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一
早晨起来,阳光灿烂。
赵亚明头天晚上玩手机太久。其实也不算是玩手机,就是觉得无聊,打发时间。不想看书,也不想下楼和爷爷奶奶爸爸哥哥一起看电视,没有朋友。玩手机也没有和同学联系,就是玩那种最幼稚的消消乐之类。玩一会儿就觉得眼睛很涩,特别没有意思,四下看看空空荡荡的房子,只有转动的电风扇呼呼作响,楼下隐隐有电视连续剧里矫情的对白。他不觉得困,也不想继续玩手机,实在不知道干嘛。
起得有点晚,以致东壁邻居五层高的楼都没有完全挡住太阳。当然赵亚明本身也是站在三楼楼顶上。楼顶上没有所谓的风景。小镇虽然楼房林立,但给人一种粗糙、简陋、杂乱、拥挤之感。几乎没有绿色。赵亚明知道不少人家院子里都有小块的菜地,但那葱茏的绿色都被灰色的水泥房顶、杂乱的墙壁、五花八门的窗户挡住了。偶尔能看到一抹,也像是岩壁中的青苔一样可怜,没有生气,备受挤压。自家的房顶也不算干净,不知从何而来的枯叶堆积在边缘,都沤烂了。房顶不平,中间的小坑里堆着同样沤烂的叶子。大龙曾经想把它变成一个晾麦场,滑轮都装好了,但一直也没有用过。现在,那个没装绳子的滑轮已经生锈,像一只无所事事孤独的鸟。奶奶曾经嘟囔过几回,想把它变成菜园,但终因房前空地里的菜吃不完又卖不掉而作罢。
爸爸赵春平的喊声从脚下传来,赵亚明又四下看了看才走下去。这座三间三层的楼房该是爸爸最大的成就吧,赵亚明想,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觉得这楼不好,而是整个环境都不好。他没有志得意满的感觉,但往下走的时候,他本能地要把肚子挺出来,而这个身姿的本身,让他不由得豪迈起来,就算他无心豪迈,至少也会欣慰地想,自己将终于可以以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离开此处了。今后,自己也许会再来,但那又将是何年呢?
爷爷、奶奶、爸爸和大龙都坐到餐桌边了,爸爸正在盛饭。与镇上的同龄人相比,爸爸显得要年轻一些,虽然鬓角也有了点白发,没有想象中的年轻,但皮肤要好得多,白,而且皱纹要细一些。关键是,他没有那么多暮气,倒不是说意气风发什么的,不是。倒是镇上有些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穿着考究,神情不可一世,几里外都能闻到他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气味。爸爸是给人一种认真的感觉,好像他随时都能进入工作状态,此外就是和气,与人为善,略带职业性的和气。这才是赵亚明印象里的北京中年人,一言不发都透着一种积极向上的气质。至少和老家的中年人相比是这样的。
“抓紧吃饭,吃完之后,你和大龙把烟酒送到饭店里,然后,你奶奶过去看着烟,你们把酒、饮料都放桌子上摆好。我还要去请你姥爷他们,等都差不多了,你过来把你爷接过去。”
爷爷腿脚不太好。
爸爸做事总是这样有条理。他是昨天上午到镇上的。半个月前,他通过手机就和大龙把请客的事情定了下来。临回来前几天,他又通过手机跟饭店商量了酒席和价钱,昨天从市里下火车后,又从市里把酒、饮料、香烟也带到了家,既有打车的体面,还省了“中间商赚差价”。在家简单吃过午饭,下午还带着赵亚明走访了几个长辈亲戚。爸爸并不是很能说的人,有的时候还有些腼腆和磕绊,他只是显得很诚恳。但他的诚恳并不能全部得到好的回报,有些衣着相当寒酸的老人在他面前摆架子,倚老卖老。这样的时候,赵亚明心里颇有些不甘。但爸爸完全不以为意。比如有个老头对爸爸说:“老婆没有回来啊。”爸爸说没有,老头就说:“咋恁能省,就差那两个车票钱呀。”爸爸说:“回来也帮不上啥忙。”老头就说:“唉,外面打工也的确不易。”那种怜悯之情,好像是在掏钱打发叫花子一样。事实上,爸爸递给他一根烟,他猛抽两口,连说好烟,爸爸笑着又递给他一根。
吃飯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奶奶偶尔问爸爸两句什么,爸爸偶尔问大龙两句什么。赵亚明想着爸爸的事,觉得从某种程度来说,爸爸与这个小镇是不那么协调的,他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让爸爸妈妈不再回来该多好。事实上,他是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人。他只是朦胧地想留在北京过一种不缺钱的普通生活,也还没有任何所谓的人生规划。但是,他从来都不缺对父母,也包括对爷爷奶奶和大龙的感恩之情,回报之心。
赵大龙吃得很快,又多又快,吃完了说:“我去借个架子车,一趟就完事,顺便还能把俺爷也拉过去。”
“嗯。”爸爸停了一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自己把架子车这个事忘了。然后爸爸说:“行,这样也省得来回跑路了。你爷过去后,就坐在那里看着烟,你奶还能在门口跟人家打个招呼。”
赵亚明也觉得大龙这主意不错。
大龙很快就把架子车借来了,一头的汗,也不擦一下,就去搬酒。赵亚明连忙去帮忙,大龙说:“不用,不用,又不多,你别也出一身的汗,把干净衣服弄脏了。”
大龙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恶意,或者不满,甚至没有调侃,显得过于一本正经了。赵亚明不管,往车上搬啤酒。
“还是上学好啊。”从家里出来后,大龙感叹一声,“你看你,已经可以收账了,我就替俺爸俺妈少收这么一回子账。”
红白喜事到别人家随份子钱叫放账,自己家办事等别人来随份子,叫收账。现在,子女上大学的酒席规模,是直逼结婚的,至少可以与满月酒之类等量齐观。赵亚明知道他哥的感慨是真的,也许是他想结婚了吧。赵亚明曾经觉得把升学酒宴这么办,多少有些庸俗。不过,他也不反感,他愿意配合爸爸做完全部流程。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事可做,他不过是一种名义或者借口。
“唉。”大龙叹了口气。他有粗壮的双臂,此刻,这两只绷紧的胳膊,正推着架子车的两根车把。路很平坦,但此时有个小小的上坡。
“怎么了,我来推吧。”赵亚明问,好像大龙真的是在嫌累一样。
“弟,”大龙说,“好好弄,缺钱啥的跟我讲,学点有用的,再苦这四年,也就见亮了。别跟网上说的那样,急着搞对象,没用,没有钱,谁都是个屁。”
“嗯。”
赵亚明隐约听说大龙在搞对象,女的让他买辆车,可是他根本没有钱,连买一个车轮子的钱都没有。赵亚明在县城念书,并不常回镇上来,大龙每学期要过去看他几次,送东送西的。他们之间交谈不多,主要是赵亚明不知道该和大龙说些什么。大龙常常会说一些事,说他在镇上的事,或者是他干活的事,有时候说得还是挺起劲的,但是往往说到兴头上,一看赵亚明没有太多反应,就没有了兴致。他们不像有些兄弟那样相互嫉妒。而且大龙在外,很以赵亚明为豪,赵亚明在同学面前也会主动介绍说:“大龙,我亲哥。”赵亚明有时候甚至为此略略有些苦恼,觉得大龙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样和他有更深的交流。他为那种说不清楚的生疏感而惭愧,有时候他还会恍惚地觉得,大龙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是爷爷奶奶捡的野孩子。
“其实我根本不愿到外面。”大龙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后看吧,真要是不行再说。”大龙已经做过好几个事了,现在在做装修。大龙在合肥、上海、杭州的同学都劝他也过去,他不愿意去。至少,奶奶是这么说的。奶奶说:“你那点出息,那个死妮子咋就那么好。”奶奶是笑着说的,不算是埋怨。奶奶肯定不想让大龙走。奶奶还要照顾腿脚不利索的爷爷,一个人肯定会显得吃力。
赵亚明只和大龙说过一次“那个死妮子”的事。当时他问:“大龙,你对象上到啥学才不上的?”他指的是学历。大龙苦笑一下说:“哪有对象,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大龙的语气里有一种很少出现的不耐烦,那是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赵亚明有些遗憾。他依稀记得谈对象都要讲容貌、学历和工作的。谈容貌,他觉得不太合适,谈工作又有点俗,而且在镇上,能有什么工作呢?没有想到谈学历,也不行。赵亚明也曾在百忙的学习中想象过大龙的“那个死妮子”,但似乎总是脱离不了班上几个女同学的样子。他与那些女同学并不相熟。但有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心里衡量一下。但那些女同学要么打扮上有问题,要么气质上有问题。总之,赵亚明不太相信大龙会找一个能把班上女同学全部优点加在一起的姑娘。
但是此刻,赵亚明又想,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大龙应该找对象了,他找什么样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关键是,他有这个权利呀。赵亚明又想到自己,觉得有些羞涩,有些蠢蠢欲动,又有些怅惘。他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应该急着搞对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学习、学习,不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
“有学问的到外面吃香喝辣,沒学问的到外面不是一样吃苦。”爷爷突然说。他的头发全白了,脸却又黑又黄,皱纹深得像是风干的伤口。他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上厕所的时候,喊人;饭晚的时候,喊人,仅此而已。他总是坐在那里睁着眼,却似乎啥也不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啥,奶奶也不知道。奶奶说:“你呀,就是一个造粪机器。”大龙看看爷爷,说:“你是不是抽根烟?”爷爷不吱声。大龙就停下来对赵亚明说:“给俺爷点根烟。”赵亚明闻到爷爷身上有股馊味儿。爷爷看看他,眼神里有一点对陌生人的谢意。“俺爷真是个能享受的人。”大龙说,“都这样了,还该吃吃,该喝喝。时不时还得要根烟抽,来人了还弄两杯酒喝。”大龙的语气里,好像很羡慕爷爷。
他们继续往前走,爷爷享受着那根香烟,抽完的时候,弹烟蒂的动作相当熟练,烟蒂飞出去的弧线堪称漂亮。后来一直到饭店,爷爷都没再说话,把他从架子车上往下搀的时候,大龙给了他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说:“给你的,好好享受你小孙子的福气。”
赵亚明不同意大龙对爷爷的看法,即使只是刚才那一鼻子馊味,他也觉得爷爷可怜,而不是会享受,他说:“爷爷能享受啥呢?”
“能享受的多了,两个孙子拉着他,坐在酒堆烟堆里,这还不享受?”大龙说,“你呀,别把你的享受跟他的享受相比,你觉得打游戏享受,他打三分钟就会累得淌眼泪。”
“搁北京,他这个岁数……”
“搁外国该生病的时候也得生病。”大龙抢着说。他一向不太喜欢人家用外面大城市的标准来衡量眼下小镇的生活,但赵亚明觉得大龙这是典型的农村人的人生观,是小镇的幸福理解模式,是爷爷辈的没见过世面的愚昧和执拗。而且,有的时候,大龙就连神态上都是那样的,有一种长兄为父式的霸道。他在心底暗暗同情大龙,所以没有再争辩,默默跟着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大龙又说:“大学生在外也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学到顶级的好成绩,才能找到好工作。可是,有了好工作,又能挣多少呢……”他停下不说了,似乎如果按他的思路分析下去,赵亚明最后是死路一条了,可大龙根本又不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最后,他叹了口气,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懂,看手机上说得挺邪乎的。”
赵亚明也笑了笑,虽然大龙并没有看他的笑脸,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笑一定是一种宽容的笑。
二
街上的人都跟大龙打招呼:“大龙,这是你弟吧。”大龙总是很自豪:“是呀,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又要回北京了。”人们打量赵亚明或者直接和他打招呼,赵亚明有些不知所措,他只会说“你好”。而这种过于正式或者叫官派的打招呼方式,家乡人是不太接受的。在小镇上,完全没有亲戚关系也总要扯出点亲戚关系才好,所以几乎所有人之间都有些瓜蔓子亲戚,他理不清。
到了饭店,卸了烟酒,安顿好了爷爷,大龙还到后厨看了看。说是后厨,其实是在当院。这家朝东的饭店门脸不大,基本上来说,只能算是一个过道,摆着一张长条桌和几个长条板凳。桌子上摆着各种食材,主要是青菜。长条凳供各类闲人坐在那里聊天。从这间门面走进去,虽然院子不大,但给人别有洞天之感。院子只有两丈宽的空地,靠北有一间小厨房,厨房前的一大片地方,搭了个透明的棚子,厨房里是锅灶,棚子下面是食案、冰箱和各种装菜的盆子,算是个透明化的厨房。院子另一侧是一排六间房子,房子摞房子,共四层,靠南头有楼梯和厕所,每层都一样。
他们家的宴席摆在二楼,走廊的北头,有一张桌子,两个人在记账、收账。客人有早到的,都在店门里坐着,他们搬烟酒上去的时候,楼上空空的,还没开始摆呢,两个亲戚就来了。大龙带着赵亚明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闲话,放了两包香烟。然后,他们就一起挨屋去摆放烟酒,每间屋里摆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放两包烟,都拆散了装成满满一碗。第一间屋,大龙教赵亚明怎么弄,到第二间屋的时候,赵亚明就学会了。大龙就开始说闲话:“你学得还挺快。”
“这有啥学的。”赵亚明觉得这实在不是在夸他。
“唉,是呀,摆个烟是没有啥学的,可是在咱这地方,要学会跟人打交道,又不吃亏,又让人待见,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哪儿都一样吧。”
“还是一个地方一个样。你看你,在北京估计行,在咱这个地方,我看就不行。你呀,跟我不一样。我要是在老家弄不到钱,我就到外面去,打工嘛,又不是我一个,我也不比别人笨。你呢,就不一样了。你只能回北京,你要是从北京回来,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觉得你在外面混得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赵亚明突然觉得大龙这话说得很对。自己打从回来上初三,也算是待了四年了,中间都没有回过北京,可还是觉得自己与家乡格格不入。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镇上、县城乃至市里生活。他几乎没有过把自己当作家乡人。是呀,如果在北京没有好出路呢?虽然只是那么瞬间的犹豫,一瞬间之后,他还是有了类似于破釜沉舟的悲壮。
“所以,算起来,我还是好一些呢。”大龙突然笑起来,笑得有点自嘲,“不是有个老话,叫由啥入啥易由啥入啥难,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过了好日子后就过不了穷日子,过惯了穷日子,过好日子倒没有啥问题。”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亚明说,“可是我也没有奢过啊。”
“就是讲的那个意思,你见过世面,再回小地方肯定不习惯。但是我们在小地方待惯了,到大城市,见啥都好。”
摆完烟,他们又把酒往上弄。一桌一瓶白酒、一箱啤酒。剩下的都放在最北头的那间。那间是至亲用的。从北数第二间是爸爸的两桌同学。还没有完全摆好呢,就有客人上来了,知客是爸爸的一个同学加一点薄亲,他也站到了南头的楼梯口。兄弟两个抓紧摆完后就下楼了。这个时候,奶奶上来了。她到最北头的那间屋里,看着摆剩下的烟酒。
赵亚明和大龙在饭店门口站着。大龙手里拿着烟,有人来,他就上前递烟,和人寒暄。有时候,他还要把赵亚明喊过来介绍,赵亚明记不住这些人,但要忍受他们千篇一律的夸赞。那些夸赞总是又浮夸又肤浅,透着一股农村人的庸俗劲。饭店门口不光有他们兄弟,还有一些客人和饭店里的人。
那个正低头择青菜,但不时抬头和人说话的妇女是老板娘,她声音洪亮,三句话离不开玩笑,别人笑不笑,她都先笑;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在收拾鱼,应该是雇来的,一直不吱聲,手法娴熟;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在洗鸡,老板娘不时催他,感觉应该是老板的儿子。青菜几乎闻不出味道来,鱼的腥味在太阳下凶猛得很,而热水烫鸡煺毛时的那股腥味则直往鼻子里钻。街道上,各种下水道味,烂西瓜皮味,卖香油的香油味,后厨传来炸油的味道,各种作料的味道。赵亚明有点熟悉这些场景和气味,也许五岁,也许六岁,爸爸带他去妈妈那里,妈妈当时就戴着橡胶手套在收拾鱼。可是,这里没有橡胶手套,那个妇女的手在水里泡得白白的,比她的胳膊要白得多,比她的脸白得更多。然而北京楼高,阳光被遮住了,五六个人挤在几平方米的一块空地上,四面全是高墙,空气冷冷的,气味冰凉、湿滑。那里,人们冷漠地看着小小的他,而此时,所有的人都对他微笑,虽然夸赞千篇一律,但微笑千姿百态,他喜欢人们对他微笑。
爸爸陪着姥姥、姥爷、二姨,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孩一起来了。还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几个姥姥那边的亲戚,爸爸简单地作了介绍。当然,姥姥、姥爷等至亲是不用介绍的,凡是介绍的那些,赵亚明都几乎没有印象。姥姥、姥爷身体都还不错,他在学校一待就是半个学期,甚至一个学期,寒暑假回到镇上,还是要看书和学习,去姥爷家很少。相比奶奶和爷爷,他们陌生得太多了。姥爷对他谈不上亲昵,虽然他眼神里也有深深的爱,但那种爱里还是多了一点审视和端详。他说:“俺外孙以后在北京上大学,在北京工作,怕是不会回来喽。”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在旁也插了一句话说:“是呀,这回可就是真正的北京人喽。”这句话让赵亚明有印象,是因为里面用了个“真正的”作为修饰,再就是语气里有真诚的羡慕。那一次到妈妈那里,似乎只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话,问他是哪里人,他响亮地回答说:“我是北京人,我在西四北三条幼儿园。”结果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那个人几乎是冷笑着说:“好吧,北京人,你老家是哪里的?”
天气越来越热了,人们在饭店门口的寒暄也越来越短,有的人几乎只是点点头就进去了,连递上来的烟都不接。终于,有人过来对爸爸说:“春平,可以开席了。”
门都敞着,酒香菜香。香烟味浓得一团团地从屋里往外涌。赵亚明作为一个从小就主张戒烟的孩子,虽然这两年在老家已经知道了戒烟的不可行,但还是被这个阵势吓了一跳。其实,来人差不多一半是妇女,主力是老年妇女,带着儿童,四分之一是老头,另四分之一才是青壮男丁。但是,老头们显然才是大烟囱,也许他们平时抽不着这么贵的烟吧,有了这个机会,自然要多抽两根。
爸爸拿着酒瓶子,赵亚明拿着杯子和饮料瓶子,从楼梯旁那间开始,挨个屋敬酒。第一间屋最好,几乎全是妇女小孩,像一个管理不善的幼儿园食堂,爸爸就说了两句话,拱拱手,几乎没有人在意他,大家的眼睛全都盯着刚上来的菜盘子。往后的屋子里,大人渐多,爸爸不得不陪着每桌喝一杯。
倒数第二间,也就是爸爸初中同学那两桌——爸爸只上过初中——一个人说:“快去那边屋敬敬老人、至亲,然后过来坐这边好好喝。”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
“常年也不回来一趟,说是明天就走。你咋这么忙!”有人表示嗔怪。还有几个人,是从外地专门赶回来的,说:“春平不陪着喝个差不多,那是说不过去的。”爸爸笑着说:“好,好,先让亚明敬一杯,敬完了,他坐那边陪老人。”
相对来说,这一屋的客人穿戴最为整齐,尤其是女同学,算是盛装出席了,虽然有两个过于浓妆艳抹了一些,盛大的发型和头饰也显得鹤立鸡群,仿佛天外飞仙。男同学里也都是T恤,干干净净的,只有两个人迫不及待把衣服下摆提到胸下,展示一黑一白两个膨松的大肚子,而屋里的空调还是很凉的。那个让爸爸过来坐下喝酒的,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说:“亚明考上了大学,我们的二代中就又多了一个人才,他敬的酒,俺们这些人也一定要喝,一个都不能少。”
大家一边附和,一边给自己倒啤酒,或是等旁边的人倒白酒。处处都有爱附和别人的人,而小镇上的这种人似乎特别的多。挑头的这位又接着说:“亚明,好好学,我呢,觉得你们这一辈人跟我们不一样了,其他的不说,就是挣钱的门路都不一样了。我们这班人,在外的不少,但都是靠出力吃苦,吃苦出力,有时候挣得也不错,但你们这一代,都太单薄了,出力没力,吃苦顶不住,你们只能干有学问有技术的事。再说了,现在,科技化了嘛,想出力,也没有那样的活了。”
他还没说完,那个露着黑肚皮的胖子恨恨地说了句脏话,接着说:“唉,技术也分几等,我开车,原来觉得不错,现在天天困在车里,跟监狱也没有啥区别。”大家又都七嘴八舌说了一会儿,挑头的说:“来,我们一起敬这个孩子一杯,我还要说的是,学成文武艺,哪儿都好使,路宽着呢,不一定非留在北京。当然,你打小在北京,可能在那儿比在咱家乡还习惯一些,但你也应该常回来看看,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
爸爸示意亚明说几句话。赵亚明很有些紧张,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监考老师,他咳了一下,觉得有痰粘住了嗓子,于是又吸了一口气,好把嗓门冲开,这样,他的声音出来后,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几乎是吓着了自己。他说:“我敬各位叔叔阿姨,十分感谢各位叔叔阿姨对我的鼓励,我上了大学,也只是第一步,就像刚才这个叔叔说的,我先学,以后的事,还要看自己学的水平。我还是要努力,争取能找个好点的工作,早一点回报爸爸妈妈。”
大家都叫好。赵亚明觉得自己说出了心里话。有些心里话,他总想表达出来,但似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个机会是不是合适,他也有点拿不准,但说着说着,就说出来了。爸爸很满意,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骄傲。他们回到至亲那一屋后,爸爸简单敬了酒,就去陪他的同学了,临走的时候嘱咐大龙,稍等一会儿去解救他。
至亲这边,大家都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闲话,与爸爸同学那屋相比冷清很多,小孩子有的抢食很凶,有的不抢,还厌食,大人偶尔还要劝几句,嚷几声。大家沉浸在一种懒洋洋的食物富足里,互相之间多少有点小心翼翼。老年人不时会追忆一下往昔的饥饿和艰难,他们偶尔会谈到赵亚明,谈到赵亚明的时候,他们有一种欣喜,但那种欣喜总是让人有轻飘飘的感觉:没有来历,不详其实,强打精神。
赵亚明催了两回大龙,大龙才去解救爸爸,但爸爸还是喝多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七点多才醒过来,当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半天通红。
三
爸爸起床后,先上了个厕所,然后就一直坐在院里的一个小板凳上,有些痴痴呆呆的。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才喊大龙,大龙慢慢走过来,他问大龙:“账簿子是不是在你那里?”
“在俺奶那里。”
“俺妈把账簿子拿过来。”爸爸喊,然后使了很大劲似的站起来走进空了的屋里,进屋时摁了一下门框旁的开关,把灯打开。奶奶从厨房过来,到里屋把账簿拿来,事实上她拿的是一个小箱子,里面不但有爸爸的爷爷奶奶去世时的白簿,还有爸爸和妈妈结婚时的喜簿。爸爸一页页认真翻看新簿,翻到最后一页时又多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心底计算,然后才又喊:“俺妈,账钱呢?”
“在大龙那里。”
“拿来吧,大龙。”
大龙极不情愿地拎着一个服装袋子走过来,走到爸爸面前的灯光下,他们父子对视了一下。爸爸似乎才从半睡半醒中真正清醒过来,大龙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把钱袋子递了过去。爸爸又看了大龙一眼,但是大龙已经朝门外走去了。
“上哪儿去,到厨房看看你奶做饭做好没有,帮帮忙。”
这时候,爸爸的电话响了,是饭店老板。爸爸说:“别催呀,刚睡醒,正点账呢,一会儿喝口稀饭就过去。”
赵亚明也在楼上打了个盹儿,然后他就一直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想象着大学生活,并不时回忆一下过去的北京时光。记忆有些模糊,但总还能时时激动他的心。
他记忆里的北京并不豪华,但干净整齐,古色古香。不要说那些叫出来就响当当的高楼大厦,单是那些胡同平房,也都是有历史的,也许某位王公大臣住过,也许某位历史名人住过,每一片树荫都可以追溯到前清、大明,甚至元朝的蒙古人。他喜欢那些人谈论脚下土地、身旁墙壁的历史,他喜欢同学们谈论自己的衣着、玩具和外出旅行。他很早就知道不应该奢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美好的环境中。他听得见爸爸在楼下喊人甚至打电话的声音。他一早就想下来了,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来,他觉得账上的事不是他的事。爸爸喝醉之后,大龙吩咐他先用架子车把爸爸和爷爷拉回来,但爸爸坚决不上车,而是扶着他的肩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在一段没人的路上,爸爸低声地预测着这次能收回多少账。爸爸的手很沉,对于他的肩膀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赵亚明下楼的时候,晚饭刚摆上桌,钱就在爸爸脚边放着,菜都是中午剩的,是奶奶张罗弄回来的,姥姥也拿了一些。烟酒都是大龙照看收回来的。爸爸只喝了一点粥。大家都不说话,有一种狂欢过后垂头丧气的尴尬。最后,爸爸说:“大龙,你快点吃,然后和我一起去结账。”大龙没有吱声,但明显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爸爸又对赵亚明说:“你吃过饭也随便溜达一下,最好是到你姥那里说句话。”赵亚明说好。但是姥姥家里没有人,他也懒得再打电话,就一个人在稀疏的灯火里慢慢走了回来,因为走得慢,心里竟渐生一种告别的不舍之情。他想象着古诗里的壮士远游,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小镇上,至少不会经常回来了,也许十年八年才能回来一次吧。爸爸妈妈都在北京,自己回来干什么呢?再说了,镇上还有大龙照应着呢。
他九点多才回到家,洗了澡,爸爸和大龙才回来。奶奶嘟嘟囔囔说:“结个账,咋费这么长时间。”爸爸和大龙都没有接话茬。爸爸只是对赵亚明说:“跟你姥咋说的?”
“家里没人。”
“好吧,早点睡吧,明天上午坐車前再一块儿去说句话。”
第二天早上,赵亚明和爸爸离家的时候,奶奶送出大门后继续往前走,爸爸停住脚说:“俺妈你别去了,俺爸一个人在家可不行。”
“有啥不行的。”奶奶说,好像有点不容置疑的果断。但爸爸还是劝她不要去:“别去了,在家待着歇歇。”
奶奶深深地叹口气,转身往回走,她将近七十岁了,个头本来就不高,这会儿更显矮小。
大龙和他们一起,大龙拉着赵亚明的行李箱。他主动要拉的,像奶奶那样不容置疑。父子三个一路上都沉默着。到街口车站时,大龙把行李都留了下来,让亚明和爸爸去姥姥家。父子两个在姥姥家并未久留,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时,大龙已经找好车并用行李占了座。车上还有一些空座,看来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发车。爸爸在一旁点了根烟。不是逢集,街上人并不多,大龙突然对赵亚明说:“弟,有事给我说啊,就是缺钱呀啥的,其他也没啥。”
大龙总是叫赵亚明弟,有时候叫“俺弟”。但赵亚明却喊他名字,大龙。互相也都习惯了,但这个时候,赵亚明忽然有了一种想喊哥的冲动,但他没喊出口。他说:“我知道。我花不了多少钱,你自己……”赵亚明不知道该怎么跟哥哥说,他很想关心一下他。
“我没事。”大龙笑了一下,“我就是混呗,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啥都不着急。”他又笑了一下,赵亚明也跟着笑一下,他才哈哈笑出声说:“我看着那些人,为了一个啥事,要死要活的,我才替他们着急呢。”
“嗯,等以后俺爸俺妈那边宽松点,你也到北京玩,开开眼,也不要老是待在这里。”赵亚明终于觉得这么说似乎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大龙说:“好,好,到时候再说。”说完了欲言又止,赵亚明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他又说:“以后,寒暑假还是回来,俺们还一起玩。”
其实,高中这三年,寒暑假赵亚明回来也没怎么和大龙一起玩。当然,高中嘛,情况特殊,但赵亚明怀疑上了大学后再回来是不是能和大龙有共同语言。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多少的。感情有,没话。
这时,爸爸过来了,身上带着微微的烟味。他对大龙说:“回去吧,一会儿就发车了。”
大龙点点头,对赵亚明说:“弟,我先走了,你安顿好后,拍点视频、照片发给我,我让俺爷、俺奶他们看看。”
“好,我一有空就拍。”
“那我就先回去了。”大龙对赵亚明点点头,又对爸爸点点头,赵亚明跟他挥挥手,他笑了一下,转过身,赵亚明觉得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大龙走得很慢,但脚步沉着,好像脚底下的地是他的,他要认认真真地踏过去,就像一个守财奴面对自己的金钱,一张一张地数,恶狠狠地数。
车子直达市里。上火车的时候,人不是特别挤,但爸爸坚持拿最大件的行李。上车后,赵亚明看爸爸全身都汗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爸,你这次怎么没有拿行李,以前我记得你总是有很多行李的。”上了车,他用的是北京话。其实学校也提倡说普通话的,但大家都说家乡话,他也就别别扭扭地说家乡话。现在,他感觉自己说北京话反而有点别扭了,没有过去流畅。火车缓缓开动,越来越快,城市一转眼就消失了,车窗外的玉米和大豆蓬勃旺盛,不时有楼房矗立其间。赵亚明知道,那是一个个的村庄,或者集镇。他有一种迫切的心情,想马上到达北京,那种迫切,又有些类似“近乡情更怯”的脆弱。爸爸拿出大龙给准备的黄瓜、西红柿、方便面和火腿肠。车上人不是很挤,空调凉了下来,他们一边嚼着黄瓜,赵亚明一边向爸爸打听他记忆里的北京。比如红楼电影院,比如大拐棒胡同南口的小卖店,再比如稍远的富国里菜市场。
都没有了。
也许这应该让人震惊和伤感,但赵亚明并没有觉得。也许是因为爸爸态度上有暗示吧,他总是回答得很敷衍。有时候,爸爸还会突然盯着他看,就像算命先生那样看他。他没见过算命先生,他想象算命先生就应该是这样看人的。
吃过方便面,爸爸要他一块儿收拾垃圾,送到垃圾桶里。扔完垃圾,爸爸说:“我们站一会儿吧。”
车厢连接处的烟味很浓,他皱了皱鼻子。那里只有一个人在抽烟。爸爸没有抽烟,侧身到车门旁往外看,外面阳光刺眼,爸爸示意他也过去。
那个抽烟的也走了。
“其实,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爸爸似乎仍然有些为难,说,“我和你妈个把月里就要回老家了。也许不会回鎮上,会去合肥,还没定下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北京这边我的生意越来越难了。”爸爸是个老式理发师,主攻毛寸、板寸,也会染发。据说北京现在已经涨到三十多元一个头了,而老家理发也不过是五元,回来显然是不划算的。爸爸原来是贩青菜的,后来在老家盖楼,本都盖进去了。还好和一个老理发匠熟悉,人家干不动了,不但传他手艺,还把家伙都送给了他,先是晚上在公园理,后来才租了一间小平房。
“为啥不在北京了呢?”赵亚明很疑惑。
“唉,一言难尽,主要还是房子不好租吧。”爸爸叹口气,“其实早就没有房子了,一直都在公园里打游击。”
他还直想象着每个周末都去见爸爸妈妈,然后给他们打打下手呢。看来是没啥机会了。是呀,他问过几回生意怎么样,但从来没有问过具体的事,爸爸说还行,他就以为真的还行。他感到失落,也感到自责,他有些恼火,但又不知道恼火什么。爸爸说:“无所谓了,所有的大学生,有几个能和父母一起的,你也算是长大成人了,该独立了。”
“嗯,我知道。”赵亚明叹口气,说,“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你和我妈一直说的是,等我回北京,结果我回来了,你们却走了。”
“我知道。”爸爸说,“我和你妈也不想走,一直都在挺,可实在挺不下去了。主要是不稳定。白天找零活,找到了没有问题,就怕找不到。晚上去公园理发,也一样。”
“白天干啥活?”
“啥都干呗。”
“回老家更没办法,理发才五元一个头。”
“开销小啊。再说现在还没有定下来。我有个同学在合肥,在帮我联系。他是个包工头,在合肥二十多年了,可以帮我租门面,你妈去了还可以到他公司的伙房做事。另外,他公司里的那些人理发,也都归我。应该比北京好得多。”
“我从来都没去过合肥。”赵亚明有些感叹,他也从来都没想到过要去合肥。
“以后就可以去了。”爸爸笑了一下,凄凉得很。
“能多挣些?”
“肯定会多。”爸爸眼里闪出一点亮光,“关键是,北京这边也不好待了。而且,你哥年龄大了,我得替他着想。”
“他要买车。”
“嗯,我跟他说了,等我离开北京,不管回来落到哪儿,只要安顿下来,家里的现钱都给他。不够,他自己再借,借不来,我帮他借。他得有个出路,跑车,也不像头几年了,但有车,说亲事总方便些。农村就是这样。”爸爸又似乎在安排家事了,但紧接着又感叹了一句,“其实城里也一样,不都是要房要车嘛。”
“嗯。”赵亚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这些事对他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他一直想的是考上大学,奋发学习,周末和爸妈一起待上半天或者是一天,听妈妈说说话,一块儿吃吃饭。他没有想过更多的细节。他只有这么一个大概的想法,也许自己应该放弃这种天真了。火车晃晃荡荡。他想,自己应该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设计一下自己的人生,切切实实地考虑一下生活。
“我想我过完年,第二学期的时候就可以去做家教。”赵亚明说,“我的英语和数学都可以。但是这个学期我得熟悉一下环境,在网上查查,看都有什么靠谱的路子。”
“你不铺张浪费就行了,上学的钱我还能挣得出来。”
“我知道。”赵亚明说,“我只是想试试。”
有两个人来抽烟,他们站在另一侧门边。赵亚明父子觉得没话再说了,于是开始往座位上走。一直到北京,赵亚明都时常会觉得不可思议,爸爸妈妈居然要离开北京!
列车进入丰台的楼群时,天已经黑了。看着一楼一楼的灯光,赵亚明突然觉得陌生,因为他的记忆里更多的还是胡同里的路灯。他突然觉得,楼群的灯光确实很美,很华丽,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下车后,他们没有去西四的住处,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在学校旁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面。到学校一打听,可以入校。爸爸去找公交车往西四赶的时候苦笑着说:“要是不能报到,俺爷俩只能住旅店了。西四那个小破房子,只能塞下一张床,你打地铺都没地方。”
四
三个礼拜后,赵亚明才到西四,见到那间房子。房子真的只能放一张床。它更像是一副砖头蚊帐,而不是房子。爸爸在菜市场帮人卸货,赵亚明找到他取了钥匙,并准确找到了它。虽然小时候住的房子也不大,但他仍为它感到心酸。屋里连放一把凳子的空地方都没有,想坐就要脱了鞋从床头上到床上,因为床头前还有锅灶和粮食。他还看了看床下,床下是空的。床是一个上下铺,上铺应该是过去摆放东西用的,此时放了两个大行李包,也许他们已经买好去合肥的车票了。上周微信视频的时候妈妈说他们已经定了去合肥。只等这边房子几天后到期就走。
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带了熟食和烙饼。又在灶上做了个鸡蛋汤。爸爸又問了在微信上聊过的事,军训累不累,伙食吃不吃得饱,同学之间和不和气等。他都说好,比起爸爸妈妈的这间小屋,他的确好极了。吃过饭,他看爸爸已经困得不像样子,就说:“我出去随意转转,你躺一会儿。”爸爸说好,又说:“你累吗?要不也挨着我躺。”他说不累。爸爸身上有一股青菜的味道,脱鞋上床时,屋里熟食的调料味立即就让脚臭味遮盖了。
他走的时候,爸爸让他把门半开着。是呀,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只能靠半开着门来换气了。胡同里不时有人,有快递车,有吆喝卖啤酒的三轮车,甚至有汽车,爸爸真的能睡得着吗?怎么就没有租一间院里的房子呢?
赵亚明在皇城根街、西四丁字街、羊肉胡同一带逛了一圈,胡同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整洁。而恰恰是这种整洁,成为与记忆里的北京的区别。他朦胧地感觉到,他的北京已是记忆。他眼前的北京是一个全新的北京。
下午四点的时候,妈妈才回来,那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根本睡不踏实,各种噪声聒耳。妈妈开门的时候他也以为是噪声呢。
“亚明,睡得着吗?”
他睁开眼,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闻到妈妈身上的青菜味,洗涤灵味,也许还有一些调料味。他坐了起来,问妈妈吃过饭没有。妈妈说:“饭馆里上班,还能饿着?”妈妈又说:“下来,让妈看看。”妈妈的皱纹比视频里更清晰。他有些激动,坐在床上没有动。妈妈又说:“下来,让妈看看。”
他笑笑,先扭转了身子,把身子冲门,然后双臂撑起身子往前蹿,但找鞋的时候还是耽误了一点工夫。
妈妈真的是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但也仅仅只是一会儿而已。妈妈的手汗津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行了,行了。”
“到外面站会儿去。”妈妈说,“我给你做张饼。”
他记得是上次通视频的时候说想吃妈妈做的饼。
“面都饧好了,在单位和的。”妈妈从纸袋子里拎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湿面团,然后开始切葱。
妈妈絮絮叨叨,都是视频里问过多次的话。饼做好了。他并不饿,但还是吃得很香。妈妈说:“按说呢,现在视频很方便,可就是没有办法在视频里给你做饭。”
他问妈妈:“我还是请个假来送你们去车站吧。”
“不用,不用,不是让你爸跟你说了吗?又没有东西送啥送。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你爸都跟人家联系好了,已经当破烂卖了,我们走的那天上午,全都拉走。”
他看看手机,估计妈妈一会儿还要去饭馆,就说:“我该回去了。”妈妈也看看手表说:“嗯,我也差不多该回饭馆了。”
“我们去我爸那里,一块合张影吧。”
“那好,走吧。”
爸爸妈妈在合肥安顿得不错,但赵亚明还是抽了个时间又到西四一趟,路过爸妈原来那间小屋,房门已经锁了。他还去了五条的一个院子,三条的一个院子,中毛家湾的一个院子,那里,他都曾生活过。
回去的公交车上,他觉得自己见证了一个重大事件,不,是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生,觉得自己有了真正的人生经历。他觉得所谓长大成人,大概就是这样吧。下车后,他给大龙发了条语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当家教的门路。“也许,”他说,“也许明年我可以省下一些钱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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