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外有光

2022-03-03 09:12邵悦
阳光 2022年3期
关键词:白露娜娜玉石

邵悦

大东北的一山一石都让江南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尤其是矿山、煤炭、煤城这些坚硬而火热的事物一下子在眼前铺开真实的场景时,再怯懦的性格也会变得坚强热烈起来。董其华这个刚刚走出校门的苏州女孩儿,来北方一座煤城医院报到了。

“你长得这么漂亮,身材又好,怎么不去当演员?护士这活儿又脏又累又不受待见,你图个啥?”护理部主任白露一脸严肃,让董其华有些紧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心说,北方天气冷,名字冷,说话也冷,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审问。她定了定神,鼓足勇气想用调皮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都说护士是白衣天使,我想成为现实中的白衣天使。”

“嗬!不错嘛!保不齐将来还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呢,万一摔下来,脸别先着地就成,保护好你的漂亮脸蛋儿吧。”董其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白主任一点儿笑意都没有,赶紧把笑声硬憋了回去,脸涨得通红,耸耸肩,看了看那张“白露为霜”的脸,时光在她俊俏的脸上没留下明显的痕迹,从刚才的冷笑话里能感觉出她是个成熟干练的职业女性,女人若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付出的辛苦肯定要多于男人几倍。一种敬畏之情在董其华心里油然而生。“脸别先着地”,随口一句玩笑话,却预言了董其华接下来坎坷的命运。

或许因为董其华长得漂亮,她被分配到干部病房工作。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干部病房,那里住的病人多是有钱有权的男人,她讨厌与那些倚财仗势的油腻中年打交道。可刚上班就不服从领导安排,未免有点儿过分,即便说出自己的想法,那“白露为霜”也不一定同意,指不定还会说出什么刺耳的话,别找不自在了,先愉快地答应下来还会给领导留个好印象,以后找机会再调换科室吧。董其华边想边乖乖地跟着白露到干部病房报到去了。护士长何青青热情地迎接她加入护理团队。她喜欢何青青这名字,“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柔柔的,媚媚的,这才是女人的名字。

上班没两天,董其华就得了个绰号——美小护。因为刚来,很多同事一时记不住她的名字,病室那些高干患者更不在意护士叫什么名字,只在意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多久,“美小护”的名字就在医院里叫开了,说董其华不知是谁,一说美小护都知道。

漂亮,是造物主恩赐给女孩子的一种财富,也是一种安全隐患。董其华的漂亮是越端详越不可思议的漂亮,但够不上美,美要有由内向外渗透出底蕴,有时间和阅历的成分,再过五年八年或许有人会说她很美。董其华没觉得自己比其他女孩子有什么优势,反倒怪父母把她生成没有安全感的样子。在读大三时,两个男生为她这个校花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一个致残,另一个被学校开除,她也被记大过处分。董其华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选择离开他们,离开苏州熟悉的一切,越远越好。毕业时,她不顾父母阻拦和好友规劝,决然踏上了开往大东北的高速列车,似乎飞驰的列车能把所有烦恼都甩得远远的,全新的世界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一脚踏进恒山煤城,董其华如同飞出金丝笼的小鸟。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虽没有苏州秀美,却也车水马龙、繁华富庶。矿区总医院在恒山市中心,值夜班时,从十六层的干部病房往外看,整个小城的楼群建筑被五光十色的街灯装饰得美轮美奂,与大都市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炫目的颜色覆盖夜空的面积小一些罢了。如此,反倒少了喧嚣,多了宁静,让忙碌一天的煤城享受更充足的睡梦空间,这种反差让董其华感到慰藉,也迷茫,她无法料知自己的每一个明天是否都有太阳升起,有太阳升起的明天才叫未来。

董其华处置完三班的工作,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索性站在病房走廊东头的窗前等待看日出。

“美小护——”

低沉又拖着长音的喊声,像是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低八度的声音,反衬出夜晚的幽静。董其华一听就知道是十二床的患者李玉石,听同事说他是南桥煤矿的生产副矿长,左小腿骨折住进干部病房。她看见李玉石拖着一条粗笨的打了石膏的腿一拐一拐地向她走过来。他没拄双拐,大概是怕拐杖的响动影响病友休息吧。

董其华压低声音说:“您不睡觉起来干吗?”李玉石祈求地看着她说:“这条石膏腿像上了刑一样难受,实在睡不着,想出来抽根儿烟缓解一下。当然,我知道医院不许抽烟,求你通融一下……”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董其华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两手抱拳作揖,顺势把藏在手里的烟送到嘴角,点上火,狠命地连吸了两口,恨不得把烟直接吃下去的样子。他把窗子打开两指宽的一道缝儿,冲着窗缝把烟雾吐到夜空中,仿佛吐出了积压在内心的一块块愁云,随着黎明前的黑夜慢慢散开。他专注地盯着夜空,仿佛在寻找一颗最亮的星星。

“您的腿是怎么弄伤的?”董其华轻声问道。“没什么。在井下干活儿,整天和石塊、煤块、钢铁这些硬邦邦的家伙打交道,稍不留神就会被它们热情地亲一口……”虽是调侃,笑意里却夹杂一丝苦涩,他又猛吸两口烟,望着就快放亮的夜空说:“在井下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对煤的感情如同亲人。为了找它、挖它、采它,我们每天深入到近千米深的地下,把煤开采出来,运到地面上,再运往全国各地,而后,把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煤的身上,就像把自己养大成人的孩子送去了远方……”听得出来,李玉石自豪的语气里带着失落感。

“您不是矿长吗?”董其华疑惑地问,“领导还要亲自下井吗?”

“什么领导啊,我就是一个领头干活儿的。你有所不知,在井下,干活儿是小,安全是大,工人们都说‘井下三班倒,班班见领导’,这是一份信任和托付,一起在井下摸爬滚打的兄弟们把身家性命都交到咱手上了,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大意。”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跟你一个小丫头说这些干吗,说了你也不懂,回屋睡觉吧!”

董其华仍然站在窗前,望着东方天际渐渐出现的鱼肚白说:“我们的工作也是三班倒,值夜班时绝不允许睡觉,别说回值班室,就连坐在凳子上打个盹儿,被查岗的领导逮着了,也会挨批的。您快回病房睡一会儿吧,我要在这里看日出。”

“唉!干啥工作都不容易。”李玉石感叹着,“那我陪你一块儿看日出吧?”话刚一出口,他立马儿觉得说得不妥,赶紧补充,“我是说,我们这些下井工人,没白天没黑夜在井下采煤,特别渴望见到阳光,能看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从东方升起,更是奢侈的事情。住院这段时间,我充分享受到白天是白天、黑天是黑天了,也天天想看日出,都被严厉的小天使赶回病房了。”李玉石的目光里满是期盼。董其华笑了笑,没同意他留下来,也没强迫他回病房。默许也是一种心有灵犀。他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远眺着,等待东方即将升起的太阳。

北方的夏季,昼长夜短。清晨四点钟左右,朝霞染红了天边,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在天地连接处冉冉升起,顿时,天空是红的,大地是红的,远山近水是红的,医院大楼、病室窗子是红的,就连他们的脸都是红的,半边天的红光宣告红彤彤的新一天开始了。

“太美了!”李玉石边赞叹边如愿以偿地转过身,拖着那条粗笨的“石膏腿”向病房走去,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看着那一拐一拐的背影,董其华若有所思,对她来说,矿工如同一块煤的生成过程那样遥远,想象不出那群人在千米深的地下怎样工作,更不知道整天和乌黑煤块打交道的矿工有着怎样的情怀,从眼前这位矿工头儿身上,她感受到的是坦诚与淳朴。董其华内心还有一丝丝感激,因为这是她独立值的第一个夜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是他陪自己壮胆。

对走出大学校门刚参加工作的大男孩儿大女孩儿来说,最引人关注的事情再也不是学习成绩的好坏,而是有没有对象。刚一上班就会有热心的同事问:“你处对象了吗?”有便利条件的,还会为此事查看新毕业生的人事档案。在矿区工作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导致新参加工作的女孩子很惹眼,特别是像董其华这样有学历又长得漂亮的女孩子,更是“抢手货”。

头一个问董其华有没有对象的是干部病房的护士长何青青,不是她想管闲事儿,是护理主任白露托她打听的。何护士长心直口快,走路生风,干活儿麻利,工作一丝不苟,对科里护士也很体贴,经常把护士姐妹们拉到家里给做好吃的,对新参加工作的小护士更是备加呵护。“把姐妹们照顾好了,工作也就好了”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董其华被她拉到家里吃饭,一半是关爱,一半是为了白露委托她帮忙的事情。

人到中年,李玉石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儿子李想让他一点儿都不理想。当初给儿子起名字时,就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比自己更强,可是,儿子却把老爸的“理想”长成了“随想”,随心所欲,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李玉石常常是恨铁不成钢,恨李想不理想。李想好不容易读完高中,大学没考上,只好去恒山煤城的技工学校学了两年采煤专业,毕业分配到南桥煤矿,总算有个班上。他倚仗当矿长的老爸,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队长碍于他老子的情面,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更助长了他顽劣和狂傲的性情。有这样的儿子,李玉石总觉得人前矮三分,望子成龙的理想彻底破灭了。李想虽然生性顽劣,却心地善良、侠义心肠,又相貌堂堂,长得一点儿不像李玉石,常有同事开玩笑问李想是不是他亲生的。别看李玉石其貌不扬,他老婆王水湄可是个大美人儿,在恒山煤业集团总医院医务科工作,李想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男孩子要是仗义再英俊,就遮盖了很多缺点,一群铁哥们儿整天围着李想转,听他吆五喝六的摆布,也招来很多女孩子艳羡的目光,这让李想空洞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从小到大,父亲常为一点儿小事就小题大做的对他一顿贬损,蔑视和诋毁的口气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用狂傲、放浪不羁来掩盖内心的苦楚和空虚。童年的阴影像魔咒一样纠缠着他长到了二十四岁,不知道会不会纠缠他一生。

白露把董其华介绍给李想时,李玉石已痊愈出院了,她没说李想是李玉石的儿子,只說是医务科长王水湄的儿子。白露明明知道李想配不上董其华,碍于和王水湄多年同事的情面,只好做个顺水人情,本想介绍俩人认识后,就什么都不掺和了,让他们自己互相了解,免得将来落埋怨。万万没想到事与愿违,正是因为她的牵线搭桥,使董其华走上了噩运之旅。

忙碌了一天终于盼到下班了。早上董其华就和同宿舍的娜娜约好,下班一起吃晚饭后去逛夜市。她换下白大褂,准备下班。

“小董,你拿上血压计和体温计来我这儿一下儿。”护士长何青青用命令的口气说。

她心里嘀咕:“怎么不找夜班的护士呢,下班了还不让人走,真是……”又一想护士长平日里对自己的好,便不好多说什么。把脱下的白大褂又穿上,戴好护士帽,拿了血压计和体温计来到何青青的办公室。门开着,董其华看见白露和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有说有笑的,旁边站着一个大男孩,长得高高帅帅的,阴冷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只顾低头玩手机。她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示意自己来了。何青青赶紧起身介绍:“这位是我们医务科的王科长,你就叫王阿姨吧。这是她家的公子李想,这两天感冒了,来咱医院检查一下,你给他量一下血压和体温。”说着,那位王阿姨也站起身来,脸带笑意,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董其华,董其华感觉那笑意和目光像芒刺一样刺得她浑身不自在。董其华表情僵硬地笑了笑,礼貌地打过招呼,示意他坐下,把体温计递给他,又打开血压计,李想顺从地把体温计夹在腋下,把另一只手臂伸过来。她的手刚一触碰到那汗毛浓重、微黑的皮肤,那手臂就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好像董其华纤细柔软的手指是带电体,电到了他一般。董其华也吓得一抖,狠狠地斜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阴沉的脸,心说,“又不是扎针,紧张什么呀。”李想也正注视着她,目光咄咄逼人。董其华感到一阵紧张,赶紧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快速测完血压,又看看体温计,说了句“血压、体温都正常”就赶紧离开了。她什么也没多想,只是李想从始至终的高冷和慑人的目光,激起了她一点点好奇心。人的好奇心有时会无意间放大事物的本质,也会散发无限的魔力,扰乱人的心志。

回家的路上,王水湄边转动方向盘边问儿子:“刚才那姑娘咋样?”“什么咋样?”李想疑惑地问。这两天他确实感冒了,来之前妈妈只说检查一下身体,并不知道妈妈借体检之名安排了一场“相亲”。王水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儿子的犟脾气,什么事情越问他越不说。从儿子看董护士的目光里她感觉到那姑娘应该是中了他的意。之前,给他介绍对象的人排成队,喜欢他的女孩子也排成队,他都不理不睬,这次如果事先告诉他是来相亲,说什么他都不会来的。王水湄为儿子婚事着急的另一个原因是怕淘气的儿子惹出什么事端,影响官运正旺的丈夫李玉石,快点儿找个好姑娘拴住他的心,也能收收他的野性,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段姻缘能花好月圆。

美如天使的小护士董其华在李想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轻柔的身影,轻柔的脚步,轻柔的声音,轻柔的笑容,特别是那轻柔的手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仿佛世界都是轻轻的、柔柔的。以前,他感觉世间的一切都是沉重而坚硬的,矿井、煤炭、长长的巷道、广场中央的矿工塑像、还有从小到大父亲尖刻的训斥,都坚硬得使他内心无比沉重和压抑,像一块巨大的黑煤块儿压在心里,只要遇到火源,立刻就能燃烧起来。而此时,他心头所有的沉重都被一抹轻柔的白色拂去了,一触即燃的燥热也被湿润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舒畅,仿佛活了二十多年才找到真实的自己、找到存在于人世间的满足感,抑制不住的惬意使他倔强的嘴角微微上翘,可他不知道怎样抓住这个美如白云的天使,怎样才能不让她从自己身边飘走。

单身贵族的优越感就在于工作之余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逛街背起双肩包就走,无牵无挂,董其华和娜娜就是这样。娜娜家就住在恒山城,技工学校毕业后,她不愿意住在家里,非要住进大学生公寓体会单身贵族的感觉,也想让“大学生”三个字满足她没读过大学的虚荣心。父母拿她没法子,托人帮她住进大学生公寓。娜娜整个人用“微”字来概括倒也恰当:微黑的肤色,微胖的身材,微笑的眼睛,微高的嗓门儿,性格泼辣直爽,集东北姑娘特点于一身。李想和张翰飞是她在技校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一起分配到恒山南桥煤矿上班,她在选煤厂当化验员。在学校时她就与张翰飞确立了恋爱关系,李想却一直单着,因为他的“高富帅”。

董其华住到公寓时,娜娜已经在这里住一年了。和一个南方来的大学毕业生同宿舍,正如她所愿。她比董其华大一岁,像大姐姐疼爱小妹妹一样事事处处呵护着董其华。“你家在南方,在恒山这一亩三分地儿,要是谁胆敢欺负你,俺定饶不了他!”这是她对董其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让董其华最感动最温暖的一句话。这两个地域差异、文化差异、性格差异、外貌差异都很悬殊的女孩子,成了要好的闺密。差异这东西既能互补,也能互相衬托。董其华从娜娜身上看到了泼辣率真,娜娜从董其华身上看到了蕙质兰心,虽说先天形成的性格后天难以改变,这种差异对双方来说,是各取所需,取长补短。两个人手拉手走在一起,如同公园假山旁边长着的垂柳、海边礁石旁边涌动着的温柔浪花、灌木旁边开着的鲜艳花朵。如此一来,柔美的越发楚楚动人,强悍的越发英姿勃勃,相互成了对方的骄傲和荣耀,她们逛街、散步,走到哪儿都是有山有水、有花有树的一处风景,如果缺少了谁,反倒破坏了风景的平衡之美。

周日,她们俩都休班。娜娜建议说:“翰飞约俺去水上公园划船,咱俩好不容易碰巧一起休班,你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老是抱着《红楼梦》不放手,多没意思啊,照这样下去,早晚你会成为林黛玉第二,咱们一起去公园划船,咋样?”

“不咋样。你还是饶了我吧!”董其华撇撇嘴,柔声细气地说,“你们俩俊男靓女足以让整条护城河清澈见底了,我可不想去当‘电灯泡’,你那位‘黑哥们儿’不嫌我碍眼才怪呢!”

“这回你可说错了,翰飞说他也带好朋友一起去。你不了解矿上那帮黑哥们儿,巴不得有一群美女陪着才高兴呢!你有所不知,他们在井下整天面对黝黑的煤、幽暗的巷道,见不到阳光,也见不到女人,你猜他们是咋说的?”

“怎么说的?”董其华好奇地问。

“他们说下井的男人最缺两样儿东西,一是阳光,二是女人。”说完娜娜笑得前仰后合,董其华却没有笑,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感。常听人说井下矿工采煤很辛苦,她想象不出人被阴暗、潮湿、高温一起包围在千米深的地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井下看看矿工们在那种环境下是怎样工作的。她不由得想到李玉石,想到他的伤腿,想到他们一起看日出的情景。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收拾一下出发吧!”

娜娜忍住笑,直愣愣地看着董其华,一脸茫然,猜不透她为啥又这么痛快的答应了。

董其华觉得恒山煤城的夜色比苏州的夜黑,星星比苏州的繁多,月亮也比苏州的明亮。似乎太阳落入地平线之后,又把地心深处的煤托举到天上,裸露出八百里煤海深处的幽暗、压抑、委屈和隐忍,那黑暗的夜空重叠了煤的黑;闪烁的星光重叠了煤火的光亮,乾坤大挪移般的重新建构使整个煤城的夜空变得高深莫测,所有的光亮显得智慧又深邃,努力照亮煤城每个阴暗的角落,也照亮了走在月亮地上的一对儿恋人。深秋的林荫路,怎么走都让人产生奇异的遐想,怎么走都让人有种莫名的感伤。

他们恋爱了,还不到一个月。表面看上去,这对儿金童玉女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完美得令人有些担忧,担忧这完美只是一种幻象,会随时消失。因为这完美表象覆盖下的文化、学识、修养、素质千差万别,正是这些不当吃不当喝无影无踪的东西,主宰着人类的精神世界,撑起一副能说话、能行走、能做事、有鲜活生命的躯体。一旦这些东西缺失,被撑起的躯体就成了躯壳,如同行尸走肉。董其华与李想之间的差异就是如此,任何媒介都无法把他们拉近,即便互相牵着手行走,频率也无法同步。

公路两旁黄绿掺杂的柳枝低垂下来,使马路、街道、人行道显得狭窄拥挤。董其华和李想走在人行道上,手牵着手,确切地说,是李想紧攥着董其华的手。透过月光,一张脸显得很自信,似乎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唯我独尊;另一张脸显得有些暗淡,如同朦胧的月色。闪耀的星星,悄悄计数着一切真相,也努力照亮一切美好。

李想边走边问:“今晚的电影,你觉得谁的演技最好?”董其华答非所问地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能跟我说实话吗?”她好像根本没听李想说什么。他把她的手往近身拉了拉,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

“什么问题你只管问。”李想说,“我保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我的女神毫无保留。”董其华忽闪着长睫毛,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神情:“那次,你去医院,护士长让我给你测量血压和体温,是不是你妈妈和白露,还有你,事先安排好的相亲仪式?”

“这事儿你可别冤枉我,那次我真的感冒了,我妈只说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妈要是事先跟我说去相亲,打死我都不会去的。你要知道,本少爷最反感相亲,只有弱智、白癡才会让别人给介绍对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得感谢我妈和白阿姨,没见到你之前,我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一见钟情,那天在医院见到你,我信了。”

董其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再问你,那天我们在水上公园划船,是不是你和娜娜他们事先串通好约我去的?”

“是。”李想回答得特别干脆,“说实话,我还真担心你这高傲的公主不给面子呢,没想到你真的去了。我正想问你当时是咋想的,怎么就痛快的答应了?”李想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这你别管,我再问你,是不是你让他们故意把我的游船撞翻,然后你跳下水救我,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闹剧,这也是你们事先密谋好的,对吧?”从董其华的语气里,李想感觉到她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劲儿,赶紧辩解道:“这咋能叫密谋呢,这是本少爷的智慧,要想追到心目中的女神,哪能不动动脑子呢!”

看着李想油腔滑调自以为是的样子,董其华有种说不出的恶心,胸口像塞进了什么东西,有些透不过气来。一股冷颼飕的秋风从后背穿过前胸,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把手从李想宽大的手掌里抽回来,裹紧暗红色的风衣,成熟的红色似乎能赶走侵入体内的寒意。“我有点儿冷,我们回去吧。”她边说边往回走,脸上甜美的笑容荡然无存。李想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不高兴了,赶紧追上去怯生生地问:“你……你生气了?”一着急竟不知道叫她什么好了,之前“心肝宝贝儿”之类腻人的称呼,也没敢叫出口。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董其华看着李想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又涌起一丝怜悯。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到此为止了。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最初怎么就同意和娜娜去划船了呢?如果他不导演一出英雄救美的闹剧,我们的感情还会继续吗?她找不出答案,脑海里老是出现一种幻觉:千米井下一条长长的巷道,没有阳光、没有白天,自己一个人在那黑暗的巷道里不停地奔跑,追赶远处一束微弱的光亮,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光源。而后,自己仿佛成了发光体,把黑暗的巷道照得通明,直到那些岩石、煤块也都成了发光体……董其华猛然明白了,就是这幅幻想中的矿井画面鬼使神差地支配她与这个华而不实的家伙相处了二十八天。从外到内了解一个人,这些时间足够了。

其实,董其华并不在意李想是不是大学学历,也不在意他是个井下采煤工,她在意的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心和事业心,乐观、积极上进的生活态度,能给自己的安全感和信赖感。近一个月的接触,她感觉男人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在李想身上一样也找不到,加之顽劣的品行,她感到失望,这是导致他们分手的主要原因。她暗自庆幸自己觉醒得早,难怪人都说,理智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对她来说,虚晃一招的恋爱,还没有开始就彻底结束了,可李想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董其华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了李想的一再约会。李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到手的美丽云朵真要飘走了。为讨董其华的欢心,他放下平日的高傲和自尊,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这朵浮云一现而散。他十万个不甘心,可绞尽脑汁,用尽各种办法董其华就是不见他,他只好去求助娜娜。娜娜不知道他俩谈崩了,还在暗自为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恋人高兴呢。听李想一说是董其华不理他了,就料到事情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别看董其华长得清秀柔弱,却外柔内刚,做事有主见,她认准的事儿,谁说啥都白扯。娜娜碍于情面,又不忍看李想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答应再帮他最后一次,以后绝不再掺和他们的事儿了。

娜娜给董其华总结了三大嗜好:看书、听音乐、吃西餐。快下班时,她给董其华打电话说,下班后请她去吃西餐,董其华没多想什么就答应了。欧菲西点是恒山城最火的西餐厅,特别受谈情说爱的年轻人青睐。她俩在靠窗子的雅间坐下,服务员微笑着走过来,“请问您二位有什么需要的?”还没等她们开口,两个男人站在服务员的身后说:“我们是一起的,已经点好了。”董其华定睛一看,是李想和张翰飞。她一下子明白又中了娜娜的圈套,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娜娜拉住她央求说:“其华,都是俺不好,俺不该骗你来,希望你冷静考虑一下,如果是李想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他一定会改的,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

董其华迟疑了一下儿,又坐回原来的位子,一脸严肃地说:“也好,我们把话说清楚,免得以后再纠缠不休,娜娜和翰飞做个证人吧,从今天开始,我和李想再没有任何关系,彼此断绝一切交往,互不干涉对方的自由。”雅间的气氛顿时紧张沉闷起来,四个人都不说话了。服务生端上各种饮品和西式甜点,董其华无心吃东西,起身说:“你们继续吧,我该回去上三班了。”娜娜给李想使了个眼色,李想会意,也起身说:“给个面子,让我送你去上夜班吧!”董其华犹豫了一下儿,还是同意了。人常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毛病,心肠软是女人的软肋,此时的董其华真不该再心软。

坐在车子后排座位上,董其华如坐针毡,马路两侧的路灯散发出的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暗藏着淡黄色的锋芒。她盼着快点儿到医院,可车子开出十多分钟还没有到,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往车窗外仔细一看,车子都快开出城了。她慌忙问:“这是要去哪里?”

李想开着车,不由得想起那个月圆之夜和董其华最后一次在这条生态路上散步的情景,心里感觉不是滋味儿。他不紧不慢地说:“离你上三班的时间还早呢,我开车再带你看看煤城的夜景,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快送我去医院,我班上还有事呢。”董其华语气里带着厌烦。李想反倒把车子停在路边,恳求说:“其华,我是真心喜欢你,我用性命发誓,以后肯定对你好,我们能不分手吗?”董其华不耐烦地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天下好女孩儿多得是,再找一个适合你的吧!”李想心里十二分的不服气,“我除了没读过大学,哪儿比你差呀?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在恒山城多少美女排队追本少爷,可我就是不稀罕,这辈子就认准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董其华暗想,当初自己真以为是选择了一块乌金般宝贵的“煤精”,没想到是混杂在煤里的一块“矸石”。一个人最可悲的是对自己的无知,衣冠楚楚掩盖下的苍白和空虚会毫无保留地被自己的言谈举止出卖。董其华对李想的自以为是、狂妄自大极度反感,感觉他是那么的可悲。当这种厌恶情绪占据她的身心时,任何誓言都成了反作用力,董其华实在不想跟他再多说一句话,看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冷冷地说:“麻烦您送我回医院,不然我自己打车了。”她边说边打开车门。

一个“您”字,李想听着特别刺耳,除了陌生,也让他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了,他颓丧的目光落在后视镜上,看到董其华鄙夷不屑的表情,正打开车门,他被激怒了,一股邪恶的魔力迅速在体内疯长,压抑已久的沉闷情绪和心中的委屈像无数只魔爪抓挠着他狂乱的心,他失去了理智,兽性大发,推开车门冲下车,不顾一切地扑向董其华,一把将她硬塞回车里,她没有丝毫防备,单薄的小身子骨被那强壮的身躯牢牢地压在下面,他野兽般疯狂地撕扯开她的衣服,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哭喊,都无济于事,像一只弱小的羔羊,被一只饿虎逮到了……他强暴了她。夜幕笼罩下的宽敞空旷的生态路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仿佛整个恒山城都在朦胧的路灯下微弱地喘息着,只有夜空中的繁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审视着人世间不该发生的和必然发生的一切。远處隐隐约约的井架指向天空,像是在问天,也像是在指证。

董其华还没想出如何报复那衣冠禽兽时,一个月的时光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悄悄溜走了。她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娜娜,她没有责怪娜娜为那个禽兽欺骗了她两次,似乎这样的欺骗是理所当然的。越是身边的人,害你越深。不管这句话是否有道理,她彻底认同了。

董其华越是什么都不说,娜娜就越感觉自己罪不可赦,她知道是自己的愚蠢害了董其华,却不知如何摆平这可怕的现实,特别是董其华反复说“要让他血债血还”。她猜不出董其华会用什么办法来报复李想,可她知道董其华绝非一般柔弱的女孩子,她骨子里有股逼人的锐气,像利剑一样刺到谁都必死无疑。董其华整天阴沉着脸,再也不像往常那样有说有笑了,她们亲如姐妹的感情隔了一座冰山,而冰山只露出一个山尖儿,大部分沉在水里,看不出冰山到底有多大。娜娜一天比一天害怕,她料想早晚会出事儿,会出大事儿,尽管她猜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在悔恨与惶恐的煎熬中,娜娜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打通了副矿长李玉石办公室的电话,她认为这是最恰当的、也是唯一的求救办法。她把他儿子和董其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还没等对方说话,就惶恐地挂断了电话。第一次给这么大的领导打电话,还是告他儿子的状,娜娜紧张得手心出汗。放下电话,她感觉心里轻松多了,似乎把绑在身上的定时炸弹转移到李矿长身上了。她仍是担心着,负疚着,心理上的压力却减轻了一些。她焦急地等待事情快点儿有个结果,也好让心里安生一些。可十几天又过去了,也没见董其华采取任何行动,李想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李矿长那边也没有回音。她很疑惑,难道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难道董其华放过李想了?难道李矿长对此事视而不见“护犊子”?还是他们私下里协商好了没告诉她?种种猜想又被她逐一否定,唉,耐心等待事态的发展吧,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也躲不过。

董其华想过各种报复李想的办法:去公安局告发他,让他吃几年牢饭,可自己也会被污言秽语给淹死;要么借娜娜之手,间接置他于死地,或者……每当想到这些办法,她就感觉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样毛骨悚然,感觉自己是那么邪恶、那么扭曲,她不相信自己会违背与生俱来的善良本性。她也曾想过原谅那个混蛋,只要他不再纠缠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清白之身被那个畜生给糟蹋了,泪水就忍不住夺眶而出,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后来她想明白了,也不着急了,急什么呢,慢慢寻找机会,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漫长寻找的过程,好机会,坏机会,都要边找边等。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这是天理,老天会给她主持公道的。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罪恶的种子,会生根,会发芽,会结出恶果。

近几天,董其华时常感到全身无力、头晕恶心,她以为是受惊吓后失眠造成的。当她无意间看到台历显眼的10日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一身冷汗。每月的3日是“大姨妈”驾到的日子,这都过去一周了,一向守时的“大姨妈”怎么还没来?她联想到近日身体的不适,越发紧张了,莫非是……她不敢往下想,顾不得下夜班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急忙跑下楼,到附近的药店买了验孕棒。

验孕棒浸过董其华的尿液,她原本大大的眼睛再一瞪,眼球突得快要掉下来一样,观察窗紫红色液体在她惊恐的视线中缓缓向上爬行,如同蝼蚁在她的心尖上边啃噬边爬行,那滋味,是她有生以来最难挨的一种痛苦。还不到一分钟,那片爬行的紫红色不再分散力量,它们联起手来由面到线,聚集成两条紫红色的线,固定在观察窗上再也不动了。董其华顿时感觉到一阵眩晕,那两条紫红色的线迅速氤氲开来,从一小片紫红到一大片紫红,与她心里流出的鲜红衔接在一起,无限蔓延,和刚刚来到世间的场景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些蝼蚁还在红色中爬行,它们排列有续,沿着同一个方向,但不知道要爬往哪里……董其华头晕目眩地瘫坐在马桶盖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一个恐怖的世界在她失神的目光中一动不动。脆弱的神经在崩溃的边缘踱来踱去,令她神情恍惚。

娜娜早晨上班走得匆忙,忘了带手机,借给单位出来办事的机会,顺路回大学生公寓取手机。她知道今天董其华下夜班,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宿舍睡觉呢,便轻轻打开房门,准备拿了手机就走,不想打扰她休息。她蹑手蹑脚地经过卫生间时,卫生间的门竟然开着,看到呆坐马桶盖上的董其华,吓得她一激灵,“其华!你这是咋了?”她急忙扶起董其华,看到地上的验孕棒,也傻眼了,看着直呆呆的董其华,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说什么都苍白无力,眼泪瞬间涌流出来,泪水替代所有语言。她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了假,谎称家里有急事,留下来陪董其华。

娜娜暗想,真是祸不单行,她痛恨李想这个无赖,更痛恨自己,悔不该两次骗他们见面,美丽的天使就毁在自己手里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董其华没有哭,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像一张白纸,谁都可以随意涂画。娜娜抱住她,替她哭,替她恨,替她伤心,替她难过,愿意替她承受一切痛苦。

不知道董其华是不会哭了还是没有眼泪了,木头人一般呆呆地坐着,任凭娜娜怎么哭着骂自己,她一句话也不说。娜娜多希望她能大哭一场,大喊大骂一阵,把心里的苦水往外倒一倒,否则,真担心她会精神崩溃了。不管怎样了解一个人,也不管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人体内总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无法被外人看透,也总有一种僵化的分量让自己都无力支撑。

娜娜长这么大有两次感到特别无助,一次是得知董其华被李想奸污的消息,再一次就是此时此刻。她又想到李想的父亲李矿长,要不要再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情?可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上一次打的电话到现在也没回音,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再说,现在的李玉石已经由生产副矿长提升为矿长了,担负着全矿经营管理的重担,还有闲心管婆婆妈妈的家事吗?如果不告诉他,董其华就白白地被他家的逆子给糟蹋成这个样子吗?她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手机冲到楼下。她不想当着董其华的面儿打这个电话,主要也是想向那位矿长讨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给我,我要把这混蛋告上法庭,让法律来惩罚这个败类……”娜娜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电话不是挂断的,而是摔断的。电话里气急败坏的吼声让她浑身打颤,娜娜一点儿不怀疑这位矿长真能把他的独生子送上法庭。娜娜手机举在耳边还没缓过神儿来,手机又响了,是李矿长:“这件事你先别对任何人说,我自会处理的。近几天你就别上班了,把那丫头照顾好就是你的工作。”没容娜娜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娜娜给李矿长打完电话,顺便在楼下小超市买了一些董其华平时喜欢吃的东西。回到宿舍,见董其华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她想起小时候妈妈跟她讲过,人生气的时候不能睡觉,否则醒来后容易精神失常。她不知道是否真会这样,只相信妈妈说的话都是为孩子好,听妈妈的话准没错。她半蹲半跪在床边轻轻拍了拍董其华的肩膀,轻得如一股微风吹过,像是拍一件极易破碎的物件,怕稍一用劲儿就把她弄碎了。“其华,下夜班还没吃东西吧?看我给你买什么了?快起来吃点儿东西吧。”娜娜的声音也很低,好像声音一大,就能吓着她。

董其华睁开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了看娜娜说:“给我煮碗热汤面吧,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见董其华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想吃东西,娜娜高兴得不得了。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一大碗肉丝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心里略微踏实一点儿,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照顾好一个孕妇。

吃完面,董其华感觉身体有了一些力气,心里也不那么恐慌了。她拉住娜娜的手说:“娜娜,我只身一个人来到东北,一直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也相信你所做的一切是真心为我好。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这个举目无亲的弱女子难以招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接踵而来的打击,不管生活怎么残酷地折磨我,再苦再难我都要自己撑下去,求你千万别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父母,参加工作,就是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成年人了,我不想再让父母替我操心。”她脸上坚毅的表情让娜娜由衷敬佩。

娜娜拼命点头,又怯生生地问道:“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打算怎么办?”董其华理了一下蓬乱的长发,“我还没想好。罪恶的人把种子种到我的肚子里,我不能把孕育生命的圣地变成刑场。可这孽缘一旦来到人世,该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呢?”当善良与邪恶交锋时,善良往往成了软弱的代名词。董其华无法在生命的善与恶之间做出选择。她准备找个机会问一下护士长何青青,再做决定。

第二天,董其华照常到医院上班,科里的同事都各自忙碌,没人注意到她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护士长何青青看她的脸色憔悴,以为是刚倒夜班不习惯,过一阵子适应了就会好的。谁都没想到在这平静如水的表面下,隐藏着血色的惊涛骇浪。董其华正忙着给病房的患者扎输液针,突然感觉腹部一阵剧痛,本能地感觉要出事儿,她强忍剧痛想去值班室休息一下,刚走到值班室门口,就晕倒在地上。正好被护士长看到,见她脸色苍白,一摸脉搏,细弱得几乎摸不到了,再一测量血压,血压值急剧下降,医生护士赶紧围拢过来就地抢救。一个小护士尖叫:“护士长,你快看,血……”鲜红的血液从董其华的白大褂下洇了出来,何青青掀开白大褂衣角一看,血液已经浸透了她的裤子。

“不好!快!快送手术室!快联系妇科和普外科医生直接去手术室!要快!要快!”何青青失声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职业的本能使她意识到十有八九是宫外孕破裂造成的大出血,这种出血凶险到分分钟就让人交出性命。

果然不出何青青所料,董其华怀孕后,受精卵没在子宫内着床,而是在输卵管落地生根了,这罪恶的种子似乎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敢理直气壮地进入到属于自己的宫殿,只是在殿门外栖息着。祸根就是祸根,发育六周后,输卵管破裂造成大出血。所幸董其华是在医院里晕倒,及时做了手术抢救。否则,她的小命儿就呜呼了。一侧输卵管被切除,她以后做母亲的概率减少了一半。

昏迷了一天一夜的董其华微微睁开眼睛,最先闯入朦胧视线的是娜娜满是泪痕的脸,她努力眨动两下眼皮,又不自主地闭上了。娜娜看着脸色惨白的董其华急切地喊道:“其华!其华!你醒了吗?求求你快睁开眼睛好吗?”

董其华感觉呼唤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再一次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悬在空中的输液管、输血管,都再熟悉不过了,还有这蓝白条纹的患者服,天天看著住院患者穿,自己怎么也穿上这衣服了?恍若梦中,她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人,除了娜娜、护士长何青青,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们,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了。

“太好了!你可醒了,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老天有眼,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娜娜流着泪水笑着说。

董其华没理娜娜,把目光转向何青青,有气无力地说:“护士长,我……我……这是怎么了?”声音和气息细弱得如同一条苍白的丝线,随时都有可能断开。何青青强作笑脸说:“其华,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先别多说话,好好休息,养养精神……”说着,何青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懊悔地背过身去擦眼泪,悔不该当初和白露一起把董其华介绍给李想。

那中年女人也探过身来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尽管说,有什么要求你也尽管提出来,我们无条件满足你。”这一靠近,一开口说话,董其华想起来了,是医务科的王科长,是那个带着儿子以检查身体为名来相亲的王阿姨。董其华有意把脸转向另一侧,不想看到生养了一个混蛋的母亲,也不想听她说什么。痛苦和悔恨已经把董其华的心撕碎了,转过脸来正好看到那中年男人在大约一米远处搓着两手来回转悠。这人看上去眼熟,他是谁?怎么也来病房看我?索性不去想了,他是谁跟自己都没有关系了,此时,她对世间的一切已彻底绝望。

董其华冷冷地说:“娜娜,请他们都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声音小得只有在床边才能听到。

何青青赶紧知趣儿地说:“好吧,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回头我安排科里休班的护士轮流来照顾你,你就安心好好养病吧。”说着,她拽了一下王水湄的衣袖,又对那个中年男人轻声说:“李矿长,您也回去吧,回头有时间再来探望。”说完,他们一起走出病房。听到“李矿长”这三个字,董其华又睁开眼睛看到那中年男人的背影,脑海里猛然闪现出一个画面:拖着一条“石膏腿”,在病房走廊陪自己看日出的人……是他!老天怎么如此捉弄人啊!董其华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差点儿又昏过去,她闭上眼睛,俊俏的脸庞惨白得没有一丝红晕,硕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涌出来,连成串,汇成两股透明的清泉,左右分开,向鬓角的长发流去,直到消失在乌黑的发丛里。她任泪水尽情地流,没有哭声,却让人更加心疼,“娜娜,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次接到娜娜打来的电话,李玉石的心里像压了一大块煤,不止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感觉那块煤随时都会炸裂或者燃烧。他早料到不成气候的儿子会给他捅出娄子来,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棘手的娄子,更想不到会发生在“美小护”身上。前一段时间,他听妻子说过儿子处了对象,是医院的小护士,长得天仙似的。他心里暗想,谁家的好闺女要是看上这个不着调的东西,也算是李家烧高香了。

他恨儿子李想从小到大的不理想,可现在,他恨的是儿子的卑劣行为让他无地自容。对此事,他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了。暗自思量“美小护”是否知道他就是那无耻之徒的父亲,是否知道不争气的儿子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男人,是否知道他对儿子一直是恨铁不成钢……他越想越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就是他有意无意地想把自己与儿子的关系脱开。他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安。他不想让“美小护”知道那个陪她一起值夜班看日出的男人,就是夺去她贞操又差点儿让她搭上性命的败类的父亲。他要为她主持公道,要让一个刚刚走上社会的女孩子感受到世界上正义、天理的存在,让弱者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当正义、良知和悲悯占据人的身心时,一股强大的内在力量就会散放出来,带着光芒,把所有阴郁照得通明。

他正盘算着让娜娜帮助写一份证实材料,然后把儿子李想送上法庭,让法律来惩罚他。可他万万没想到,娜娜第二个打电话又告诉他董其华怀孕的事。这消息如同当头一闷棍,打得这位矿长蒙头转向、六神无主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知该怎样应对这人生大忌大讳的问题,更担心董其华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怎能承受得了如此重大的打击。此时的李玉石,坚决把儿子送进监狱的想法动摇了,倒不是心疼李想,是擔心李想若进了监狱,留下董其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呢?他越想越恨自己养了个大逆不道的儿子。井下井上工作二十多年,深埋地下亿万年难以开采的煤都难不倒他,身经百战的丰富阅历,再难处理的问题都不在话下,可眼下,他着实感到黔驴技穷了,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只想用大声狂吼来发泄内心的郁闷,可又不能吼出声。

他把此事告诉了妻子王水湄,想让妻子帮他想一个恰当的解决办法。王水湄知道儿子在和董其华处对象,却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她明知都是李想的过错,却坚定地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蹲大狱,再背上个强奸犯的骂名。你我这半辈子的好名声,也就给毁了。”

“你知道要名声,那董其华呢?”李玉石愤愤地说,“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就这样给毁了,受此大辱,要是你的女儿,你会咋想?如果不惩罚这个败类,天理何在啊?我们的良心何在啊?”

“我顾不了那么多。”王水湄说,“那个女孩子提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反正就是不能让儿子进监狱。”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也没有吵出个解决办法。

一个人闯下祸事,内心深处的善,会被所犯下的恶激活,当这种善大于恶时,就会不自主地产生一种良知,一种负罪感,这样的人可以浪子回头。反之,便无可救药,只会向罪恶的深渊越陷越深。李想属于前一种类型,他毕竟是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从小父亲的严厉管教造成了他心理上的阴影,失去了上进的信心,破罐子破摔,但他的本质是向善的。

李想自从做了亏心事后就没敢回家住,更不敢对父母说此事,他一直住在张翰飞准备结婚用的空房子里,不敢再到处惹事儿了,心里一直惦念着董其华,他并不后悔自己强暴了她,也不认为自己犯了大逆不道的过错,因为他暗下决心今生非董其华不娶,是要对她负责到底的。他不知道董其华怀了他的孩子,更不知道她宫外孕险些丢了性命,没有人跟他说这些事情。

娜娜把董其华跟她讲的事情经过详细地整理成材料,准备偷偷给李矿长,让这位领导为自己的闺密出一口气,也好让自己愧疚的内心安稳一些。在事情没办出个眉目之前,她不想让董其华知道。可事态急剧恶化,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老天像是在故意惩罚所有人,李玉石、王水湄、李想、娜娜、白露,以及董其华自己,又像是怜悯这些人,让董其华保住了一条性命,给犯错的人一个忏悔和救赎的机会。

董其华躺在病床上,听着娜娜的讲述,似乎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那巧合是别人的,那遭遇是别人的,那没来得及发育的孩子是别人的,那流淌的血和疼痛也是别人的,所有的对与错、是与非、善与恶都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唯有第一次值夜班时那抹挥之不去的火红的晨光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此时,她的心里没有了怨、没有了恨、没有了委屈、更没有了愤愤不平的报复心理。她内心很平静,那不是一般的平静,像一潭幽深的死水,任凭东西南北风都吹不起半点儿涟漪;那幽深也不是一般的幽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令人惶恐。

哀莫大于心死。董其华的心死了,死得暗无天日,如同矿井下长长的巷道;死得无牵无挂,如同从井下采出又被运往四面八方的煤块儿。她感觉自己再不是以前的董其华了,因为血管里流淌的血都是陌生人的,宫外孕大出血,加上手术失血,输的血量等于把她身体里的血全部更换了一次。不知道那些献血者是什么样的人,她感觉身体里循环着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力量,支撑着她的心跳、脉搏、呼吸和肉体。而这肉体已经成了一副躯壳,没有欲望,没有思想,没有精神,干枯得一敲便碎,一点即燃。幸也好,不幸也罢,生活从来不相信眼泪,也不会替谁去悲伤,世间万物还是按原来的轨迹运行,太阳仍然每天东升西落,日子照样一天一天的过,让所有的人和事都显得那么平淡,那么不足挂齿。

北方煤城的寒意来得早,大概因为城市下面有煤的缘故,踩着温暖的能源,再冷也不怕。恒山的街巷被萧瑟的秋风塞得满满的,马路两旁的树叶纷纷掉落,不经意间落叶会砸在行人的头上,让人心生烦乱。枝条渐渐光秃,残留的叶子有气无力地摆动着,更增添了整棵树、整条街道、整个城市的凄凉,冷风裹挟着若隐若现的冬天,逼近大街小巷,也逼近人的肌肤。

天空飘动着一股一股的烟雾,那是煤燃烧后的产物,从发电厂大烟囱跑出来扩散到天上,远远看上去,一束乌云般形成又消散,似乎在阻止冬天的到来。晨光慵懒地从地平线穿出来,没睡好觉似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缓慢驱赶着已淡去的烟雾,缓慢地把整个天空照得明亮起来,又缓慢地普照万物大地。是的,急什么呢?再怎么着急,时间也是一分一秒地过,怎么着急也是今天的二十四小时过完才能过明天的。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也躲不开;不该来的急也急不来。

董其华呆呆地站在妇科病房的走廊东头看日出,一直看到太阳慢慢升到一竿子高,光线始终是软塌塌、乌涂涂的,没劲头,不透亮,没有一丝坚硬的金属感,更找不到第一次值夜班时看到的那种通明的、耀眼的、穿透力强的金光四射的线和面,那样的线和面,可以切割或组合成立体的图画,画面中一男一女,挡住了两个身体大小的光线,影子拉得很长,又折射到走廊雪白的墙壁上,有种被橘红色霞光穿透的快感,那一段难忘的晨光,已经成了她生活的底色。

自从能下床活动,董其华每天都比太阳起得早,站在走廊东头的窗前看日出。即便是阴天也不例外,太阳会在她心里完成出升的仪式。娜娜不理解她为什么每天早起都要看日出,好像再不看就没日子看了似的,好像要把一生的日出都看完。她不敢多问一句,自从手术后,董其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向开朗活泼的苏州妹子变得沉默寡言,暗淡无光的脸色蒙上了一层岁月的灰尘。真应了人们说的,越痛越不动声色、越苦越沉默不语是成熟的标志。娜娜害怕董其华这样的成熟,她整天不是两眼发直地呆坐着,就是看那本厚厚的《红楼梦》,似乎要从中读出自己是怎样来到人世又将怎样离开人世的,要读出金陵十二钗谁是自己的前世之身。没有人知道她看了几遍这本书,更没有人知道她要从书里吸取什么精华。当一个人的痛苦最大化时,周围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是虚化的,痛苦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董其华住院期间,白露和王水湄多次来探望她,特别是王水湄一再替儿子向她道歉,还告诉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一定满足她。董其华对她的探问以沉默回敬。仔细想想也是,人活着就活的是尊严,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兑换。如果尊严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看到董其华这个样子,白露担心她会患上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癥,刚刚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的女孩子,要是真有个好歹,怎么向她的父母交代呢?情急之下,白露想到了李玉石,或许他能有万全之策。

“我也正想跟你商量呢,等那丫头身体康复了再解决此事。她现在恢复得咋样了?”李玉石电话里的声音异常冷静,领导不愧为领导,白露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玉石会如此沉着冷静,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包括她给他打这个电话。看样子他早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白露不失时机郑重地说:“董其华做完手术,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可是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如此下去我担心她精神上承受不了,这对一个漂亮、单纯的女孩子来说,太残酷了,也太不公平了。可我实在不知咋办好,知道您的为人,我们得想一个最恰当的解决办法,还她一个公道,不能让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子受这么大的屈辱就不了了之了……”

“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了。”李玉石不慌不忙地说,“这件事我自会主持公道,给那丫头一个公正的说法。事情正在办理中,必要时还需要你的协助。”白露不好多问是怎样处理此事的,但她相信这位李矿长一定会说到做到。

术后两周,董其华痊愈出院了。护士长何青青让她彻底养好身体再上班。娜娜奉李玉石之命细心照顾着董其华,也盼望这件事情快点儿有个结果,她也一直担心董其华会精神崩溃,如果能还她一个公道,兴许会减轻一些她精神上的压力。谁也没想到董其华早已有了自己的解决办法,果敢而毅然决然。

这天晚上,董其华和娜娜聊到很晚,她们从童年聊到长大,从南方的风俗习惯聊到北方的风土人情,娜娜好久没有和闺密这样痛快地聊天了,她以为董其华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为她高兴,也为她祈祷,祈祷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聊着聊着娜娜睡着了,如释重负般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娜娜伸伸懒腰,看到董其华睡得正香,便没有惊动她,想让她多睡一会儿,悄悄起床出去买早点。

娜娜拎着热豆浆、油条、小笼包、茶蛋、小米粥和几种小菜回来时,见董其华已经起床梳洗了,看上去她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脸上还带着久违的微笑。娜娜好久没见她笑了。时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相信她会彻底好起来的。她们边吃边聊,仿佛昨天晚上还没聊够、没聊彻底。娜娜发现董其华的食欲也好多了,两个人的早饭吃得很愉快,说是早饭,吃完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吃过饭,董其华对娜娜说:“这些天你只顾照顾我,好久没回家了吧?现在我全都好了,你回家看看叔叔阿姨吧,趁现在你还在他们身边要多陪陪他们,不然,离开他们后你会后悔的。别像我……”董其华打住了话头,没再往下说,语气里带着伤感。

听董其华这么一说,娜娜感觉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为她离家千里之外无依无靠难受,还是为自己对父母关心太少而自责,住在同一个城市,两个多月没回家看看爸妈,也真是说不过去,可她嘴上却说:“过些天再回去吧,扔下你一个人俺不放心。”

“我真的没事儿了。”董其华说,“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回去吧,替我给叔叔阿姨带好。”董其华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娜娜信以为真,“这样也好,俺回家看看,帮俺妈洗洗衣服、做个饭啥的,天黑前俺一准儿回来。冰箱里吃的东西都是半成品,热一下就可以吃了,中午饭你就自己弄一下,等俺回来给你带我妈做的好吃的。”娜娜边说边整理东西,“对了,你千万别鼓捣凉水,也别到外面去,天气凉了,就在屋里待着,看书吧。”董其华听着娜娜没完没了的唠叨,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自从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来到东北陌生的煤城,最关心自己的人,就是这个素不相识、心直口快的东北女孩子了,也正是不知深浅的关心,才让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此时,董其华心里已经没有了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更没有怨与恨,只有无限的淡漠,淡漠得没有颜色,没有动静,没有光亮,像煤燃尽后的煤灰。

“快走你的吧,啰里啰嗦的,跟我妈似的。”董其华假装不耐烦,目光却一直追着娜娜的一举一动看,看着她把化妆品、小镜子、钥匙扣、钱夹、手机、耳机、面巾纸等随身用的小物件一样一样装进背包,仿佛娜娜就是她自己,是她要回家去看父母了。一直看着她背起双肩包,走到门口,回过身来跟她挥手告别,“你一定要乖乖的听话哟!”话音一半被关在门里,一半被关在门外,娜娜“噔噔”下楼的脚步,像踩在董其华的心里。

乖乖的,听话。这两个词被咸涩的泪水浸泡着,在董其华仍然滴血的伤口上反复冲刷,致命的疼,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从小到大,她一直听话,是爸妈眼中的乖乖女,是老师眼中的乖乖生,是朋友们眼中的乖乖友……她不能总是在“听话”中活着,于是她选择了一次“不听话”,冥冥之中仿佛有种感召力吸引着她义无反顾地来到大东北,没想到是亿万年前深埋地下乌黑发亮的煤在感召她——曾经的植物残骸,曾经地壳变迁的产物。

董其华擦干泪水,开始精心打扮自己。都说她长得漂亮,可她从没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长相。看着镜子里那张灰暗、苍白、憔悴的脸,因两腮凹陷而凸出的颧骨,尖尖的下巴,深陷的眼窝,加上红肿的眼睛,简直像个巫婆,仅仅两个月的时间,竟然瘦成这个样子,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只有紧致的皮肤和一头乌黑的长发显示她还是个青春女孩。轻蔑的笑意挂在嘴角,轻蔑自己,也轻蔑尘世。她用化妆品一点一点找回脸上失去的红晕、亮白和光泽,最后涂上玫红的唇彩,梳理好黑瀑布般的长发。她对着镜子正面、侧面仔细打量着妆后的自己,果真有《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味道。她喜欢父母恩赐给她这个美名,也感恩父母美好的祝愿。现在,这名字和祝愿即将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了……她不愿再往下想,开始收拾东西,像娜娜那样收拾自己的挎包,不同的是她没把钥匙放进包里,而是放在最醒目的餐桌上了。她打开衣柜,让白色高领加绒衫调整世间的黑暗;羊绒裤外罩上一条黑色西裤,使疲惫的身形坚强挺拔如初;厚重的深红色风衣外套驱散世间所有的丑恶与寒冷;世界之大,却没有一个弱女子的立锥之地,让细跟的高跟鞋,走完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旅程吧。穿戴好,她又对着穿衣镜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遍,成熟的女性形象让她很满意。她背起挎包,最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容身不到一年的宿舍,时间虽短,却塞满了她的伤痛、悔恨和辛酸苦辣,她没有丝毫的留恋,坚定地走出房门,走出这个夺去她青春年华的大学生公寓,没有回头。

董其华沿着通往恒山城外的马路慢慢走着,边走边看公路两旁不太高却很密集的楼群,马路上不太拥挤却一辆紧跟一辆的车辆,街道两旁不太密集却匆忙穿行的行人,仿佛这座煤城的一切都那么融洽、那么和谐,唯有她是多出来的成分。午后的斜阳渐变成夕阳。不知不觉间,她走出了繁华喧闹的市中心,迎着火红的晚霞,走到水上公园护城河边。临近初冬的公园,萧条得没一个人影儿,只有满地枯黄的落叶,被瑟瑟冷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响动增添了此情此景的凄凉、恐怖。董其华没有丝毫恐惧,只是觉得穿着高跟鞋的脚走得太累了,平时很少穿高跟鞋。

她在公园的长条石凳上坐下来,把脚从高跟鞋里解放出来,两只脚踩在石凳上,两只手臂把双膝抱在胸前,抬头看了看渐渐镶上金边的云朵,正散放着落日的余晖。诗人说,黄昏是喜出望外的黄昏。对董其华来说,是悲剧的黄昏,是衔接黑夜的黄昏。她垂下眼帘专注投进河水里的晚霞,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红色的微波,像燃着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煤火,被挪移到水面上,谁说水火不相容?此时的水与火,正互相融合、互相依存着。一阵冷风吹过水面,火苗被吹灭,一波紧赶一波匆匆向前流去,似乎急于告诉什么人一些事情。她不禁想起第一次來这里划船的情景,给淳朴的河水赋予了欺骗性。此时的河水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就要摆渡她的生命了。勤快的星星已经隐隐闪现在天空,闪耀着微弱的光亮,董其华不想让疲惫的自己如星星般为一点点微光挣扎了,不想让自己再熬过一个又一个黑夜了。她想起一位哲人说过“不完美的部分,就是人性”。那就让自己的念想留在恒山城吧,她要把肉身交给奔流不息的大河之水,让它把不完美的部分带去另一个天堂吧。她抚摸着自己的双脚,心里说,“带着自己走过二十四个冷暖春秋、走过沟沟坎坎的双脚,辛苦了。”她重新穿好鞋子,绕过公园的长廊,走向护城河……

一声微弱的哼唧声从脚边传来,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狗趴在枯草地上,瘦骨嶙峋、身上的毛掉得残缺不全,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董其华小心地蹲下身,借着黄昏的微光,看它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它也快死了吗?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顿时涌上心头,她不由得伸出手,抚摸着又脏又乱的狗毛,泪水掉到了狗身上,“你也快走到生命的终点了吗?为什么大千世界,连一条狗也难逃一死呢?你也这么孤单,我们互相送最后一程吧!”说完,董其华站起身,坚定地向护城河走去。冰冷的河水由浅到深,渐渐漫过她的双脚,漫过双膝……感觉天边最后的晚霞在向她招手,那是红色的天堂,染红天上、人间和水下,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坚定地蹚着刺骨的河水,一步一步向深处走下去……

没错,我是一只金毛犬,知道自己的犬命就快结束了,尽管还没活到两岁。爱慕虚荣的女主人见我病得不成样子,就把我遗弃在河边,想让我死在这儿。这样也好,总比死在嘈杂的闹市区好得多。对残酷冷漠的人世我没有任何贪恋了,在河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死去,是多么幸福啊,我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朦胧中一片红色飘过来,我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定睛一看,是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孩在抚摸脏兮兮的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又病又冷又饿,要能给一口吃的东西多好啊!可她又离开我了,向河边走过去了,为什么走进河水里去了?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她怎么还往里走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投河自尽吗?我是因为有病活不成了,可她为什么自己不想活了呢?我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还怎么称得上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呢!我努力大声地叫了两声“汪——汪——”意思是说:“回头——是岸——”

董其华听到背后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狗叫,忍不住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见她还不回过头来,我急了,又拼命地叫了两声,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站了起来,想追过去,可我病得太重了,怎么也站不稳,走两步就摔倒了,我恨自己不争气。啊!她回过头来了,向我走过来了,走上岸,走到我身边来,这就对了。

听到凄楚无力的狗叫声,董其华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她回过头来,看到那只快死的狗正朝着她的方向叫着,摇晃着站起来,又趔趄着倒下了,再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她奔过来。董其华的心一下子软了,她回过身来,快速走上岸,走到我的旁边蹲下身,我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似乎一下触到她的痛处,她顾不得我是一只脏兮兮的快要死的病犬,抱起我走回凉亭,把我放在长条石凳上,又把我的头抱在胸前,想用身体暖和我快僵硬的身体,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下半身被河水浸透,裤脚正在滴水。

我感激地看着她,眼里噙满泪水。一个不想活了的人和一只活不成的犬同命相连。她不但不嫌弃我是只病犬,还用身体为我取暖,只有心怀大慈大悲的人才会如此爱惜一条生命。可她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似乎看懂了我眼里感激的泪水和迷惑,看懂了是我救了她,在空无人烟的护城河边,她根本不管我是不是会把什么病传染给她,不管我是不是会咬伤她,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一个多月堆积的痛苦、委屈和压抑全都化成凄楚的号啕声和滔滔不绝的泪水,那哭声仿佛在问:这世界是男人称王称霸,为什么伤痛要女人来扛?为什么女人笑得柔软,内心却要比铁还坚硬?河水日夜不停地奔流,怎么就无法洗去世间的污浊?

自从被那个混蛋奸污后,董其华第一次毫无顾忌的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是抱着我这只病犬失声痛哭,我像是她寻找已久的倾诉对象,又像是她最要好的知己,她根本没在意我是不是有病,是不是快死了。放声痛哭了一阵后,她感觉自己心里轻松多了,神志也恢复了正常,思绪也回到正常的轨道上。看着还在滴水的裤脚,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想死没死成,又看看怀里紧抱的我,才知道是我这只难看的病犬救了她。寒冷、颤抖、恐慌使她浑身瘫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再也鼓不起勇气走进河水里了。她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我,似乎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又可以互相壮胆,此时的她只能和我这条病犬相依为命,她惶恐茫然的望着已经拉开的夜幕,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就像一面面镜子,照鉴周围的人和事。董其华的事情,让娜娜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以往回家都是空着两只手,回公寓时倒是从家里大兜小兜带回很多好吃的东西。这次,她特意买了爸妈爱吃的烤鸭带回家。到家后又是做饭又是洗碗,还帮妈妈洗衣服。妈妈高兴得不得了,觉得闺女终于长大懂事儿了。心里装不住事儿的娜娜跟妈妈说了董其华的事情。离家在外的孩子最容易引起父母的关爱,这是全天下父母的天性。娜娜妈格外同情董其华,一再叮嘱娜娜以后多带她来家里玩儿,让她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还准备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让娜娜带给董其华补养身体。

娜娜回公寓时已是晚饭时间了,一想到董其华马上就能品尝到妈妈做的美味,她就特别开心。她打开宿舍房门,一进屋就喊:“其华,快看看俺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没人应声,再仔细一看,屋里没人,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她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心里暗想:这犟丫头,天气这么冷,叫你别出门儿就是不听话,不知跑哪儿溜达去了。她放下手里拎的东西,拨打董其华的手机,手机关机。娜娜想,兴许是出门前忘记带手机了,当看到餐桌上放着董其华平日带着的那串钥匙时,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出去为什么不带房门钥匙?赶紧慌乱地翻找她的手机,手机没找到,却在枕头下找到一封折叠成千纸鹤形状的信,她颤抖着打开信:

爸爸,妈妈:

现在是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凌晨三点十分,我用笔代替翅膀,飞回家去见你们最后一面,然后就此诀别了。恕女儿以后不能在二老身邊尽孝了。别怪女儿狠心离开人世,实在是无颜再见你们,也没有勇气再面对人世。想想当初,我那么任性地不听你们劝说,执意来到北方工作,一心想着离你们远一些,就会让自己更独立更自由的生活。我热爱北方四季分明的节气,喜欢大东北粗犷豪放的风土人情,更喜欢脚踩乌黑能源行走的感觉,至今我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人都说江湖险恶,我不信,一度以为邪恶只属于邪恶之人,心地善良之人自有天佑。走上工作岗位不到一年,就让我充分领教了什么是江湖险恶。或许是我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残酷的现实剥夺了我本该享有的最起码的尊严、权利和希望,又把我逼上了绝路。我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内心再坚强也撑不住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和摧残,我太痛了,太累了,走不动了,也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我要把所有身外之物都放在岸上,让肉体去渡过一条大河,用滔滔奔流的河水把强加到体内的污浊冲洗干净,让干净的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我不后悔这样的选择,就像不后悔当初选择来北方一样。

爸,妈,别为我难过,人总是要死的,只不过我是走在了你们的前面。我热爱生活,珍爱生命,可我不想没有尊严地苟活于世,不想生活在污浊的世间又被人们指指点点。人本就应该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没必要贪恋残损的人生。世间的事物往往没有黑白对错之分,只有正义与邪恶之别,可当我被邪恶侵袭时,正义像个侏儒,无能而渺小不堪。即便有人替我伸张正义又能怎样?谁又能还我一个美好的青春?给我一个光明的未来?或许是我的宿命就该如此吧,我认命了,因为我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命运抗争下去,我不恨任何人,放过所有人,就是不能放过我自己。请你们也不要去恨谁,不要去报复谁,要相信苍天是有眼睛的,人在做,天在看。我一直相信善有善报,一直相信有来生来世。

自参加工作以来,护士长何青青和娜娜给了我太多的关爱,如果有机会,请你们再替我感谢她们;最令我难忘和留恋的是第一次值班时,那一缕给我安全和温暖的晨光,我要带着那缕晨光去寻找一片晚霞,让一整天的光明会合一起,摆渡我的灵魂,护送我去远方。

女儿走了,你们不必难过,照顾好自己是女儿最大的心愿,来生再做你们的女儿吧!

女儿 小华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黎明时分

昨天晚上,她们聊到很晚,娜娜睡着后,董其华拿起笔,写下这封遗书。

娜娜粗略地看到结尾,顿时蒙了,呆立在原地,回过神儿来第一反应就是给李玉石打电话求救。这是她第三次给李玉石打电话。

一向沉稳的李玉石接到娜娜的电话也惊慌起来,急忙开车来到大学生公寓,接上娜娜焦急地找遍了恒山城也没见到董其华的影子。太阳已经落山,天色越来越黑,李玉石越发焦急:“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线索?”声音阴沉得吓人。娜娜结结巴巴地说:“俺,俺从她枕头底下找到一封信……”李玉石把车子停在路边,一把夺过皱巴成纸团儿的信,迅速浏览着上面的文字,当他读到“让肉体去渡过一条大河,用滔滔奔流的河水把强加到体内的污浊冲洗干净”时,突然明白了,他调转车头,疯了似的向护城河驶去,吓得娜娜瞪大眼睛一声不敢吭。

我和用叫声救下来的女孩互相偎依着坐了好久,不知道她要坐到什么时候,我这条将死的狗,就这样死在美女的怀里是多么幸福啊,可她不能坐在这儿等死呀。我没有力气再叫了,用舌头慢慢舔她的手,提醒她千万别睡着了,盼望快点儿有人来救救这可怜的女孩。一束汽车灯光从公路照射过来,终于有人来救她了,这是我临死前最开心的事情。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李玉石看到董其华瑟瑟发抖地和一只半死不活的狗蜷缩在一起时,这条矿山硬汉子的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他蹲下身,慢慢把狗从她的怀里移开,脱下西服上衣,裹住董其华快要僵硬的瘦弱身体,慢慢把她抱起来放到车里,生怕动作一快就会吓坏她。疲惫、寒冷、饥饿、惊吓,使董其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摆布。娜娜看到董其华抱着一条病狗,猜想这只狗对她一定很重要,没征求李玉石的意见就把狗也抱上了车。李玉石开着车一句话也不说,脸阴沉得像越来越黑的夜色,他没有把车开回大学生公寓,而是开到城边新开发的明轩小区,这是恒山城最豪华的住宅区。娜娜紧紧搂着面色惨白、迷迷糊糊的董其华,坐在车后座不敢吭声,不时看一眼趴在车座下面喘息的狗。

宽敞阔气的房间让娜娜惊叹,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豪华气派的居室。李玉石把瑟瑟发抖的董其华放到床上,拨通了白露的电话:“董其华出了点儿状况,你赶紧带一些急救药品过来。对了,多带点儿药来,还有一只病狗。明轩小区A座三单元四○一号,要快!”接着,他动作麻利地打开衣柜,找出一些男人的衣服,对娜娜说:“先凑合一下,把她的湿衣物换下来。我出去弄点儿吃的东西。”说完,转身下楼了。

娜娜给董其华换去了湿衣服,用热毛巾帮她简单擦洗了一下,盖上又厚又软的被子。白露也赶到了,给董其华输了液,她太累了,躺在松软舒适的大床上睡着了。那个叫白露的人又给我打了消炎针,我趴在地毯上迷迷糊糊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李玉石提着热乎乎的饭菜回来时,见董其华安静地睡着了,悬着的心才算放下。白露把李玉石叫到另一个房间,急切地小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急。”李玉石安慰着白露,从衣兜里掏出董其华的遗书,“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白露看着看着忍不住流出泪水,哽咽着说:“是我们对不起这孩子,幸好老天保佑,没酿成大祸,不然,没法向她的父母交代不说,我们的良心也会永远不安的。”

“主要责任在我,是我没及时处理好这件事儿。你放心,我一定尽快给这丫头一个合理的说法。现在解决问题的阻力是李想的妈妈,你先别把这事儿告诉她,也别说董其华住在这里,我怕她知道了会来找麻煩。”“好吧,您要抓紧处理好这件事儿,不然真要出人命的。”

“我知道。”李玉石环视了一下房间又说,“这是我一个同学的房子,他带着老婆孩子去澳大利亚进修学习去了,房子托付我照看。暂时先让这丫头住这儿吧,那大学生公寓条件太差了。明天我找个保姆来好好照顾她。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再让她出任何意外了。我欠这丫头的太多了,尽力补偿吧。医院那边,还得劳烦你给个假,让她多休养一段时间,她不该遭的罪遭得太多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恨死了那个畜生,都怪我教子无方。”

白露安慰道:“您也别太自责了,儿大不由爹,谁都没办法。天下做父母的都一样恨铁不成钢。对了,那只狗是怎么回事儿?看样子好像快要死了,我也不会给狗看病,见它老是咳喘,我给它打了消炎药,不知是否对症,死狗当活狗医吧。”

“我们在河边找到这丫头时,她紧紧地抱着这只狗,从她写的遗书来看,她是决心一死了之。没死成应该是和这只狗有关,不管怎样,我们也要尽力救活这只狗,明天再带它去宠物医院吧。”说着,李玉石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刻了,“我该回去了,你和娜娜就在这儿陪她一晚吧,明天我抽空儿再过来。”

十一

第二天一早,李玉石就来看望董其华,还带来一个中年女人,让董其华叫她张阿姨。李玉石摸了摸董其华的额头,长辈对晚辈一般关切地问:“好些了吗?”她只是点点头。白露补充说:“昨晚补了葡萄糖液体,又吃了儿点东西,睡了一夜,应该没什么事儿了。”

“嗯!没事儿就好。”他又转向娜娜说,“你们都去上班吧,这里有张阿姨照看就可以了,谢谢你们对这丫头的关照。”一副董其华家人的姿态让白露和娜娜感到意外。白露看着董其华说:“你先好好休养,相信你是一个坚强的好孩子……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娜娜也说:“明天让俺妈再给你做好吃的……”董其华含着泪水,一个劲儿点头。

“我送你们回去吧,正好顺路带这只狗去看病。”李玉石话音刚落,董其华突然一声喊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别把它带走!”边喊边跳下床,紧紧抱住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李玉石蹲下身,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好好好!不把狗带走,就让它待在这儿,我们到床上去,乖!”董其华一动没动,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张阿姨也过来想扶她到床上,可她根本不让人碰她和狗。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蜷缩在摇摇晃晃的枝条上,掉下一片树叶都会让她惊魂不定。心灵的伤需要时间来慢慢弥合。

我也感觉好些了,不知是打针起的作用还是舒适住所的缘故,我感觉胸部舒服多了,也有了点儿力气。我救下的漂亮女孩,不嫌我是只病狗,也不嫌我脏,老是抱着我的头抚摸我,我感动得流泪了,暗下决心,我金毛大病不死,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个女孩,让她做我的主人、公主、女神……什么都成,我要终生爱护她。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比做一只狗要难多了。人也好,狗也好,到底为什么活着呢?我这狗的智商实在想不明白。

那矿头儿每天早上来看我的主人,每次都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用的东西,问这问那,待上半小时就去上班了。然后除了保姆就是我陪着我的主人。这正合我意,说心里话,我妒忌他对她的好,因为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不愿意让男人亲近我的主人,她是我的女神、我的女王。我最喜欢她给我洗澡,梳理全身的金毛,她身上有奶油饼干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着迷。我们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我一直觉得,人与动物与大自然都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是真正的和谐。

“金毛,过来。”我喜欢她柔声细气地喊我,“从今天以后,我这‘单身狗’就与你这真狗相依为命了,得给你起个亲昵点儿的名字,也好体现我们俩的亲密关系。”我伸长舌头哈着气息,使劲儿摇晃着尾巴表示赞同。“《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我叫其华,你就叫‘夭夭’吧,意下如何?”她抚摸着我的头顶,眼里充满怜爱。我愉快的“汪汪”叫了两声,用舌头舔她的手和脸,高兴极了,特别喜欢这个半神半仙的名字——夭夭。我也在心里给我的女神起了一個名字,叫她“桃桃”,希望以后她能逃离所有痛苦和磨难,虽说名字只是个代号,冥冥之中却隐喻着美好的征兆。从此,不管走到哪儿,我都是桃桃的贴身保镖。我不再寻找活着的意义了,感觉思考生命的意义就是浪费,不如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

近两天,我发现桃桃有点儿情绪不高,不怎么和我玩儿,也不太爱和我说话了。我猜想一定是因为那矿头儿,他有三天没来看我们了。虽然我妒忌他,可我还是希望我的女神开心快乐,她不开心,我也就不开心。我把手机叼给桃桃,可她没给他打电话,而是把我抱在怀里,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人类的交往让我们犬类最为费解,很多人总爱信誓旦旦地许诺,却言而无信。不像我们,做了好事也不说。那矿头儿应该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人,希望他能把快乐带给我的女神。

周日白露休班,又来看董其华,正巧娜娜也来了。白露看着董其华苍白憔悴的脸渐渐有了红晕,心里着实感到高兴。她不敢再对董其华有半句谎言,如实说了来意:“今天中午,李玉石在恒山城最有名的万豪酒店订了桌,一是给你赔罪,二是商量解决此事的办法,请你无论如何要到场。”

董其华半晌没说话,仿佛那“白露为霜”的脸移到她的脸上了,一提此事,又把她拉回到恐怖黑暗的往事里。尴尬沉闷的气氛让白露心里有些发慌,她用祈求的眼神盯着董其华。娜娜在一旁忍不住说:“去!干嘛不去呀,就应该让他们李家给个说法。”

“好!即便是鸿门宴我也要去闯一闯,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想怎样。”董其华态度坚决,语气里透着从容,根本不像经历万般痛苦又大病初愈的女孩子。

娜娜见董其华答应了,心里有点儿小兴奋,觉得愁煞人的事儿总算快有结果了。她赶紧帮董其华梳洗打扮,又把她的漂亮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比量,问她穿哪件合适。董其华冷冷地说:“又不是去相亲,穿什么不成?”白露听了心里一激灵,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看来这孩子心里积着怨呢,悔不该当初多管闲事介绍李想他们见面。

娜娜知道董其华喜欢红色,就把她那件红风衣找出来。董其华又冷冷地说:“你这是想提醒我什么呢?”娜娜猛然想起那天在河边找到她时,穿的就是这件红风衣,她一拍脑门儿,“我这猪脑子,真是该死,再换一件。”

“不用找了,就穿它吧,这更有纪念意义。”董其华的语气里带有轻蔑的嘲讽,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所有人。“夭夭,过来,等会儿陪我一起去。”她对我这只狗说话的口气比对人温和多了,我不太理解,却很自豪。

经历了痛苦和磨难的人,性格都会有所改变,这种改变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成熟吧?成熟来临时,惊喜往往也随之降临。董其华是如此,千万个董其华也是如此。

十二

中午十二点,我们准时来到万豪酒店。董其华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阵仗,是不是鸿门宴。李玉石在门口热情地迎接大家入座。我却被服务员拦住了,矿头儿在服务员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便让我进来了。他还特意摸了摸我的头和我打招呼,让我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那天如果不是他在河边找到我们,又给我治病,我这条小命早就完蛋了,救命之恩我金毛永生不忘。“夭夭,乖!待在这儿不许乱动!”我驯顺地听从了主人的话,趴在她的椅子下面,好随时保护我的女神。

董其华看了一眼李玉石,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与以前见过的他大相径庭,言谈举止,粗糙中透着细腻,豪放中透着儒雅,又粗又黑的眉毛下深邃的双眸里,还能找到那次看日出时明亮的神情,就是这双眼睛曾给过她温暖的安全感。从酒店的档次、一桌丰盛的酒菜和李玉石整齐得体的装束上看得出他的诚心诚意,董其华心里略微舒服了一些。他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左右岁的高个子男人,穿着休闲,却不失庄重得体,黑框眼镜像学问的标签,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李玉石介绍说他是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董其华不解,为什么要请个律师来?管他呢,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王水湄和李想没有来,正合了董其华的意,她再也不想见到拿腔作调的王科长,更不想见到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酒菜上齐,多是南方菜,李玉石的精心安排让董其华心里舒坦了许多。为了避免尴尬,李玉石的开场白直接进入主题:“今天请诸位来,一是给其华这丫头赔罪,二是宣布我的处理意见。”董其华刚才那一点儿好感一扫而光,他说的是“宣布”而不是“协商”,就是根本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我的处理意见”又是领导独断专行的常用词,容不得别人辩解。餐厅里,除了李玉石的说话声,一点儿杂音都没有,气氛显得更加紧张。

我趴在主人的脚边儿,能感觉出她的情绪在激烈变化着,我有意“汪汪”叫了两声,意思是“有我在,你们别想欺负我的女神!”我做好了随时保护她的准备。果然,那些人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我正得意着,桃桃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夭夭,别乱叫,老实点儿!”我知趣地趴在她的脚边,静观其变。

李玉石注视着董其华说:“我让娜娜代写了事情经过的证实材料,请张律师代起草了一份起诉书,请你在上面签个字,然后提交法院立案,让法律给我那逆子应有的处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另外,你还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我无条件答应。特意聘请张律师作为你的代理律师,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跟张律师说,所有费用都由我出。”

张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事先写好的起诉书,双手递到董其华面前,她愣愣地注视着白纸上醒目的“起诉书”三个字,这就是她想要的黑是黑、白是白的公正说法,这就是她想要的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她没想到李玉石为给她讨个公道,真舍得把亲生儿子送进监狱,更没想到被告会给原告请律师,所有的伤痛和委屈都化成一股感动的洪流,撞击着压抑内心已久的那座冰山,冰山被击碎,开始慢慢融化,化成泪水往上涌,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强忍住泪水没掉下来,仿佛那缕记忆中的晨光又从那熟悉的窗口照射到冰冷的内心。

她含着感激的泪水看着李玉石,他也正注视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她颤抖着手拿起笔,在起诉书上用力写下了“董其华”三个字,两颗大大的泪珠掉到纸上,洇湿了刚刚写下的名字。

李想当天下午就知道了此事,是娜娜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消息,一向狂傲自大的李家大少爷犹如五雷轰顶,这是法律强大的震慑力。他害怕极了,立刻把事情告诉了妈妈。王水湄一听就火了,丈夫竟然背着她对亲生儿子落井下石,真是铁石心肠。她越想越气,亲自开车找到了南桥煤矿。

工作人员告诉她,李矿长开会去了,请她到矿长办公室稍等一会儿。她气呼呼地环视着丈夫简洁的办公室,面积大约二十平米,黑色皮革沙发的边缘有些破损,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普通的办公桌椅、旧款的电脑和老式的文件柜,整个房间没有一样物件能与矿长身份相符。她还是第一次来丈夫的办公室,她只知道丈夫要经常下井,工作非常辛苦,是矿工们公认的好领导。没想到身为一矿之长的办公条件如此简陋,她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一肚子怨气几乎全消了,转身离开了矿里。她心里清楚,再怎么吵也没用,结婚这么多年,重大的事情他向来不跟自己商量,不管怎样,家事还是回家说吧,到单位吵吵闹闹的有伤大雅,她后悔自己情急之下的鲁莽冲动。

十三

从酒店回到住处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董其华让保姆回家休息,她想一个人静静。看主人一脸严肃的样子,我懂事地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沒再打扰她。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像一发发炮弹,轰得她蒙头转向,找不到东南西北,根本来不及防范和思考。现在她要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给自己一个最合适的选择,也给李玉石一个清晰的说法,她不想让心目中那缕晨光蒙尘。

尽管她不知道这位李矿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他能主动让亲生儿子承担法律责任,是真真切切的,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矿长,会为她一个外乡来的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主持公道、大义灭亲。是的,正义有时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人活着不就是活一种尊严吗?现在,这种尊严找回来了,就不必再增加别人的痛苦了。天下没有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可有多少子女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呢?很多父母一世英名毁在孩子手里,自己不就是鲜明的例证吗?父母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指不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李想那个混蛋罪不可赦,可他的父母是无辜的,如果被人指指点点地说他们有个罪犯儿子,那他们后半生的尊严就全被葬送了。自己精神上的创伤已经补救,身体的创伤再怎么做都无法挽回了,李玉石恨不得把身家性命都拿来替她赎回清白,再冰冷的心也会被一炉煤火融化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董其华主意已定,看在那缕温暖而真诚的晨光的份儿上,放过所有人吧。她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说她撤诉。放下电话,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有人都不用紧张了,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欺欺人有时也是美丽的。她从没丢失过善良,善良是软弱的,但也是坚韧的,当宽恕别人时,自己也得到净化。

她正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显示屏“一缕晨光”四个字(她把李玉石的名字保存成“一缕晨光”),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迟疑了一下儿,还是接通了电话。“丫头,知道你不会这么早休息,看你在饭店也没吃什么,想请你出来吃点儿东西,顺便聊聊。十分钟后,我去接你。”不等她应声儿,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她并不在意他的武断,反而有些窃喜,攥着手机的手按在胸口,安抚紧张加速的心跳,也有种欣慰感。她不打算告诉李玉石撤诉的事,张律师自然会告诉他的。

“夭夭,我们要去见一缕晨光了。”我明显看出主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自从我把她从河水里叫上岸,还从未见她这么开心过呢,我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酸溜溜的,不知此行是凶是吉,但只要我的女神开心我就开心。她对着镜子开始打扮自己,薄粉淡妆,即刻掩藏起憔悴的面容,黝黑的长发垂在面颊两侧,衬托出水灵灵的青春脸庞,楚楚动人,唯独长睫毛下忽闪的大眼睛里还透出一丝忧郁。她没再穿那件红风衣。水粉色羊绒衫,牛仔裤,卡其色薄棉服,深红色的围巾,显得青春朝气十足。她对着穿衣镜前后左右打量自己,这是我认识她后,第一次见她如此在意自己的打扮。

“夭夭,我得先嘱咐你,出去后不许乱跑乱叫的,要有绅士风度,不能让人笑话咱没有修养。”我“汪汪”两声答应了,意思是保证不给她丢脸。

那个矿头儿已经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在楼下等候了,可我的桃桃并没有坐在前面,而是跟我坐在后坐,这让我很有面子,我开心极了。

董其华本想问他要去哪里,又一想,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都能狠心把自己送上绝路,还担心别人什么呢?李玉石从后视镜里看着董其华一脸无问西东的表情,心里又涌起一股怜爱之情。那次在病房走廊的窗前看日出时的表情,是那么明亮透彻,清纯得一尘不染,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残酷的现实生活就掠夺了本该属于她的美好纯真,无论怎样弥补,对她都是不公平的,他越想越悔恨自己教子无方,他不愿再往下想,便主动搭话说:“你喜欢吃什么?”说完他自己都觉得问了一句废话,“随便”两个字就轻松打发他了。出乎意料,董其华认真地说:“吃西餐。”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率,沉闷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这是他们友好交流的信号。

李玉石猜得没错,董其华对他从未有过一丝敌意。她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的不幸,绝不会把他儿子的过错归罪到老子身上,李想是李想,李玉石是李玉石,这两个人在她头脑里好像没有任何关联,如果说有关联,那也是李想犯的罪过牵连了李玉石,这条思路她一直是清晰的。李玉石把车子刚停到欧菲西点的门前,董其华的脸色立刻变了,冷冷地说:“换个地方可以吗?”

“这是恒山城最好的西餐厅,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李玉石感觉到她情绪的明显变化,还是认真解释着。

“以前我来过这里,想换个地方。”董其华一看到这里,就想到了那罪恶的开始,当初若不是娜娜把她骗到这儿见了那个混蛋,怎么会……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刀割似的疼。

李玉石又把车开到蓝湾咖啡厅。蓝色霓虹灯闪烁下的“蓝湾”两个字,让董其华感觉好温馨,蓝色的港湾,正是她心目中一直向往的幸福港湾,她情不自禁地说:“好名字!”停好车子,他们准备进去时,我又被服务生拦住了,矿头儿给了服务生小费,就把我放行了。在我们犬类看来,人们好多难办的事儿钱都能摆平。

他们在一个雅间坐下来,我就蹲坐在主人的旁边,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服务生热情递过菜单。李玉石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自己来点吧。”董其华喜欢他实实在在的说话方式,不必要的客套显得虚伪。她对服务生随口说道:“两杯冰奶茶和两块披萨。”“噢,我不来这些。”李玉石以为她是帮自己点的,赶忙纠正。董其华调皮地一笑:“另一份是夭夭的,不是给你的。”

他也忍不住一笑,对服务生说:“把冰奶茶换成热奶茶,再加两份牛排,要全熟的,一盘水果沙拉,一壶红茶。”服务生转身下去准备了。

他主动解释道:“女孩子不能喝太凉的东西,牛排要全熟,免得吃坏肚子。”董其华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不吃牛排。”“你要多吃一些营养丰富的食物,才能增强体质。”细心的呵护如父爱般温暖,董其华心生感动。他看了看她接着说:“你和我住院时见到的那个小护士判若两人。”“有什么区别吗?”董其华很想听听他对自己的印象。

李玉石思忖了一下说:“一身工装,就像一种体制的代名词,约束着人的言行循规蹈矩,由不得谁施展个性。你们搞医的,一件白大褂,就把你们的形象、行为、品德和思想等等全部框定了。我们下井的采煤工也是一样,坚硬的矿工帽、粗糙的工作服、笨重的胶靴,就意味着要把沉重的擔子和责任担在肩上。”

“是这样的。”董其华赞同地点点头说,“脱去白大褂时,我才感觉是真正的自己。可人活着总要受到必要的约束才能区别于动物,否则一味地追求自由,就与大自然中的动物没什么区别了。比如夭夭,如果它不听人的话,人就会看它不顺眼。人类不但互相剥夺自由,还剥夺动物的、甚至植物的、生物的自由……”董其华越说话越多,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话,坐在对面的李玉石,像她寻找了多年的知己。

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董其华说:“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还挺有见解,大学文凭好像还有点儿分量。”董其华听出他在有意打趣,笑了笑,后面的话随奶茶咽进去了。

他们说的话,我一点儿都没听明白,认真品尝主人点的美味。沉默会让人显得深沉,狗也一样。李玉石好奇地问:“为什么给这只金毛犬起了‘夭夭’这个怪名字?”

董其华慢声细语地说:“我爸妈都是学中文出身的教师,可能是受《诗经》的影响比较严重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们给我取了后半部分,我给金毛取前半部分,叫‘夭夭’。”她摸了摸我的头,我很得意。“夭夭对我有救命之恩,那天,若不是它,我早就被滔滔河水吞没了……”董其华眼圈儿红了。

对眼前这个苏州女孩子,李玉石的心里说不清是怜,是惜,是疼,复杂的情感让这个矿山的硬汉子内心永远有种负罪感,他看着泪眼婆娑的董其华,局促地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再有任何闪失了!”他下意识地伸出粗壮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董其华搭在桌上瘦弱的小手。董其华像触电一样,立马儿把手缩了回来。李玉石轻声安慰道:“别怕丫头,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

我把头靠在主人的大腿上,示意我才是她的忠诚卫士。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夭夭,谢谢你救了我。”又看着李玉石说:“感谢您救了我和夭夭,更感谢您还了我做人的尊严!”

十四

董其华撤诉,大大出乎李玉石一家人的意料,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如此宽宏大度地原谅了他们,保全了李家的名声,也让李想免去一场牢狱之灾。这件事让李想彻底觉醒了,骨子里那股一意孤行的劲头儿是从小到大养成的,再不彻底改造一下,以后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蠢事来。此时,李想的内心对董其华充满了愧疚,对父亲充满了无限的感恩,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理解了父亲的恨铁不成钢。他主动找到矿领导,请求到域外新开发的煤矿去好好“改造”,领导同意了他的请求,把此事告诉了李玉石。儿子的觉醒,让李玉石感到欣慰,二十多年了,第一次找到一点点欣慰感。

从蓝湾咖啡厅分手后,一周过去了,李玉石没再来看董其华,她有种莫名的失落感,手里攥着手机,却不敢拨通,盼着他来,又害怕他来。心神不宁的感觉让她吃惊,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是恋爱了不成?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一个长辈一般年龄的老男人?一个摧残了自己的无赖的父亲?不可能,也绝对不应该,她强烈地自我否定,可越否定越紧张,越紧张越忍不住想他,心里说“真是鬼迷心窍了”。又一个白天在惶惶不安中过去了,当晚霞映红西边天际时,也映红了李玉石的车子,他终于来看她了。

张阿姨把晚饭做好后就回家休息了。董其华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见到家长一样,低着头不敢看李玉石,不知怎么称呼他合适,也不知说什么好。他也似乎有些紧张,蹲下身对我说:“你好夭夭!这些天没惹主人生气吧?”他抚摸着我的头,老朋友似的打招呼,我兴奋得摇头摆尾,伸出长舌头舔舔他的大手,以示友好的回敬。

“这几天事务太多了,没顾得上来看你,请你谅解。”他一改以前严肃拘谨的口气。董其华也用调皮的语气说:“当领导的,哪有不忙的呢!”

“我呀,就是受累的命,当多大领导都离不开煤,离开煤,我心里就不踏实。”李玉石示意她边吃饭边聊,“不怕你笑话,一到医院里,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小护士。”

“您那不是怕我们,是怕打针。”

“不管怎么说都是怕你们,还记得那次在病房走廊的窗前看日出吗?你那股清高劲儿,让人望而生畏。大家都喊你‘美小护’。”

“那不是清高,是伪装的幼稚保护层,经不住一点儿风雨。”董其华的语气有些伤感。李玉石赶紧转移话题说:“在这里住着还习惯吗?”

“这房子真是您朋友的吗?”

“你别管是谁的房子,只要你喜欢,只管住就是了。”李玉石说,“我不想让你再回大学生公寓住了,那里条件太差,不利于你休养身体。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想……”李玉石停住话头,看着她。

“您想说什么?”董其华不解地追问道。

他沉吟着说:“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儿,这房子原本是我同学的,可他去国外不打算回来了,我想把房子买下来,房主的名字就写董其华。你千万别拒绝,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董其华一怔,转而冷笑着说:“您这是可怜我,还是想补偿什么?”

“丫头,你千万别误会,这不是可怜,也不是补偿。对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来说,可怜是滑稽可笑的。你用柔弱的宽容,包容了我们全家所有的过错,总得让我这个大男人也为你做点儿什么吧,否则,我后半辈子如何心安呢?”董其华听得出来,也感受得到,这位采过二十几年煤的矿工头儿是诚恳的、真诚的,像那乌黑的煤本身自带的光亮和火焰一样不容怀疑。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在这里借住,等我有了新住所就搬走。房子买不买是你的事,与我没关系,更不能用我的名字。”

他知道这丫头的犟脾气,不能硬来,只好说:“好吧!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

自打从河边被找回来,董其华虽然没死成,可她对生活的欲望已经死了,如同一块正在燃烧的煤,被泼上一盆冷水,死灰难以复燃。而李玉石仿佛是炉火燃烧旺盛的灶膛,她这块潮湿的小煤块儿,被投到整炉通明的烈焰里,再潮湿也会被烘干,被点燃。她无可否认地爱上他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一个长辈一般年龄的男人,一个摧残了她青春的无赖的父亲。不该开的爱情之花还是一厢情愿地在道德的边缘不可遏制地含苞待放了。她无法预料明天还会有怎样的噩运,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也躲不掉,畸形的爱情也是一样。

矿头儿一走,又剩我和主人两个了,我最喜欢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感觉。她一脸忧郁,抱住我的头问道:“夭夭,你说,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呢?”我就势趴在她饼干味儿的大腿上,用沉默假装深沉,这么复杂的问题恐怕连人都回答不了,还来问我一只狗,岂不是捉弄我嘛。我就知道人心叵测,保护我的女神,是我一生的使命。

十五

感情的事,从来没有是非对错,爱不是拿来慷慨和感恩的东西,有爱就爱了。董其华不再纠结,也不再信命了,敢做就要敢承担一切,死过一回的人,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她决心活在当下,昂首面对所有人,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来,未来的事去问未来吧。此时的她,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走了出来,如一缕刚刚升起的霞光,与记忆中的那缕晨光汇合在一处,有温暖,有光明,有力量,有方向。

她每天盼着李玉石来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陪陪她,可她心里清楚,他是一矿之长,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来陪她呢?凡是期盼的日子都有熬的成分,董其华熬着看日出,也看日落,每次太阳升起是把希望挂在天上,日落是把希望沉入地下,她意识到自己刚解脱一种困境,又陷入了另一种困境。

转眼两周过去,我知道主人每天都盼着那个矿头儿能来,可不知那家伙忙啥去了,丢下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管了,最猜不透的莫过于人心。我的女神因为盼不到他来,对我也冷淡了,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可她就是不爱理我,整天抱着一本书看来看去的,根本不看我。初冬,第一场雪来了,主人带我到楼下小区去看雪,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一行是人的,一行是我的,人与动物同行的足迹如白雪一样纯洁。

又一个周日,北风夹杂着雪花打在窗玻璃上,也打在董其华的心上。她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前一场雪还没有化,这场雪又来了,整个小区变得冰清玉洁一般,清扫过的甬路把雪地划分成纵横交错的格子,一栋楼一栋楼被框定在格子里。董其华的心也被束缚在冰雪格子里。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甬路上闯入她的视线,是护理部主任白露,她赶紧下楼迎接。

“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了?”董其华嘴上嗔怪着,心里却很高兴。自打出事以后,自尊心驱使她与同事几乎断了联系,护理部主任能来看她,让她既开心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这鬼天气太冷了!”白露边说边脱下棉服,室内温暖的气流一下子包围过来。董其华端过一杯热水,“快喝杯热水暖和暖和。”白露坐到沙发上,环视一眼房间,又上下打量着董其华,关切地问:“你身体还好吗?就一个人住在这儿?保姆呢?”

“保姆干完活儿我就让她回去照顾家人了,再说我身体全好了,能照顾好自己,您就放心吧。何青青她们都好吗?真想她们。”

“都好,都好。”白露拉着董其华的手说,“快过春节了,过来看看你,不知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白露轻柔的语气让她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她所问非所答地说:“我……我想问您一件事……”

白露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猜到她要问什么了:“你是想问李玉石吧?”董其华的脸略微红了一下儿,点点头。“我也正想说这事儿呢,他是不是有两三个星期没来看你了?”她又点点头,没吭声。“是这样的,他老婆王水湄得了胃癌,做了胃大切手术,现在还没出院呢,我常看见李玉石在医院照顾他老婆……”白露见董其华脸色不太好,就没再往下说。

董其华起身端来一盘水果,递给白露一个橘子,故作没事儿似的说:“白主任,您今天一定要在这儿吃午饭,我做几个拿手菜,让您尝尝我的手艺。”白露也想陪这可怜的孩子多待一会儿,满口答应着说:“我来给你打下手。”董其华高兴得边拍手边直奔厨房。这时白露的电话响了,是医院总值班室打来的,交通事故造成多人受伤,要她马上回医院组织人员抢救。白露条件反射似的迅速抓起外套边穿边无奈地看着董其华说:“病人永远是我们的中心,真是抱歉,今天吃不成你的拿手菜了,改天一定来。”她把一张购物卡塞到董其华手里,“快过年了,自己买点儿喜欢吃的东西吧。”便急匆匆跑下楼去了。

白露带来的李玉石的消息,把她仅存的一点点美好希望击碎了,使她从一场甜美的梦幻中醒来,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存在的位置。懊恼、悔恨、羞愧,像一把柔软的刀子扒剔着她,也修正着她。尽管爱一个人没有错,可畸形的爱,等同于肌体里生长的肿瘤,不切除,早晚都是祸患。她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差点儿把自己绊倒,自己把自己绊倒的人,是最不值得同情的。

我看着主人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不理睬我,我有些害怕,真怕她再出什么事,就趴在她脚边,嘴巴搭在她的脚上。桃桃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抱住我的头柔声说:“夭夭,你愿意跟我浪迹天涯吗?”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可她说什么我都赞同,她做什么我都是她的助手,我舔舔她的手心,以示赞同。

还差五天过年,王水湄终于熬到可以出院了,李玉石也如释重负。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要去看看那可怜的丫头。

北方的冬季,雪下得勤。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李玉石开着车,车轮辗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的语言,只有北风能听懂。来到明轩小区A座三单元四○一号,他试探着敲敲门,没人应声,打开房门一看,客厅里没人,卧室、厨房、卫生间找了一遍,也没见董其华的影子,李玉石顿时惊慌起来,不由得自言自语:“糟糕,又出事儿了!”急忙转身想下楼去找,却发现茶几上一有张纸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也没有年月日,两行端正娟秀的手写体小字,有种力透纸背的感觉,像两行坚实的脚印:

我走了,去迎接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朝着光走路的人,黑影总在身后……

李玉石呆呆的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整个煤城又被洁白粉刷了一次。

邵 悦: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學会理事,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光明日报》等报刊。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中国工业文学“光耀杯”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文集《火焰里的山河》等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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