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晓
乔极端自负、自恋,尽管他只是一名杀手。可他却看不起天下其他的杀手。他认为,其他杀手只知杀人,现场或血溅三丈,或尸首分离,或火光冲天,一点儿都不文明,不艺术,不优雅。
乔杀人,是讲文明,讲艺术,讲优雅的。
比如,边关大将李临摹心有反意,与北方一日渐崛起的游牧部落暗通款曲,隨时都有可能起兵叛乱。接密杀令后,乔星夜疾驰,趁夜黑风高之际,一举击杀了李临摹。第二天一大早,李临摹的亲兵前来中军大帐送早餐,看到他们的将军一套“武穆剑法”正舞至最后一招,眼看就要收招了,可却迟迟没收,保持那个动作,动也不动。上前一看,原来早已没了气息。除了喉尖一点红,其神态与活人无异。
浙江右布政使司邹怀远,上欺君王,下凌百姓,民怨沸腾。可奈何其为宗室外戚,圣眷正隆,朝野合力也扳其不倒。某日,邹怀远躲在密室里把玩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一时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彩。突然,这笑容就停住了,没有再往高潮里走,也没有像浪潮一样退下来,始终维持在那个丰富而又精彩的瞬间。当侍妾深夜来送参汤时,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除了喉尖一点红,其神态与活人无异。
江洋大盗范子宣,或撬门溜锁,或明火执仗,盗抢无数。各地捕快都将缉拿范子宣作为第一要务,有的在街角蹲点,有的在城头巡逻;有的请武林高手助阵,有的高价收买知情人员,都毫无进展。一时间,此案成了天下第一号悬案,破案赏金也一路走高,让无数人眼里泛着红光。那天天刚亮,京城某大街一高宅大第门前,一黑衣人正在撬门溜锁,可却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捕快赶来,扭过其身,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除了喉尖一点红,其神态与活人无异。
这就是杀手乔,杀人杀得如此文明,如此艺术,如此优雅。不过,传说杀手乔最终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文明、艺术而又优雅地杀死了。人多不信,以为奇谈。可言之者凿凿,就使人不能不信了。
说是左副都御史杨四海,就是人称“强项御史”的那位,看不惯厂督魏公公所作所为,接二连三上奏皇上,请求皇上“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将其)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魏公公甚恼,又一时抓不到杨四海的把柄,无从下手进行反击,便托人买通杀手乔,要他取了杨四海之命。杀手,为利而生,为利而杀,乔欣然接受了。
这天,杨四海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列举魏公公诸多罪状,准备明日再次上奏皇上。门窗紧闭的书房,一阵微风袭来。杨四海淡淡一笑道:“乔,你来了!”
乔大惊,好奇地问:“武如边关大将李临摹,文如封疆大吏邹怀远,痞如江洋大盗范子宣,见到我来,一个个顿时气节尽失,伏地乞怜,求我饶之一命,你怎如此淡定?”
杨四海哈哈大笑道:“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我命如蓬草,虽死何惧?不过我也求你一事,让我把这奏章写完,再杀不迟。可否?”边说边写,笔走龙蛇,一连列举了魏公公二十四条罪状,条条皆是诛族大罪。只见纸之上,笔墨纵横;只听室之内,正气充盈。
乔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内心有如一道金光注入,瞬间开了心智,从混沌之境奔向了光明之顶。而那满室的正气,更是让他痴迷,须臾不肯放弃。此时,杀人无数的他,心里再也没有杀伐之气了,一身的必杀之技,以及刚刚觉醒的灵魂,都出窍而去,融入这漫天的正气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虚无,越来越温馨。
杨四海写完奏章,将笔奋力一掷,说:“动手吧!”
引颈就戮了半天,却迟迟未见有什么动静。杨四海慨然上前,仔细一看,杀手乔动也不动,身上了无杀气。没了杀气,杀手乔自然是死了。可没了杀气,乔照样还活着。
正气如剑,百邪不侵!
据说,后来名满天下的大剑客欧阳楚,奉朝廷旨意赴西北苦寒之地捕杀阉党余孽,天晚时在一座破旧的寺庙里休息,意外遇到了乔,惊呼:“杀手乔!杀手乔!”乔微微一笑,说:“施主您有所不知,天下只有僧人乔,早已没有杀手乔了。”
的确,此时的乔,身着青灰色衲衣,头顶戒疤,脖子上戴着一串乌黑的佛珠,手执扫帚,正打扫着这寺庙院子里满地金黄的落叶,与普通扫地僧无异。欧阳楚不禁感叹,曾经名满天下的杀手乔,竟然埋名在这西北苍茫的黄沙里了。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