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一、
“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地重复下去!这一谵妄的说法到底意味着什么?”
“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像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者是绚烂的—然而这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站在窗边,她用窗帘裹住半个身体,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这段话读了两遍。读出这些的时候,她用的是电视主持人的那种腔调,或许她觉得那样的腔调更合适些。光和树影一起透过来,透过她窗帘外面的半个身体,和光一起透过来的是孩子们的嘈杂声,楼下面不远就是一家体量小小的幼儿园,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她探着身子朝声音的方向看,她的身上有着一层毛茸茸的光。“那时候,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疯狂。”她将头转向我,“这本书是你在路上看的?你怎么想,带着这本书?”
我忘了我的解释,大约是我在出门之前,恰好随手、随意地从书架上抓到了它,然后就将它塞进了行李箱。这本书是我多年之前读过的,要是有意,我可能会带一本之前没有读过的书—当然,我也可能没做这么多的解释,因为她已经坐到我的身侧来了。“我也读过。是在我的疯狂时期读的,”她对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想有个特蕾莎,像个被人放进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水流飘啊飘啊就飘到了你们的床上?”
她开始吻我。“我是不是你的特蕾莎?不,不许你回答。”
二、
我不许她再坐在窗口,那样不好,对面的人是能看得见的,说不定楼下的孩子们也能看得见。“不,我偏不。”说着,她笑吟吟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芭蕾式的飞翔动作。“我不怕被看到。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被看到。反正,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你,你怕什么?”
“我,我不是这样意思。”我坐起来,“我只是觉得……”
“没事儿。没事儿。你不用管。”她转过身,让窗帘裏住了一半儿,然后又笑吟吟地把窗帘撩开,“没有人真的会关心我们,没有人会关心我,不是吗?看到了和没看到都是一样的,你不在意,它就和没有一样。”
“我不想讨论这些。”她将窗帘突然拉严,整个房间立刻暗了一下。“我想问你的是,你觉得真有轮回吗?过去的事情,还会重复地再发生,再发生……”
我说我不知道,至少不确定。也许,所谓的永恒轮回不过是人们试图延长生命、让自己获得安慰的一种方式,所有人都是怕死的,所有人,都希望在生命死后还有一个可以重返的生活,于是,就有了永恒轮回。“我也和他讨论过轮回的事儿。他是相信的,他相信,我们在下一个轮回中会再次相见、相爱。他希望我们在下一次的轮回中能一下子认出彼此—对了,你要不要听,我在疯狂时期的那些事儿?那时候,我一直有一种眩晕的、不断地向下坠落的感觉,可我欲罢不能,我着迷。我甚至觉得哪一天自己真的会爆炸,无缘无故地,走着走着就‘扑哧’一声—我觉得爆炸不是巨响,而就是简单的,‘扑哧’一声,就没了。”
3.
我将刚刚写下的这段故事给她看,对她说,我还没有想好故事的题目,不如一起想。“这么短?”她用鼠标将文字划向第一行,“你想写什么?咱们俩的故事?有什么新意吗?”她飞快地滑动着鼠标,“我觉得也并不像我。只有站在窗台的这段是我的。”
“小说是虚构,它不会完全像生活,它能从生活中选取的,就是一些点,但那些点非常非常重要……”我说。我站在她头发的后面,刚刚洗过澡的她头发还是湿的,有一种淡然的、似乎在滑动着的香味儿。“我和卡夫卡、穆齐尔一样,不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信史。所以,我也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写下我的生活。”
“为什么不?你觉得生活不值得写?你不喜欢真实?真实让你恐惧,还是羞愧?”
“倒不是……”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皮肤凉凉的,像丝绸那样轻滑。“不过我也真的是怕,怕真实。在我的小说中,我总习惯把我的一些坏想法和让人羞愧的,都交给我的父亲来做,这样自己的羞愧是能少一些。”
“你和我在一起,感觉羞愧吗?”
“……”
“你不用说,我也不想听思考过的答案。我跟你说,我有。第一次和你……我想自己怎么会这样!这还是我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是。我就想扑向他,就像是扑向火焰的飞蛾—你的诗中的句子,大意是这样吧!就是你的这首诗,真的就是这首诗。”她抓住我落在她肩上的手,“我不太喜欢昆德拉。他太强势,非要那个特蕾莎自己飘啊飘地送过来—凭什么!”
“是的,是的。”我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脖子上,“不过,我觉得他对托马斯下手还是够狠的,不让他有半点儿的隐藏。”
“他说的是托马斯,又不是他!”她回过脸来,盯着我的眼睛,“你刚才不是也说,你自己的坏、自己的羞愧都塞给父亲来承担—说别人,有什么好羞愧的?有什么不好下手的,是不是?”
“是,是是是。”我点点头。
“你说,咱这个房间里会不会有摄像头?”她突然站起来,将围在胸口的浴巾拉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晃,做着引诱的表情。“你怕不怕?说,你怕不怕?”
“一个男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说。我走到镜子里面,和她一起对着反方向的自己摇晃。
“哼,口是心非。”她抬起手,搂住我的脖子,“你难道没听说过,男人都是猴子?身子是扑下来了,但尾巴还挂在树上。你是另一个托马斯。他也是。”
我离开镜子,让自己靠近窗口,然后将右边的窗帘拉出一条狭小的缝隙。阳光亮亮的晃人眼睛,大片大片地压着叶子,那些宽大的树叶被压得垂下去,在甩掉一些阳光之后才略有反弹,而幼儿园的小操场上是空的,原来的叽叽喳喳也是空的,墙壁上画的硕大的花儿有些孤单。
“你在看什么?”她问。我看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涂抹着口红。口红的颜色不适合她,但我并没有说出来。我走到她身侧,此时,我不知道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如此打扮是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海边。在来之前我已经查过攻略,距离这家酒店不远。”她抹掉刚刚的口红,从小盒子里换出另外一支,伸长脖子,“在我的疯狂岁月,哈,你竟然把它叫成是我的疯狂岁月!不过,那时候我也真是够疯狂的!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海边?还是,你要自己睡一会儿?我看你昨晚休息得不好。算了,你先休息吧,回来,我再给你讲我的疯狂岁月。要是你想听的话。”
“想听,当然。”
“你不会吃醋吧?不会,是不是?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再说,你也不在意,对吧?我知道你不在意。”
4.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它们的相似处,尽管时间、地点和之后的命运各有不同。我说过我不喜欢米兰·昆德拉,但我说出的只有一半儿,就是他的强势,而还有另外的一半儿我没有说——我承认,我是另一个特蕾莎。我承认,我就是被自己装在一个篮子里送到他身边的,在我的疯狂时期,我认为那就是爱情,爱情就是不计后果地把自己送给另一个人,心甘情愿。那时候,我觉得没有比我更纯粹、更高尚和更无私的爱情了,只要是他说的、他提出的,我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回答:我愿意。即使他提的条件是荒谬的,我也愿意。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当时……将它称为疯狂时期是对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特蕾莎,一直在发烧,一直在——我说的那种爆炸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会爆炸,无缘无故地,走着走着“扑哧”一声就没了。我也和他谈到过我的这个感觉,他没有笑,而是认真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不允许,我不能让你那样消失!
唉,现在想起这一段,想起他为我突发奇想的爆炸而流泪,心里还是热热的,更不用说是在当时了。就是从那天起我生出了为他生一个孩子的念头,我想的是,我要有个孩子,和他的孩子,不告诉他,我自己养,尽心尽力地……他有家庭,有孩子,我早和你说过——我没说?嗯,我以为早说过的,你也能想得到。有两三年的时间,我和他过着一种秘密的生活,只要他出差,我就找个理由赶过去,住进同一家宾馆或者邻近的宾馆。最幸福的时光不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短暂时刻,而是等待,是坐在火车或者飞机上,奔向他的那段——有时我觉得我迷恋的其实是奔向他的幸福感,是那种急迫和忐忑,是那种不断被期待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突然呼吸到大口大口的空气的奢侈。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们在我们所在的城市,然后是成都、大理、深圳、南宁、厦门……我在成都收藏的三片树叶,来自不同的三棵树,它让我记下我们的旅程;来自大理的玉挂件是他给我买的,我要了最最便宜也是最小的一颗,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弯弯的豆荚,很饱满的样子。深圳的木雕,是我自己在商场里买的,我看重的是弥勒的欢喜,那种笑容让我觉得珍贵,又有些易碎的性质——也就是在那次旅行中,我们的关系出现了裂痕,我拼命地弥补,一叶障目地做着弥补,那时候,我在两种痛苦之间来回挣扎,一会儿认为他根本不在意我,我只是他穿旧了要丢掉的旧鞋子,一会儿又觉得他是那么爱我疼我,我的小任性已经伤到了他,我使他的心滴出了血来……每到一处,我都为自己留下了纪念,它貌似与他、与我们的旅程毫不相关,但我知道所有的所有都是关于他的。一切一切。
在疯狂的日子里,我追随着他——就是追随,这个词并不过分,他是我的光,是我的火焰,是我的慰藉和我的深渊,偶尔安静下来,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或者办公室里的时候也会嘲笑自己,一叶障目……但我享受一叶障目的感觉,就像我享受坐在过山车上飞快行驶的晕眩。在厦门,我和他坐过一次过山车,当然是我拉他去的。开始的时候,他异常镇定,而我则是不安的,如果不是他在身侧我很可能在出发之间喊停,狼狈地从车上走下来——所以,在车刚刚晃动了半下的时候我就大声尖叫,他伸过手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指。“我爱你。”我似乎听见他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音还未落下过山车就已经飞快地向前奔去。在大学的时候我读过契诃夫的一篇小说,题目忘了,大意讲的是作家年轻时去亲戚家小住,然后和邻居家一个胆子极小的女孩一起坐雪橇从高处下滑——他就在下滑的过程中对那个女孩说了句“我爱你”,于是,这个胆小的女孩竟然因此克服了恐惧,一次次地和作家从高处滑下去……那时候我太年轻了,根本没有在意,只觉得作家真会编故事,可在我的疯狂时期,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出同样的话来的时候,我的胸口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
我和他分开后,在我的城市,厦门,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你知道,记者总是出差,若不是出差我们也不可能遇见不可能认识,是吧?我过一段时间,就会独自去坐一坐过山车。车停下来,我的腿也是软的,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别的原因,我要让我的腿软配合我的泪流满面,掩饰我的泪流满面。我知道卖票的小哥在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让我泪流满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记得他是说了“我爱你”的,就在过山车上。但我们回到宾馆的时候我才开口问他——我应当会永远记得他被吓坏的样子,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不,我没有半点儿嘲笑的意思,也许他以为我会有,可我真的没有。不只是没有,我多出的反而是感动,是同情,是试图要去呵护他、保护他和照看他的心。在宾馆,我帮他擦着脖子上的汗,问他,是不是在过山车上对我说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过了许久依然想不起来。我说,你说你爱我,我听见了。你不用否认,我知道是你说的而不是风说的——契诃夫小说中的作家也是那么否认的,说是风说的……后来他点点头承认,是,他说了,然后再次亲吻我。我也回报给他更热烈的吻。
他没说,在他点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他没说。我在意的不是他说了还是没说,而是,没说,他却承认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时候——我挣扎着拼命地把一些很不好的念头驱赶出去,但无论我怎么做,都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扎进一根粗粗的刺。不疼,但让人喘息困难,就是那样。
不不不,它没影响到我们,要是能影响到,就不能算是什么疯狂时期了,对不对?我驱逐了那些不好的念头,拔掉了这根不需要的刺,只是,和你说这些的时候又想了起来。在厦门之后,我又和他一起去了昆明、丽江、桂林、肇庆……那些收藏?嗯,它们还在,只要一看到它们我还会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无论怎样,我都不想遗弃它们,哪怕只是封在塑料膜里的一片树叶——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你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我就是不想舍去。在一次次的过山车上,我在眩晕的速度中想到死亡,然后让自己在那个瞬间想——我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不想故意地让自己想到什么,可是每一次,我都会想到他,和他在一起的某个瞬间。它对我来说算是“永恒的轮回”还是其他什么?既然我在那么紧张、窒息和濒临死亡的时刻想到的是他,那抛弃那些东西和留下那些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相似处,包括共同的疼痛和无疾而终。暂时,我不想说它啦!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它。
五、
“你这样写下去,会让我爱上你的。”她说。她抱紧我,泪水滑过我的肩膀,我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和抽泣之声。“求求你,不要再写了。”
我再次拉上窗帘,打开灯。我试图隔开的是外面,外面的市声实在是过于喧杂,汽车的喇叭,摩托的声音,小贩的叫卖和听不清楚的喧嚷,楼下院子里孩子们的欢叫,树上的斑鸠与喜鹊,楼道里的音乐和楼下的音乐,楼下商场里使用的大约是大功率的播放器,从牧马人跳到Ceal Friends,楼道里的音乐在混杂中停下来,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我想起读过的一句话,《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噪音有一个好处,让人听不清词语’。”我拉开窗帘,检查着玻璃和窗子上的把手,“外面太吵了,不是吗?”
“你是听不清词语还是有意听不见?”瘦小的她坐在化妆台的前面,伸长自己的脖子,“我说,你别再写了。这句话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亲爱的。”我用力地拉好窗帘,“不写了。没问题。我以为你愿意我这样写下来—写下来,你可以一边记忆一边遗忘。”
“可是,我既不知道记住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遗忘有什么好处。但我现在不想让你继续写下我的故事……不想。”
“好的。之前……”
“之前是之前。我和你说的这些不是想你马上就写,我是说……算了。以后再写吧,等我们也无疾而终之后。”她靠在我的身上,湿淋淋的感觉,“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无疾而终?夏天,还是离开这个城市之后?一年?两年?你想过没有呢?”
“没有。”我说。我吻了一下她的耳朵,我不觉得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想什么无疾而终是必要的,我希望在现在的、哪怕短暂的时间里我们能够得到欢愉,它足够大,足够让我在今后的岁月里……
“这是永恒?”
“永恒。”
“不是轮回?”
“……”
“永恒和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地重复下去!”她挣开我的手,却拉着我走到她的电脑前,念出我传到她微信的文件中的第一段话。“你为什么要从这段话开始?是想让这个故事显得深刻丰厚吗?你是不是觉得写一个不怎么新颖的爱情故事太简单啦?”她转过脸来,盯着我的眼睛,“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读它的时候愣了一下,它和我的故事有什么关系?而等我读完了第4 节,却觉得它真好,你是懂得的那个人。你还是写吧,就在这里写,我看着你写。”
“那时候,我认定我和他之间就是永恒。我不会忘掉,永远都不会。”
六、
我爱着,疯狂地、灼热地、兴高采烈地、疼痛地、患得患失地、渴望和失望以及绝望地爱着,飞蛾扑火一般地爱着,死心塌地地爱着,麻木地爱着,或者死去活来地爱着……我爱着,柔软如水地爱着,坚硬如水地爱着,小孩子一样地爱着,大人一样地爱着,母亲一样地爱着,女儿一样地爱着,娇嗔地、天真地、黏稠地爱着。除了他,我再也看不到别人,看不到眼前和身后,我甘愿自己能有那样的盲目。我真觉得,我和他之间就是永恒,除了这种永恒再无别的永恒。
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不告诉他,永远都不。这个孩子也将是永恒的一个部分,我特别特别想给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断然消失,让他再也找不到我——是的我和他说过,在我的疯狂时期。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是认真的,他不置可否,就像没有真正地听到一样。不重要,不不不,我不是说现在看来不重要,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觉得自己的那个念头挺好的。当时,我就是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虽然,我可能也没有下定决心。
你想知道……我不想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当然知道他有家庭,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我还偷偷地去看过……在我的疯狂时期,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没什么,可以忽略不计。我只要有爱就够了,只要我在爱着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灼热就够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没事儿,我也觉得,但不后悔。
我父亲身体不好,是个看什么都不顺眼、无论是大事儿还是小事儿都可能怒气冲天的暴君,我妈,事事都让着他,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还能怎样?就是这个命”。我才不信命呢,打死我我也不愿意重复我母亲的那种生活……不说这些啦,我怎么说到这里来了。可能是因为你提到了家庭,不管怎样,都不再提它啦。
我也不想提我们的无疾而终,没什么好谈的,在我的身边,在我所采访的那些男男女女中,有太多的这种无疾而终了,就是走着走着就散了,什么样的原因、怎样的契机——重要吗?在这里我提供三个结局:一,我们的关系被他家人发现了,他再次回归家庭;二,他有了另一个新人,被我发现了,我决定离开;三,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联系着联系着,慢慢远了、淡了。
“你可以随便选择其中的一个。也可以将它们合并在一起。”
7.
“作家就是职业说谎的人—你的确能说谎,很会。”她在微信中给我回复,“你写的这个故事我已经看完了。挺好的啊。不过,我想给你提供的却是第四种结局,这是我在一次采访中听来的:他妻子要与他离婚,态度坚决,也不告诉他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后来,他们真的离了。这个男人从此一蹶不振,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试图焐热他的心也不能够。后来这个男人不告而别,据说去了西藏,也有的说他吸毒被抓进了戒毒所。她还在等—对了,你看过王安忆的《我爱比尔》吗?那个女人……”
“为什么要提王安忆?我看过,很喜欢。我记得。”
“她就是《我爱比尔》里的那个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你是说,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去寻找他,寻找关于他的记忆。对吧,我的理解没错吧?”
“对对对,就是这样。对了,我再给你提供另一个结局,还是关于无疾而终的:男人在一次赴约的过程中出了车祸,命是留住了,但腿已经残疾,不得不把自己的余生和轮椅焊在一起。是她报的警,是她将男人送进了医院……但后面的事儿,她被挡在了外面,他妻子拒绝她的靠近。她当然痛苦,然而那个女人更痛苦,那种不离不弃让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你在听吗?”
“在听。”我说,“我在等你讲述。”
“她是我闺蜜的朋友,开琴行的。我们的认识源自我的采访,一回生两回熟,再说我闺蜜也反复地提到她,我们就也变成了朋友。在聊天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就变成了一个泪人儿。她说,她在遭受着永无止歇的惩罚,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呢?”
“他?他们很好。他妻子天天推着他在小区里转儿,两人打打羽毛球—就是孩子们玩儿的那种,小球拍。”停顿了一下,她在另一端发来一段三秒的语音,我将它转成汉字:“他把她已经忘了。”
“悲伤的故事。”我说。我用的也是语音。随后,我用五笔打出下面的内容:“在这里,没有谁可以免除痛苦,谁也不能。前几天,我读到一句话,好像是奈保尔在《米格尔大街》中提到的,只是记不起原文:它说,在那么难过的日子里,他们却活得兴高采烈。我想,他和他的妻子,大概是这样吧。”
“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
“你知道吗,上次,我们在深圳分开之后,我就一直回想那个话题,关于永恒轮回的话题。真的有永恒吗?我们要永恒来做什么?永恒是不是特别特别稀缺之物,我们大多数人根本就得不到它,最多,能看到它从头顶上飘过时的影子?我想起《等待戈多》里的戈多。”
“永恒很可能是我们完成自欺的幻觉。我们靠它来确定—一些并不存在或者并不那么坚固的东西。你提到了戈多。我想到的是海德格尔在一本书里谈及的时间与时间性的话题,存在和时间性的话题……从另一角度上来说,等不来的戈多也许才是永恒,我们生命中的这一时间段落永远不会和它交汇在一起。‘不’和‘不会’才是永恒,其他的都不是。”
“我没有读过海德格尔的那段话。哈,允许我不求甚解吧,上大学的时候,一读海德格尔啊、康德啊、拉康啊就头疼。我们怎么谈到这里来啦?有点偏哦。不过我倒是有些愿意和你谈这类的话题—你应当想得到,我们平常都谈些什么:谁谁谁与谁谁不合,谁谁谁因为什么给谁谁谁穿了小鞋,谁谁谁将要升职,谁谁谁又买了新车,这个包花了多少钱有没有更便宜的海淘……就是这些话题,我们也谈得兴致勃勃,可转过身去,好像什么也没有。”
“就像爱情的消失一样。无疾而终的爱情。”
“就像爱情的消失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我将微信的对话框缩小,然后开始浏览新闻:时政的、军事的、财经的、读书的和旅游的……似乎过了许久,她的对话框再次出现,发来的是一张风景照片,或许是因为曝光的原因而显得略有点模糊。一排开着红色花朵的树,几栋高高低低的楼房,拍摄的时间应当是下午,有栋楼的颜色涂着一片一片不太真实的黄,很可能是透过来的余晖。“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穿着一双橙红色的高跟鞋。在进入宾馆之前,我在外面拍了这张照片—当时我心跳得厉害—你在照片上看不出来,可我能。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抖。”
“嗯。”
“刚才我去社长屋了,谈一篇烦人的稿子,他要我改动几个词。我不想改。倒不是他说的不对,我承认他想出来的词更好,也更准确,但我就是不想改。想想吧,一篇注定要速朽的稿子,明天见报之后除了作者单位再也没人要去看的稿子,有没有必要用那么多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
“还是认真点好。哈哈……”
“少来!我不听!我不想我的人生都浪费在这些无聊的小事儿上面!”她一连打出三个叹号,“修改之后,意思也还是原来的意思,你不知道,可能过不了多久社长又会把他改过的部分再改回去……只要有时间,他总是这样改来改去的,我觉得他就是无聊。”
“嗯。”
“对了,这篇小说还准备修改吗?要不要再加?”
“我是想再加一点儿新内容……我想把你上次提供给我的那段儿也加上去,可是,一时想不出应该加在哪里、怎么加。也许,它可以是另一个故事。”
“我想到了,你可能加不上去,你不敢,你羞愧,是不是?还是你说的呢,作家要敢于解剖自己,写到关键的时候手可不能抖……可你的手抖了,是不是?”
“不是这个原因,至少不是主要的原因,你知道,小说要保障主题的集中,即使再痉挛的小说也要有头有尾,有一个大致可理解的故事。你让我加进去的那段儿,我一时还连不到这个故事的主题里,它会成为争夺的力量。容我再想想。”“好。你想。”
接着,微信的消息栏出现了她两秒钟的录音。“你爱我吗?”就在我准备回复她的消息的时候,这条微信已经撤回。“算了,你不用回答,我不许你回答!”
我盯着屏幕。这时,她发出了又一条微信:“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再修改一次你的这篇小说。这一次,我们不再纠缠永恒—你能不能写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它一直在轮回,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