是对我们创作的侮辱,把我们塑造成怪胎和供养在白人动物园里的人类学研究对象,而非拥有完整复杂世界的人类……(建议汤亭亭)放弃自传而以小说形式出版。作为小说的话,我可以喜欢你的作品,而不用必须喜欢或认同其中的叙述者或任何人物角色,也可认同你创作的微妙之处以及心照不宣的疏漏(knowing lapses),但我不能把其赋予自传作家。[10]51
结局是汤亭亭没有听从赵健秀的建议以小说体裁出版《女勇士》,而是继续以自传体裁出版,进而直接引发了赵健秀的谴责。其实汤亭亭对以何种体裁形式出版《女勇士》没有表示太多关注,因此也没有在回信中直接回应赵健秀的建议,当然她也没有足够的权力决定以何种体裁形式出版。最终决定图书体裁形式的是出版商,而出版商考虑的首要因素自然是市场和利润。针对《女勇士》被划分为非虚构类别这一问题,克诺夫出版社的编辑艾略特(Charlies Eliot)曾经解释说:“小说很难卖,而《女勇士》作为非虚构自传畅销的机会更大。”[10]51汤亭亭对赵健秀建议的不置可否以及出版社基于市场销售的体裁划分看似为纯粹的图书出版之举,实则背后隐藏着一种文化治理思想,即美国主流社会文化对美国亚裔文化的操控与塑形,这才是赵健秀激烈反对的根本所在。
李磊伟指出,图书编辑对体裁类别的划分实际上控制着作品的被体验过程,体裁问题不仅涉及经济利益,而且涉及政治利益,而赵健秀一直最为关注的就是政治利益。对赵健秀来说,美国亚裔文学自传的出版史就是美国白人出版商操控压制“黄种人艺术”(“yellow art”)的历史[10]51。赵健秀对自传体裁以及美国出版行业的批判由来已久,早在1972年他在与陈耀光合发的文章《种族主义之爱》(“Racist Love”)中就对美国出版业和自传进行了严厉谴责。他们指出,美国的出版体制是导致少数族裔自我轻视错觉的手段之一,过去只有五个美国出生的华裔出版过具有一点严肃意味的文学作品,即出版自传《虎父虎子》(FatherandGloriousDescendant,1943)的刘裔昌(Pardee Lowe)、出版自传《华女阿五》(FifthChineseDaughter,1950)的黄玉雪(Jade Snow Wong)、出版四部小说和诗歌的张粲芳(Diana Chang)、出版小说《大明所建之屋》(TheHousethatTaiMingBuilt,1963)的李金兰(Virginia Lee)、出版半自传《金山》(MountainofGold,1967)的宋李瑞芳(Betty Lee Sung),其中刘裔昌、黄玉雪、李金兰和宋李瑞芳这四位作家都证实了美国华裔为大众所熟悉的刻板形象[11]67-68。在这四位作家的作品中,有三部都是自传或半自传,可见赵健秀对自传体裁的反对绝非空穴来风。针对赵健秀厌恶自传的原因张敬珏进行了专门分析,她认为根源在于美国亚裔自传与市场关系的矛盾历史,即早期美国亚裔作家为了使作品出版基本采用自传体裁,这也是美国亚裔生命书写英语作品数量居于多数的原因,但这些作品容易被解读为民族志,进而成为满足主流读者凝视和东方主义期待的工具[12]35。因此可以说赵健秀对《女勇士》以及汤亭亭的攻击并非偶然性的个人恩怨,其要旨是对操控美国华裔自传出版的美国白人主流社会进行批判。
从赵健秀对李金兰小说的批判可以看出,赵健秀的目的并非纯粹批判自传体裁,而是批判任何强化美国亚裔刻板形象的文学体裁,只不过自传在早期出版的美国亚裔文学作品中占据的数量更多、更具代表性而已。许芥昱(Kai-yu Hsu)和帕鲁宾斯卡斯(Helen Palubinskas)在《美国亚裔作家》(Asian-AmericanAuthors,1972)中指出,虽然自传本身没有问题,但《虎父虎子》《华女阿五》这两部自传以及李金兰的半自传《大明所建之屋》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白人社会期待的华裔刻板化形象[13]10,即与赵健秀和陈耀光的观点形成了共鸣。李金兰的《大明所建之屋》不管是被赵健秀等界定为小说,还是被许芥昱等界定为半自传,都摆脱不了被诟病的结局,因为它是美国亚裔刻板形象的塑造者和验证者。赵健秀与许芥昱共同的根本目标不是批判自传体裁,而是批判以上述自传为代表的塑造或强化亚裔刻板形象的作品。就此而言,赵健秀批判汤亭亭的《女勇士》并不只是因为其自传体裁,更重要的是因为《女勇士》以自传体裁出版带来的负面效果——对美国华裔刻板形象的强化。
赵健秀对汤亭亭的批判自然更不是因为嫉妒或担心汤亭亭的名望盖过他。首先,赵健秀在汤亭亭因出版《女勇士》成名之前早已因创作《鸡笼里的中国佬》(TheChickencoopChinaman)等作品而声名鹊起,这也正是克诺夫出版社主动邀请赵健秀审校《女勇士》样稿的主要原因。其次,赵健秀的确具有强烈的好斗性,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他就与华裔作家李金兰针对身份问题展开了激烈论争,并对刘裔昌、黄玉雪以及黎锦扬(C.Y.Lee)的自传或小说进行批驳,同时向哈斯勒姆(Gerald W.Haslam)、比克曼(Alan Beekman)等白人批评家“宣战”,痛击他们的种族主义思想。即使赵健秀对汤亭亭的批判被定性为个人攻击,汤亭亭也只是赵健秀众多攻击对象中的一个,只不过这一攻击因《女勇士》后来影响巨大而变得更为瞩目而已。赵健秀四处树敌的做法固然值得商榷,但其主要目的是通过抵制白人种族主义来构建具有主体地位的美国亚裔身份。因此,“赵汤之争”爆发的内因不是赵健秀针对汤亭亭《女勇士》发泄私愤,而是其反对白人至上主义、构建美国亚裔身份思想的外化与延续。
知悉赵健秀的思想初衷之后,学界可以进一步探究“赵汤之争”爆发的必然性。从本质上看,“赵汤之争”是美国亚裔内部两种不同文学思想长期交锋碰撞的必然结果。赵健秀代表的是相对激进的思想,即主张通过痛击白人至上主义思想来构建鲜明的美国亚裔身份;汤亭亭代表的是相对温和的思想,即主张通过中西文化的有机调和来构建具有包容性的美国亚裔身份。这两种思想的碰撞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赵李之争”中就有充分体现。1970年赵健秀访谈李金兰时问她的身份是什么,而李金兰对身份问题根本不在意,直言她没有类似困扰,只是偶尔会想到身份问题,即对身为中国人、美国人、美国华裔(Chinese-American)或华裔美国人(American-Chinese)的问题不是特别关注[13]1-2,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赵健秀所言的白人主流社会强加给亚裔的刻板形象,而且认为这种刻板形象适用于包括黑人、华人在内的所有少数族裔,她也不会因此感觉受到冒犯[14]ⅹⅹⅸ。赵健秀完全不同意李金兰的观点,他要打破白人主流社会一贯强加给亚裔的刻板形象。在赵健秀眼中,李金兰是一个被白人主流社会彻底洗脑的受害者,她对中国历史、美国华裔历史、中国艺术、中国戏剧的认知完全源于白人视角[14]ⅹⅹⅲ。李金兰以白人视角为基础的创作只能强化由来已久的亚裔刻板形象,而这正是她与赵健秀产生矛盾的思想基础。
正是缘于一直以来对美国白人主流社会操控美国亚裔社会的不满,赵健秀不仅在自身创作中不遗余力地打破白人强加给美国亚裔的刻板形象,而且极力反对塑造或强化亚裔刻板形象的作品。与李金兰的作品相比,汤亭亭的《女勇士》在美国亚裔运动、女权主义思潮高涨等多重事件叠加的影响下,引发了空前的关注。当然,《女勇士》也借助其广泛的销量在读者群体,尤其是白人读者群众中再次印证了美国亚裔的刻板形象,而造成这种结局的一个主要因素就是《女勇士》的自传体裁,因为它使很多读者相信《女勇士》中经汤亭亭艺术加工的中国文化就是真实的中国文化。作为一名以批判亚裔刻板形象为己任的斗士,赵健秀自然要对作为自传的《女勇士》进行谴责,况且他在该书出版之前已经“好言相劝”汤亭亭不要以自传体裁出版。巧合或者具有偶然性的是,汤亭亭的《女勇士》成为《虎父虎子》《华女阿五》《大明所建之屋》之后美国亚裔文学领域最具代表性的自传或半自传作品,汤亭亭也成为与黄玉雪、李金兰等类似的强化或验证美国亚裔刻板形象的作家。因此,赵健秀对汤亭亭的批判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完全针对个人,而是其反抗白人种族主义思想的延续。
作为美国亚裔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赵汤之争”的确引发了学界大讨论,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美国亚裔文学的存在感和关注度,体现了赵汤二人“殊途同归”的结果,但也反映出美国亚裔文化共同体内部不甚和谐的一面。学界之所以过多关注20世纪80年代以来进入升级阶段的“赵汤之争”,主要在于它触及了自传体裁、中国文化改写、性别之争这三个在美国华裔文学研究领域乃至整个美国亚裔文学研究领域中都备受关注的议题。但也正是因为过于关注“赵汤之争”中的热点问题,学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赵汤之争”思想缘起的探究。“赵汤之争”的直接诱因固然是《女勇士》以自传体裁出版,固然存在一定的个人恩怨色彩,但其本质是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美国亚裔意识觉醒的表现,其发生确切地说是美国亚裔内部两种文学创作思想碰撞的必然结果,即以赵健秀为代表的激进派思想与以汤亭亭为代表的温和派思想碰撞的外在形式。两种思想的对立并置一方面说明20世纪70年代美国亚裔文学的确步入了较为成熟的阶段,体现了美国亚裔文学创作的多元性与丰富性;另一方面说明美国亚裔族群内部开始认真思考关乎美国亚裔文化共同体构建的身份问题,而这正是美国亚裔运动深入推进的表现。宏观而言,“赵汤之争”是通过“和而不同”的形式为亚裔联合发声,使其在美国政治领域和主流社会达到最大的影响力和辐射度[15]总序4,进而推动美国亚裔文化共同体的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