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列杰尔金诺公墓
在别列杰尔金诺公墓,
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墓园周围,
我们寻找着奥尔嘉·伊文斯卡娅的墓碑—
诗人的女友,拉丽莎的原型,
为他一再被捕、流放的人……
在她活着时,她甚至难以出现在诗人的葬礼上,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的位置,
除了集中营和冰冷的审讯室,
除了多少年后,根据她的遗愿
所悄悄安葬的这个荒郊外的墓园。
我们拔开茂密扎手的荆棘枝条,辨认着
一座座带十字架的雕像和名字,
我们找来找去,意外发现了
诗人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的墓碑,
女作家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的墓碑,
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那一座。
我们回到公墓大门口询问守园人,
但回答我们的只是摇头……
近半个小时后,我只好再次回到
那摆满纪念鲜花的诗人墓园,
向墓碑上永远年轻的诗人浮雕道别,
向松林间骤然洒下的一阵雨后的光照道别,
但却多了一份惶惑不安—
好像来到这里,我又欠下了一笔债,
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找到
那个也曾像天使一样为我们出现的人,
好像她的消失就是对我的一种审判,
好像在这满园的墓碑和树木间,
还躲着另一双无情的眼睛。
在小区里
傻儿子愈来愈高了
妈妈愈来愈小了
小妈妈紧挽着走不稳的傻儿子
从不抬头看我们
可是她的傻儿子啊啊地想同我们说话
多少年了,在电梯里,在小区花园里……
今天我又遇到了他们。
生啊,死啊,爱啊,泪啊,
今天我只好沿着小河边走我差一点
就啊啊地走进了河里……
海魂衫:纪念一位诗人
在深圳的一次诗歌聚会上,
我看见有三位诗人都穿着海魂衫:
马兹洛夫、索菲亚、胡续冬。
索菲亚像是从黑海里冒出来的小仙女,
胡续冬嘛,我后来考证过,
最初是因为他的一个高中女同学,
从此他就把他的白日梦和一缕海腥味
永远带在自己身上。
来自马其顿的马兹洛夫呢?这位难民诗人
他穿着海魂衫坐在那里,
就像是在混凝土的码头上望乡。
三位诗人,三个海在我们中间流动,
这使我想起在我年轻时似乎也有一件海魂衫,
只是不知丢在了哪里,
即使它還在,我也不好意思穿了。
现在我只做一个看海的人。
我只是喜欢我爱的人替我把大海穿在他们身上。
现在,这三位中的一个已离开了我们,
在那深蓝色的天堂港湾里,
我想他也一定会是一个好水手。
在涪水河畔想起杜甫的《观打鱼歌》《又观打鱼》
在这涡流回旋、梭鱼不时飞窜的涪水河畔,
我不能不想起你在这里写下的
两首“观打鱼诗”。
一个客居他乡、穷途末路的诗人
哪里来的这般闲情逸致?不,
“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
这就是大屠杀啊,那些圆睁暴突的眼睛,
无以言说的哀痛,
那些闪亮的鱼叉,飞旋的厨刀,
惊得你从河滩上连连后退……
“咫尺波涛永相失”啊,你看到了什么?
那些脱漏在地上又被踩踏的小鱼虾,
那些在水中还胜似亮银的鲂鱼,
那些在收拢的网中如弓一般腾跳的赤鲤,
从此在你的生命中扑腾……
你从不知道什么是“生态保护”,
但你不得不向汹涌的涪水辞别,向百鱼宴上
好客奢饮的主人辞别—
你抬头望了望苍天,
在这残忍的山川间继续前行。
码 头
—给一位年轻诗人朋友
轻风,浪花。
你最好是一个人来到码头。
你也不用去想那些远去或归来的故事。
你只需像一只狗一样嗅闻。
你最好坐下来,
挨着那只铁锚,
并和它一起生锈。
收到盖瑞·斯奈德的回信后
八月一开始,老头子又要进山了
为了他的“无尽的山河”
为了再次“工作”
为了密林间的那一群冠蓝鸦
啼叫出的光
为了每天回家时能带回
一些野生的语言
为此他谢绝了我们的邀请(注)
我曾写过一首献给他的诗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但这次,我真想我也能够动身
前往内华达山脉
和他一起搬动“砌石”
或是在正午时坐下,抹把汗
看他为我遥指远处高山上
那一道隐约的雪线……
为什么不?人生之召唤
莫过于在年老的时候
还可以当一名学徒。
注:2014年3月,我受上海方面委托,邀请盖瑞·斯奈德参加当年8月的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但他婉言谢绝了,他说他在8月份要按计划进山,为他的下一集《山河无尽》工作。他说8月份是最好的季节,他不能错过。
听老友陈建祖述说往事
在奔赴五台山的车上,在民宿小院的
早餐桌上,在通往菩萨顶的
长长的陡峭的石阶上
你都在谈论往事—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惊叹于你的记忆,而你的记忆
也搅动着我的记忆
三十多年前的朋友,有人
还活着,有人死于心碎
有人远在异国他乡,音信全无
也有人近在身旁
但多少年已不再来往
你的记忆,就是一座座墓碑
而早年的我们自己又去了哪里?
天知道。我们走下石阶时
仍有人一步一叩拜
向上攀爬,更多的人
在一边摆姿势拍照
而我注视着一位头戴竹笠的游方僧
不知何时已走到我们前面
消失在人声鼎沸的山下……
武大郎的骨灰
阳谷县城外,化人坑边的熊熊烈焰。
潘金莲的假哭。王婆皱着的眉头。
被砒霜毒死的武大郎。
邻里乡亲们的一声声“可怜”。
一个孩子听到的无声窃笑。
趁人不注意,团头何九叔,也就是那个
曾收下西门庆银子的验尸官,
拨去明火,把两块焦黑的骨骸
偷偷掖在了衣襟下。
(在上一回让一个孩子气愤的人
在这一回变了!)
然后是挫骨扬灰,然后是
春天的满天飞絮。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故事也都忘了,
除了这个细节。那时我七岁,
忘了吃午飯,埋头看《水浒传》小人书。
而早春的阳光,从一棵大槐树上
到现在仍为那个孩子倾泻而下。
莫干山记行
终于到了,莫干山遥遥在望。
“这个山名是什么意思呢?”
“Dont ……mountains”,胡续冬翻译道。
诗人们笑了,高大的
来自马其顿的尼古拉·马兹洛夫
笑得直不起腰。
这是头天晚上。第二天清早,
雾散去后的山道上,诗人们漫步。
竹林之青翠,松树之婆裟,
清脆的鸟鸣,就像童年时听到的那样。
没有人再提昨天的笑话了,
好奇的马兹洛夫也不说话了,好像他刚从
巴尔干半岛的战火中出来,
眉头被清风吹拂,而天空仿佛
为他从某个灵魂中
带出了一阵气流。
他那个虔敬的样子,就像但丁
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而我则想起了他的诗:
世界上本无寂静。
僧侣们创造了它,
为了每天听马儿,
听羽毛从翅膀上飘落。
礼 物
有些梦醒来后就像从缪斯
或恶魔那里归来。
昨夜我竟梦到你和她飞着飞着
就从天使变成了小麻雀,
飞到我曾住过的一座老楼的窗台:
“来吧,抹去上面一层雪,下面就有麦粒……”
醒来后我在床上多躺了几分钟。
这是一首诗吗?比起我的很多诗,
它更像是一份
哀痛的礼物。
在阿那亚
在阿那亚临海礼堂
静静地坐下
没有牧师,没有念出声的祈祷
只有隐隐约约的涛声
和管风琴声
只有一只不知从哪里
飞到隔窗露台上的红蜻蜓
只有一轮巨大的黑太阳
高悬在海的蓝色之上
我在那里坐了五分钟
好像是受到一次光的洗礼
好像是大海坐了起来,并从胸腔内
泻下了流水般的管风琴声
好像在黑太阳的闪耀之后
一个流泪的人在我身上
重新睁开了眼睛
好像我走了千里万里
就是为了来到这里
好像在我身后还有无数的我
还有一只又一只的蜻蜓
从风里雨里
就要相继来到这里
送别胡续冬
天才少年,从我家乡的山沟里
钻出来的小机灵鬼
见面时总称我为“老大”
实际上,他才是“未名湖”上的老大
泡妞,办“偏移”,发明新词汇
毕业论文赞颂“知识分子写作”
写出来的诗却吓我一跳(“下雨了
好大的雨哟”)
还有他送我的书《去他的巴西》,去他的
藏獒诗坛职称评定去他的巴西
直到前年春节发来视频拜年
抱着女儿向我挥手“伯伯好”—
(原来还是一个好父亲啊)
这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现在我读你的诗,看你的一张张照片
我和朋友们一夜未眠谈着你
你这一走,你的宝贝女儿怎么办?
你在校园里喂养的那一群流浪猫怎么办?
当我想约你一起回老家而你却跑到了
天上去我怎么办?当你在天上
和马骅一起对我们扮鬼脸时
我们这些本想流泪的人
又该怎么办?
作者简介
王家新
1957年生于湖北省丹江口,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四十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编著数十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