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宇
《照夜白》唐·韩干 纸本设色 30.8cm×33.5cm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张彦远(815-907),字爱宾,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县)人,唐代画家、绘画理论家,出生于书香之家,世代喜好书画艺术实践和鉴藏。而他用力最勤、笃爱成癖的,是在书画鉴藏及书画理论、书画史的著述方面。他自云:“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敝衣,减粝食。妻子僮仆切切嗤笑。爱好愈笃,近于成癖……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真实地反映出他对书画艺术的热爱,以及在体验艺术神奇境界时超然物外的胸怀。
面对张彦远将大部分家业投注于收藏,甚至“货敝衣,减粮食”以求省出更多资本购求心爱的名画时,亲友们都认为他有“败家”的嫌疑。不难想象,张彦远面对来自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困顿时,白纸黑字地把话讲清楚,或许是面对现实最好的解决方式。于是,后人便在他的《历代名画记》中听到了心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
人情与收入这些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让张彦远感到窘迫,他相信,唯有从事鉴藏才是突破有限生命的最好出路。张彦远面对困顿时提出的哲学思想,无疑对历代鉴藏家造成极大影响,流风所及,渐变成文人恋物的倾向。同时,文人活动构建的文化空间也给有心从事研究的学者提供了可资观察的视角。学者王正华认为:“讨论收藏文化可有两个层面,就社会层面而言,……物品的拥有是阶级与地位的象征,也是文化符码的占用,但就拥有者的心理而言,物品同时是个体与外在世界认知、联系及认同的一种形式,以物品为媒介,拥有者找到生存的意义。”
可以说,张彦远确实是有纪录以来,在物品上寻求生存意义的第一人。而他的个人品位标准也将成为某种指南,指出从事鉴藏的范围和要件。以张彦远曾收藏的韩干《照夜白》为例,即使放诸当代也是一件富有野心之作,画家仿佛在探测媒材表现的极限,仅使用黑白二色配合局部的线条,便塑造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画中,照夜白正极力嘶鸣,将气力集中于鼻腔,迸发出声息的瞬间,全身重心前倾,几乎不受控制。画家捕捉到这一瞬间,将巨响下激烈的震动浓缩为黑白构线,成为艺术般的“暴力”。
一如《照夜白》般,观察自然百态加以理性手法,很容易使熟习书法的文人联想到上古时代的文化英雄——仓颉。史书记载,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弥漫着浪漫、激情的种种想象。此刻阅读《照夜白》,笔与纸便深切关联了形象与想象,再看张彦远于《照夜白》右上方的题款,“彦远”二字因此而显示出笔与纸扩张的潜力,可以被轻易地转读为“笔墨”。
北宋时拥有《照夜白》的米芾,是一个讲究笔墨的文人,留下许多与恋物有关的传奇故事。他曾有一封信,以出色的笔墨告诉友人,苏轼生前曾交代将一件原属自己的砚台作随葬品入殓,所幸被他抢了回来。米芾回忆这件事后不禁叹道:“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信中一方面推崇苏轼伟大的人格,但正如张彦远所言——人情与收入原不是他关心的部分;另一方面,米芾真正关心的还是那一方失而复得的砚台,足以在文人组成的文化空间内架构出米芾个人的生存意义。
米芾这封言简意赅的信说明两件事:一、文化空间并非个人幻想,尽管文化空间没有范围,却容纳得下一群具有相同想法或目标的朋友。北宋文人遥想晋唐为黄金年代,具有晋唐气味的文物顿时成为众人竞逐的圣物,并化为难以割舍的情结。二、文物不只是具体真实的存在。如米芾提到的这方来自王羲之家乡的紫金砚,正因为背后负载的黄金年代而成为个人理想的有效寄托,以“悦有涯之生”。米芾一再重申、实践这一点——他穿着唐装,模仿王羲之的笔迹书写《兰亭集序》,以追求放浪形骸的生存状态。不难想象,此刻从事鉴藏的他,身心或许如同张彦远面临的困顿,再加上一身黄金年代的华丽点缀,让我们看见了一位独特的狂人。
米芾曾着力区分鉴藏家与好事者的差距,认为好事者不过是“赀力原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批评好事者凭着优渥的财力以及假借别人的耳目来购买书画,附庸风雅。透过对“紫金砚”一事的分析,我们得以对米芾所言的“以假耳目”提出新诠释——如果真正的鉴藏家必须符合张彦远或米芾的形象,那么,米芾言下的好事者无疑是假借了二人的生存状态。事实上,张彦远与米芾并非家财万贯之人,鉴藏所耗财力远超日常开销;人与物往往维系在非常紧张的关系,艺术品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特殊概念,到处充满着使用上的忌讳,必须终生相伴。
而好事者却凭借着过人的财力,大肆践踏鉴藏家小心维护的忌讳,真假不分,视艺术品为投资赚钱的工具,进而认定米芾贯彻忌讳的言行为疯狂。所幸,米芾依循张彦远文以明志的传统,写下了大量讨论鉴藏的笔记,到处留下线索,协助读者找寻真正的鉴藏家,以区别那些盗用身份的好事者。他在《照夜白》上留下的签名与张彦远隔代辉映,跨越数百年,架构出一所特殊的文化空间,当观者阅读名画时,也会隐然触碰到过去的鉴藏家们无所不在的恋物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