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斌
这是阳光在大地上寻找到的节奏:
它的调色板没有任何一角被浪费
来吧,让我们试着拨奏这首曲子——
先从柔软的草原斜坡开始弹起
它以起伏的嫰绿奏响舒缓的降C键
而阳光在山谷间用阴影间或拨奏
如同小提琴在中提琴之间起伏
帐篷、牛羊、野花也加入合奏
漫不经心地点缀这匹绿色的乐谱
从高处的半阴坡往上,节奏变暗
云杉耸立如大提琴从山谷深处鸣响
请暂停一下,让我们仔细检视
每一棵笔直的树干,就像一根根琴弦
从草原顶端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
来,再拉弹一下——琴声有冰雪的冷静
继续往上弹奏的只能是静默:雪山站立
万年的沉默仿若乐曲结束后在舞台上
留下的空白,又分明暗示在舞台的背面
似乎还有另一支乐团,演奏一首倒叙的赋格
从现在开始奏起,一直回溯到世界的开端
从这些草地、牛羊、雪山倒回去,回到空无
这是用沉默奏出的日光奏鸣曲
仿佛火车上撞见的某个花衣女子
在一车厢的人头与方便面中夹带的一个瞬间
此刻,湖边的云杉正迎着微风舒展身子
这淡蓝色的湖面她们眺望一百年也从未厌倦
这是从飞速旋转的星球中挽救回来的一个
暂停键
被群山稳稳地接住,它让光的行驶减速
并轻抚每一朵在湖边梳妆的绿绒蒿
以及一丛一丛用颜色静静地手谈的杜鹃花——
她们是一群难民,从另一个星球逃亡过来
在绝境中安静地度过余生
(友措:甘孜湖名)
只爱奔跑,不知翱翔为何物
在沙漠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重型卡车轮子
下讨生活
依然比在漫天黄沙中稍稍轻易
炙烤,并没有让你出汗
无论是黏滞的柏油路面还是滚烫的黄沙
对于你的劳作都是一样
头顶也有竖起的鬃羽,仅是示威而非美饰
喜爱在胡杨木中筑窝,用毛发编巢
操持几颗斑斓温润的蛋即是生活的全部
每到风起的时候就在尘土中大步疾走
至于为什么,并不是其他动物所能懂的
(白尾地鸦:塔里木沙漠特有鸟类,擅奔跑不擅飞翔)
某处过于宽敞,当我进入时
像一拳打在虚软的空气之中
我理解,它所容纳的事物远为宏大
不过,这种美丽的壮阔令我沮丧
就像住进了一座过于开阔的宫殿
豪华的装饰让我手足无措
我骑在风中一只断线的风筝上
虽然你用绒毛覆盖了我
我却冷得无法盈满,我想
寻找源头,却阻滞于半路
我必须立即拿起我的诰命
用封号掩盖我的怯懦
这太不成比例——硕大的花苞
盛开于枯干的树枝之前
虽然你的舌头屈伏于我身前,但
肥圆的花瓣令我恼羞
像两张吞咽的嘴唇,让
我的皮肤瞬间进入晚年
它是一本禁书,我不敢翻阅
我是悬崖边上一个停伫的动作——
我必须立刻离开,否则那粉红的火苗
会将我烧成另一个我
她写字的姿势仿佛在
奋力生出下一个孩子——
寒毛穿透内衣剑拔弩张
她以双臀抵紧椅面的突兀
双腿压住木头沉默的“不”
她扭转腰部,忍住笔画
顺势写出那惊心的一捺
我感到她胸脯噴发的雄壮
是一道黝黑如墨的瀑布
她短发如狼毫,热辣辣
在我心里划下一道道哀嚎
我被她笔锋的转势所痛刺
那行走的旋涡如有力的肌肉
含住我每一个胀裂的毛孔
而顿点总是点在宣纸最痒之处
她倾泻墨水如同倾斜饥饿
我无力抵住这盛大的仪典
像等待处决那样等待她翻过一页
又一页——她前倾腰肢
夹紧了空气,收束腹中饱满的笔墨
重重的一竖!臂膀起伏
如若在重重的包围中冲出生路
然后掉转脸来,笑着看我
身体里满溢的悚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