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写(组诗)

2022-02-26 23:34张执浩
特区文学·诗 2022年1期
关键词:袜子古人

惟有写

一本书将完未完的时候

是作者最痛苦的时候

一本书

有自己的主人公

他快要死了而你

还想让他再活一会儿

我在写

这样的时辰

一年已经过去了

就这么结束了吗

每天晚上我几乎都会梦见

他在挣扎

他希望赶紧结束却又不想

就这样落入无望的窠臼

昨天晚上是最难受的一夜

一场觉分了四次才睡完

每次醒来的间隙

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像

卡在表盘内部的指针

秒针在喋喋不休

时针半天才回应一下

天亮以后我对自己说

今天肯定是最后的

一天了,肯定很幸福

无 题

我不再养狗了但我

常常会在一条狗面前停下来

撫摸它,轻声唤它“花旦!”

直到它一脸茫然地背转身去

昨晚在回家的路上看见

一只与主人走散的泰迪

蹲在漆黑的马路边

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极了

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情形

我不再养狗了但我

还时常会在心里模拟花旦的

表情,那也是我在人间的表情

蹲在自己的身体里,无助地

张望着匆匆来去的每一天

水草缠身

从岩子河里爬上岸

身上挂满了水草的人

坐在那年初秋的一块石头上

清凉的哀乐从上游的高音喇叭里

淌过来,瞬间灌满了整条河道

那一年我还小,放学后

需要鼓足勇气踩着河道上的

那些石头蹦跳着过河

所以我记得

那个目光呆滞的人

水草缠身,一动不动

坐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怎么办?我站在岸边

焦急地看着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幕

即将吞噬此岸,和彼岸

迟登金佛山

我来晚了。在半山腰上

遇到了从山顶下来的人

在他们的转述中

金佛山越来越清晰

又越来越扑朔迷离

如同眼前的雾气缭绕

在大风也吹不走的寂静中

想一想那些活在岁月尽头的

银杉、银杏和方笋,那些

烂漫的白杜鹃和红杜鹃

如果美好的前提是偏僻

那么,天老地荒就应该是

我们今天的露营之所

而巨大的空濛出现在我们

难以表述的山的背后

当溶洞沉默的时候

我们说的再多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疫中忆额济纳旗

在额济纳旗的沙砾深处

一株倒伏的胡杨木

远看像一只骆驼

走近的女孩骑在驼峰上

朝远去的男人们拼命挥手

在额济纳旗的胡杨林深处

还有很多这样的胡杨木

千百年来它们以死亡的形象活着

游客沿额济纳河来回摆拍

金黄的树叶铺满了清浅的河床

金色的风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

在额济纳旗死一般寂静的天空下

我见过死一般寂静的星空

就像宇宙大爆炸的慢动作

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并排躺在沙漠上

你在大喊大叫,而你的喊叫声

直到此刻才敲响我的耳鼓

给袜子配对

从一堆袜子中找出

一对袜子,倘若

还要求它们是原配

这算不算过分?

一堆洗净的袜子,看上去

都一样:一堆黑

或者,一堆灰

我讨厌你们的设计

却又屈从于这样的安逸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

挑挑拣拣,胡乱取两只

套在脚上;有时候

我左右端详直到阳台下面

传来了催促的脚步声

古人的仪表

我吃古人吃过的食物

却穿着古人没有穿过的衣服

我走在古人没有走通的路上

一路上被想象牵肠挂肚

我有限的朋友活在无限的时空中

我有限的想象一再被拓展

早晨醒来看见地平线压住了睫毛

我有古人的骨骼、体貌和性情

我有万古愁,君不见

世界在更新而生活一而再

君不见大江东去海水回涌

我一遍遍擦拭脸上的浪花

那是汗水、眼泪,和唾沫

那是一个人在暮晚时分

独自沿着江堤漫步

逆流的时候他感到孤独

顺流的时候他也感觉孤独

而完整的一天啊

都是从穿衣服开始到脱衣服结束

不像完整的一生始于赤条条

止于浓妆艳抹,而这感慨

毫不新鲜,我的朋友们都感慨过了

命名之年

我们管位于天井角落里的

那个隐蔽的排水洞叫阴沟

雨顺着瓦楞在四个檐角形成水柱

冲刷四四方方的庭院

我们管夏日里突如其来的

这场暴雨叫跑暴

那些来不及收进屋子的东西

我们管它们叫可有可无之物

这没完没了的雨我们管它叫:

“狗日的”,而狗早就跑进了屋子

与我们一道站在天井旁看乌云聚散

父亲似乎明白了老天爷的意思

他拿起竹竿去使劲地捅阴沟

积水已经漫上了第三级台阶

漩涡在阴沟附近越转越快

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在吸引着

我们的父亲,似乎有声音

在屋外在四面八方咆哮着

我们管那些用课本折叠的纸船叫巨轮

它们在漩涡附近你推我搡

果真像是一艘艘入港的船只

我们管雨后天晴叫放亮了

太阳钻出云层,我们管从阴沟里

爬出来的蟾蜍叫癞蛤蟆

当你走近它的时候

你要当心它喷向空中的毒液

题观音岩驿站

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有一个结果

但在观音岩,我们没有等到

结果出现,道路消逝

在一直朝谷底延展的

茂盛的草丛荆棘中

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发

一阵惊呼:太神奇了这

层层叠加的巨岩有如重负

被看不见的马帮驮着

从云贵一路来到巴蜀

在马蹄和铃铛的混响声中

驿站里的灯火跳荡不止

李家的土豆饭真香啊

张家的油茶确实可口

观音舒展眉头看见我

趴在岩壁下面

用一截木棍撑起了岩缝

多少岁月从中快速穿了过去

又消失在了苍茫的岁月中

比 手

我越来越害怕在家人面前

伸出手来,这双手过于白皙

时常插在充满歉疚的口袋中

因无能为力而无力自拔

有一天晚上

全家人都围坐在炉火旁

只有我兄弟还在户外

就着尚未结冰的水清洗藕泥

直到我出门解手才顺道

把他喊进屋

天寒地冻,却并未下雪

我们哆嗦着

在水龙头下面洗净手

回到火炉边烤火

白炽灯静静地照着

六七颗亲人的头颅

热气在我俩的指缝间缠绕

仿佛小时候我们共用过的那块毛巾布

我兄弟突然伸出手来

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

而后笑道:“这才是手。”

关于月亮的流调

我有一位老友因为过于关心人类

去年春上得了抑郁症

昨晚半夜他发来的短信:

“记得看一看月亮。她来过我这里。”

今天清晨,我们排队去做核酸

长长的人列像一根线索

缠绕着空旷又深绿的草坪

好久不见这样清白的天空了

“啊!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太阳还没有出来,月亮像一张镜片纸

在水杉与梧桐树梢之间反复擦拭

我因此而看得清晰,高远

她的流调显示昨晚我们都是密接者

我们都是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是什么样子的物种

父亲从房顶走过

最近时常梦见父亲,一个

恐高的男人昨晚又爬上了

年久失修的屋顶

他要抢在下一场暴雨来临前

捡拾瓦漏。那些灰白的瓦片

一块一块摞在椽梁上像一片片

风干的鱼鳞,事实上它们

就是鱼鳞,在无尽的旱季等候雨水

父亲的工作是将那些散落

缺损的鳞片一一修补完整

我站在木梯下面,眯眼望天

只见父亲颤颤巍巍

手脚并用爬到了烟囱附近

瓦片在他身下发出哗哗啦啦的

响声,而他在响声中

突然直起身来,半截身子

高过了烟囱—这是我记忆里

父亲最高大的一次,只有这一次

他是完整的,从头到脚

都显现在蓝天白云下

但很快,就淹没在了

母亲点燃的炊烟之中—

我在梦醒后推攘着身边的黑暗

感觉刚刚消逝的这一幕

来去无踪,却别有深意

第二幅自画像

读一个欢乐的故事我也有泪水

悲伤的时候悲伤莫名

悲伤的时候移开手边的放大镜

在近视与老花之间反复调试

我与你的距离。太阳也在调试

她要换一个角度去照耀

那些我们不曾见过的草木

那些活在欢乐与悲伤中间的人

每一个都如我这般

难以分辨哪一部分是欢乐的

哪一部分属于悲伤

我已经很难澄清这沉重的肉身

作者简介

张执浩

武汉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八部,另著有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詩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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