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关系能否确认，一场情与法的考量

欧阳峰

失独原夫妻曾委托他人代孕生子，事后，男方却不认可前妻的母亲身份。女方则坚称其系供卵者，等同于生母。我国法律遵循“分娩者为母”的原则，且禁止代孕行为。但在既成事实面前，前妻的母亲身份能够得到法律认可吗？经过情与法的考量，2021年8月21日，陕西省白河县人民法院对此作出了判决。

1989年7月，万红与在白河县外贸公司工作的沙建秋喜结连理。次年10月，儿子沙平出生。沙建秋在公司是业务骨干，年收入在当地处于中上等水平。万红是事业单位的在编人员，工作稳定。夫妻恩爱，儿子聪明可爱，三口之家如同生活在蜜罐里。

更难得的是，儿子沙平懂事明理，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中考那年，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想着沙平即将迈入紧张的高中阶段，一家三口遂利用暑假到海南旅游。不曾想，沙平在大海冲浪中丧生。

失去独生儿子，万红痛不欲生，沙建秋百般劝慰妻子，并提出再生一个孩子，万红的情绪这才渐渐平复，期待着能孕育新的生命。但是，无论夫妻俩再怎么努力，万红都无法怀孕。

2016年8月，44岁的万红经确诊患了宫颈癌，不得已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万红出院后，主动向沙建秋提出离婚。“我不可能再生育了，我不想连累你”。她希望沙建秋通过重组家庭，再生一个孩子。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仍然可以生孩子的”。沙建秋认为，妻子漂亮聪慧，自己高大帅气，都是优质基因，已经离世的儿子沙平之所以优秀，基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沙建秋说再次生育的孩子，必须是他们二人的。

万红困惑地问：“我已经失去了生育功能，怎么可能再生孩子？”沙建秋道出了原委。他们可以做供卵试管婴儿手术，也就是借助现代生殖医疗技术，取出万红的卵子，然后与沙建秋的精子结合，培育成受精卵胚胎。“简单地说，就是利用别人的子宫，生出我俩的孩子”。

听罢此言，万红内心萌生了希望，她赞同丈夫的意见，并打消了离婚的念头。精心调养好身体后，夫妻双双去了不孕不育专科医院。万红接受了促排卵治疗，体内注射了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排出了卵子，与沙建秋的精子结合，形成了胚胎。由于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代孕者，冷冻胚胎由医院存放在液氮罐里面。

直到2018年3月下旬，沙建秋喜滋滋地告诉万红，代孕母亲有了着落，但要价比较高，万红表示愿意接受高昂的价格。

2018年4月5日，万红与沙建秋协商达成一致意见，以沙建秋的名义与中间人签订《试管婴儿代孕委托协议》。协议载明：代孕的精子和卵子提供方为沙建秋指定，由中间人李婧安排他人代孕。并注明怀孕方式为供卵试管婴儿代孕。

万红望眼欲穿等待着孩子早日出生。亲手裁剪制作婴幼儿的衣装鞋袜，并在帽子、衣裤、童鞋上配了漂亮的卡通图案。

然而，渐渐地，万红发现，丈夫沙建秋越来越不愿意提及代孕的进展情况。她几次追问，沙建秋都以联系不上中间人李婧为由进行搪塞，一次，沙建秋被问急了，脱口而出道：“生不生得出来还不知道呢”。

而且，沙建秋对万红的态度也越来越差，还经常夜不归宿。两人虽进行了多次沟通，但沙建秋始终冷言冷语。2019年3月22日，是沙建秋53岁的生日。万红备了酒菜为丈夫庆生，沙建秋却又彻夜未归。万红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怒怼丈夫：“你嫌棄我就明说，可以办离婚的，用不着冷暴力”。沙建秋秒回：“是你主动要离婚的，不要怪我！”

第二天，两人去办了离婚手续，在签订离婚协议时，沙建秋附加了一条，女方不得干涉男方通过人工技术生儿育女的行为，万红已经气昏了头，二话没说便签了字。

办了离婚手续后，万红再细想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由心生悔意。但想着如果前夫生了孩子，毕竟自己提供了卵子，他没有理由不认账。

2019年5月中旬，万红向沙建秋的同事打听到，不久前沙建秋生了儿子。于是，万红便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童装前去探视。沙建秋告知万红孩子名叫沙洋，由保姆照顾着。看着眼前的宝宝神似已故的儿子沙平，万红的眼泪夺眶而出。

万红提出：“我可以办病退，过来照顾咱们的儿子”。沙建秋当即变脸说：“儿子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万红争辩道：“卵子是我的，我就是生母”。随后又央求说，儿子健康成长，不能缺失母爱。沙建秋却回答，正在给孩子物色母亲，让万红不要再上门了。

此后，万红多次到沙建秋的住处探望孩子，都被保姆挡在了门外。

2020年8月，万红向法院提起诉讼，她以沙洋母亲的身份主张变更抚养关系。庭审期间，沙建秋承认，代孕所需精子由其提供、所需卵子从万红体内提取，并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形成冷冻胚胎，由中间人李婧委托第三方代孕。至于代孕母亲是谁，两人均不知晓。

鉴于沙洋自出生起，都由沙建秋抚养，孩子尚且年幼，轻易改变幼童的生活环境，不利于婴幼儿健康成长。同时，万红的生母身份还需要进行确认，法院驳回了万红的诉讼请求。

2021年5月26日，万红再次起诉到白河县人民法院。这次，她变更了诉讼主张，要求通过鉴定方式确认其与沙洋的亲子关系。

在亲子关系确认案件中，申请鉴定的往往都是男方。在并非抱错孩子的情形下，女方要求亲子鉴定的并无先例。然而，根据“有诉必理”的原则，法院还是受理了万红的申请，并委托安康市鉴定机构进行亲子鉴定。6月25日，鉴定机构出具了报告，万红确系沙洋的生物学母亲。

法院开庭审理期间，万红诉称，沙洋是她提供的卵子与被告沙建秋提供的精子的结合，进行人工培植形成胚胎后，由代孕者生产的试管婴儿。并且依据鉴定结论，她确属沙洋的生物学母亲，应享有相关权利。

被告沙建秋不同意万红的主张。他在法庭上答辩说，万红虽然是试管婴儿的供卵者，但在亲子关系中，我国法律以“分娩者为母”为原则。沙洋并非由万红经过十月怀胎分娩生产，因此，万红并非沙洋法律意义上的生母。同时，双方在协商离婚的过程中，已明确约定离婚后男方通过人工技术进行生育，女方不得干涉。这就意味着，被告可利用双方婚姻期间形成的胚胎生儿育女。根据民事行为意思自治的精神，万红实际已经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法院应驳回其诉讼请求。

经过不公开审理，法院认为，被告对万红是试管婴儿的供卵者没有异议，却主张双方的离婚协议已明确约定，女方不得干涉男方通过试管婴儿进行生育的行为。由于此项约定涉及身份关系，应受到严格限制。即便在代孕合法化的国家，亦有专门立法进行规制。因此，双方的约定不发生法律效力。

法院指出，“分娩者为母”虽符合传统习俗及伦理观念，也与目前国家对代孕的禁止立场相吻合。但具体到万红与沙建秋的行为，虽然双方通过代孕生育子女的行为与我国禁止代孕的立场相违背，但根据“人民法院不得拒绝裁判”的原则，代孕生子已成既定事实，人民法院应当尊重该事实，并在法律框架内合理解决由此引发的法律纠纷。根据在案证据和双方的一致陈述，可以证实原、被告在儿子去世的情况下，共同商议以代孕方式生育子女，双方具有以代孕方式拥有自己子女的共同意愿。另一方面，代孕母亲仅仅是按照代孕方的安排完成“代孕”行为，其没有抚养所生育孩子的意愿和要求，加之其现在身份不明，认定原告万红系沙洋的生物学母亲，确认双方存在亲子关系不会引起伦理道德方面的冲突。

2021年8月21日，陕西省白河县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万红系沙洋的生物学母亲，双方存在亲子关系。宣判后，沙建秋没有上诉。万红依据生效判决再次主张变更抚养关系，经调解，双方达成协议，万红每周末可前往沙建秋的住处探视儿子。（文中当事人为化名）

“关于儿童的一切行为，不论是由公私社会福利机构、法院、行政当局还是立法机构执行，均应以儿童的最大利益为一种首要考虑。”这是1989年11月20日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儿童权利公约》第3条第一款规定关于儿童利益最大化的表述。目前，我国法律对于亲子关系的认定规则尚未作出具体规定。传统意义上，确认亲子关系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分娩事实建立，即遵循“分娩者为母”的原则;二是通过同意建立，即在法律明确规定下，根据双方的意愿确定，如养父母与养子女的关系等。但是随着人工生殖技术的发展，人类得以利用人工方法进行生育，包括人工体内授精、胚胎移植（俗称试管婴儿）、代孕三种，人工体内授精和胚胎移植在我国已得到认可。

代孕是將怀孕分娩环节从不孕夫妻中的女方转移到了其他女性身上，从而背离了“分娩者为母”的原则以及由此建立的法律制度，因而不为我国法律所认可。但是，在处理婚姻家庭关系中，儿童利益最大化是根本原则，本案的判决经过情与法的考量，最终以此为认定标准，彰显了司法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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