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里的孩子剧团

□海小枪枪

江月再一次见到稻穗时，稻穗已经住进了收容所。

江月给茉莉花添了一点儿新鲜的水，这是陈安康新送给自己的花，他还送了一个花瓶。江月拉开了窗帘，并且打开了窗户，她要让茉莉花多照晒一下日光。要知道，茉莉花的花期已经过了，这应该是陈安康今年送的最后一束茉莉花了。

在把茉莉花插进花瓶的时候，江月听陈安康讲了,他要成立一个“孩子剧团”。为此，他已经酝酿好几天了。陈安康的想法很简单，收容所的孩子们，扛不动枪，也不会打仗，可是，他们会唱歌，也会跳舞，还会演戏。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歌声，去激发人们的抗日情绪，也可以通过演戏，来宣传抗日爱国的思想。这样，每个人都能发光发热。

“是你决定的，还是上级领导决定的？”江月问他。

陈安康也给花瓶添了一点儿水，说：“是我和上级领导共同商议后决定的。我们就在这儿开个成立大会，我们还要有宣言，有公约，有团歌。江月，你来写一支团歌吧。”

江月把鼻子凑到花瓣上，使劲嗅了一嗅，似乎想要把茉莉花的香气一下子全都吸干净。然后，她坐下来，缓缓抓起桌子上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六个字：孩子剧团团歌。江月没有继续往下写，她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自从父母亲离开以后，江鱼就天天往黄浦江边跑。其实江月明白，江鱼说要捉鱼等父母回来吃，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父母亲是坐着轮船离开的，江鱼在黄浦江边，就是为了等父母亲回来。他不住地蹦蹦跳跳，哪里是向渔民讨鱼，是想每一艘轮船停下时，都能第一眼看见是不是父母亲回来了。

这个时候，江月瞧见了门外正在和天生掰手腕的稻穗。稻穗是一个孤儿，要是没有他姨娘阿兰嫂的话，估计不是饿死也冻死了。想到这儿，江月的眼眶就越发湿润了，不过，她认为陈安康说的是对的，只要全民抗日，大家就都能脱离苦难的日子。

江月吐出了一口很长的气，等陈安康上完一节课回来，她已经写完了。江月把《孩子剧团团歌》的歌词交给陈安康，说：“孩子剧团成立的那一天，我们给孩子们再发一次鸡蛋吧。”

江月要去教孩子们唱歌，在离开前，她对陈安康说：“我今天只教团歌。”

陈安康把歌词的稿纸放在桌子上，每读一行，他的心便触动一下，最后，他站在了窗户前。他觉得，自己和每一个孩子，都要比茉莉花更需要阳光的照晒，因为他们是——新的希望。

秋风从窗户里漫进来，吹得稿纸沙沙作响，稿纸上的字迹很浓，是这样写的：

我们生长在苦难里，我们生长在炮火下……在这抗战的大时代，创造出我们的新世界。

夜莺唱歌果然是顶好的，江月只教了她两遍，她就会唱团歌了。天生总是唱错，夜莺就负责盯住他，唱错一句就重唱，直到唱对为止。天生唱歌的声音总是很响亮，像是吼出来的一样，夜莺说：“你这样是没有人要听的。”

天生不管，还是唱得跟吼的一样，他说：“抗日的歌曲，我都唱得最响，我要把喉咙唱破，我要唱给每一个人听。”

稻穗可不像天生，他学过戏文，晓得嗓子对一个唱戏的人的重要性。他唱着唱着就会了，团歌的歌词很好记，稻穗在想：这就像是为我写的歌词，我们在苦难里生长，我们要创造出新的世界。稻穗还在想：江月真是一个让人欢喜的阿姐。

教会孩子们唱团歌后，孩子剧团就正式成立了。在宣告成立之前，陈安康还在恩派亚大戏院收容所的二楼，召开了一次大会。上海生活教育社的中共地下组织，也派了相关负责人出席会议。在会议上，每个人都显得很激动，尤其是江月，她忽然有了一种归属感。江月有一种错觉，这儿才是自己的家，所以，她在唱剧团团歌的时候，格外用力。

陈安康事先起草好的《孩子剧团宣言》和《孩子剧团公约》，在大会上都一一通过了。他还被任命为干事长，可以更好地去做工作。

大会结束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夜莺的歌声。她的歌声十分悠扬，从窗缝里、门缝里、墙缝里，从每一条缝隙里漏进来，把江月和陈安康唱得暖了。江月也唱起了团歌，她的嗓音很有力道。团歌里的字纷纷跳出来，被她揿进上海滩簌簌的秋风里，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江月把一篮子鸡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这一天的下午又过去了。今天的晚饭，是孩子剧团正式成立后的第一餐，陈安康破例，给孩子们加了一个鸡蛋。江月把鸡蛋一一递给大家，把最后一个鸡蛋放进了口袋。那是她自己的鸡蛋，不过，她打算带回家，给阿弟吃。

稻穗也把鸡蛋放进了口袋。他答应过王小麦，这第一只鸡蛋，一定要给阿兰嫂吃。他看了一眼天生，天生也同样把鸡蛋放进了口袋，稻穗不晓得，天生要留给谁去吃。于是，等人都散去了，稻穗就问天生：“天生,你的鸡蛋要给谁吃？”

“我哥哥在武汉，我要给他织围巾，鸡蛋是拿去换毛线的。”其实天生算过，要织完这条围巾，可能冬天都已经过去了。但是，天生仍然决定织好它，也许下一个冬天，哥哥就能围上围巾，不再受冻了。想到这儿,天生就摘了一片叶子，吹起李叔同的《送别》。那是他哥哥离开上海时，唱给他听的。

江月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鸡蛋给江鱼。江鱼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讲：“阿姐，我用鱼汤和你换。”

“真好喝呀。”江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阿姐，你累吗？”江鱼突然说了一句，“每天来回跑，你累不累？”

江月放下鱼汤，把江鱼揽进怀里，笑了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江鱼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江月去热了鸡蛋，还剥掉了鸡蛋壳，把鸡蛋吹凉，继而喂到江鱼的嘴里。她说：“阿姐不累，你为什么突然会问这句话呢？”

“我就是问问。”江鱼也笑了笑，举手喂了江月一汤匙鱼汤。他没有告诉江月，其实自己在江边，又碰见稻穗了。稻穗是来给阿兰嫂送鸡蛋的，他还来看了自己。稻穗把鸡蛋拿在手里晃了晃，说：“小江鱼，我吃到鸡蛋了……不，不对，我有鸡蛋了，我要拿去给姨娘吃。”

稻穗说完就离开了，他不能待太久，他送完了鸡蛋，还要赶回收容所去的。稻穗还告诉江鱼，以前每天来回都不觉得累，才去收容所住了没几天，现在来一趟都觉得累了。江鱼听进去了，他知道，阿姐是为了自己来回奔走的，所以，今天他决定早点回家，给阿姐熬一碗热鱼汤。

江鱼又给江月盛了一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说：“阿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