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学校

2022-02-24 07:35王新建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村庄校园老师

王新建

新奇的器

村里的小学坐落在村子中央,学校和家户隔墙而望,书声歌声与四围的人声,鸡鸣犬吠总是汇合一处,气息相通。站在土色的校园,目光越过院墙和高树,便看得到炊烟袅袅升起,看得到村庄与学校共有一个蓝色的天空。

可是学校与墙外还是不一样。我初次被父亲拉着进了端正的木大门,便感觉到了一种全新。此前墙外所见的旗帜,这时高大了许多,鲜艳了许多。新学期,老师把成捆的新书解开,让大同学分发给我们坐在前面新来的小学生,面对新书的方式,先要看看其他同学怎么做,哪怕是翻开第一页,都是在确定大伙儿都翻过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新书里是一个彩色的世界,在诱人的油墨的渲染下,那个世界便丰富了色彩。

第一次走进这种集体生活,全新是意味着成长的。一切都是从模仿开始,比如打扫教室卫生,大同学先是把凳子背过来轻放在桌子上,然后给地面洒水,等水渗透差不多再打扫,然后将凳子放回原来的位置。不过后来又有新发现,一周下来总结的时候,打扫最好的那个组的同学,每人得了个红纸剪的小红星,用浆糊贴在教室的后墙上。

所要学习的不只是课本上的,好长时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老师也经常说起,可就是不能牢牢记到心里。比如削铅笔,通常是大同学帮助我们,私下里削常常会伤到指头。说起铅笔,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呢。有个高我一级的同学,一日三餐总是不吃玉米窝头,只吃白面馍,他的父亲没办法只好找老师,这样他就在这个不大的校园出名了。后来因为懒得洗脸,经过批评教育,改是改了,不过改得不够彻底——不洗脖子。在我们进校的一段时间,他是作为个人卫生检查员的角色的,有一次,检查到我,他用铅笔指着我的耳背儿,说我这里没有洗。我气恼却也无奈,只好被老师打发回家重洗。于是,我知道铅笔这个能写字能画水杯的家伙,还能给人指出污点!

那年秋天,校园的东边安装了个转盘,一棵树的树桩截了树冠,上面安装了一个车轴,然后吊了四五根尼龙绳,当做座位用,孩子们坐在绳子上,下面的人向上推送,转盘就转起来,孩子们就飞得越来越高,一直能高过墙头,可以看见墙外的农田,甚至别的村庄。我是后来才参与的一个,那是一个午后,由于是第一次,从胆怯到兴奋再到眩晕呕吐,不知经过多少次的体验后,才找到那种翱翔的愉悦。

和农具一样,这是个木头与铁的组合,样子不是很漂亮,却实用。如果说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那就数这里了。

数字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刚入学的同学,放学前都要进行一番算术运算,老师亲自做了一个纸盘,从一开始一直能加到九。大家排列成一列,依次口算,算不好的,就站后面再来。纸盒后来被收藏了,因为老师后来做了全国特级教师,全国优秀班主任,一直当了全国人大代表,这个简陋的物件便被当作教具陈列下来。

有一年冬天,老师请了个裁缝,给大家做了个叫做飞盘的东西:先是把一根塑料管盘成圆环,将铁丝穿进去形成圆的骨架,然后用花布缦起来,老师亲自给我们拋。记得那时刚下雪,老师带着大家站在校园西头,手拿飞盘向东边的天空拋去,那种在飞雪中留下的弧线,至今依旧在我的脑海里延伸。大家挨着个来,认真地学着老师抛飞盘的样子,成功者欢呼,失败者向往下一次。

有一年六一的时候,我们除了参加其它竞赛之外,还有一个制作小飞机的节目,我们四五个人,每人用纸制作纸飞机的一个部件。那一天,在镇中学的校园里,我们在表演台上组装纸飞机,起飞了,配音嘹亮:今天我们制作纸飞机,明天我们驾驶真飞机。那个时候,我们的理想朴素烂漫,翱翔天空的梦想就是其中一个。

劳动的别称

我们的校园宽阔美丽,坐北朝南的地势,阳光格外充沛,五孔窑洞和教室中间有三个花园,中间是个大圆,两边各有一个菱形的小花园。春天,老师带着我们松土,埋种,怀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花种拱出土,叶子绽开,花苗一天天长大。夏天的时候,可以想象那种鲜艳和芬芳。我们在这里收获了劳动的快乐,收获了有别于一般欣赏者的愉悦,当然还有不需要言说的人生启迪。后来,我们在圆形花园的中央,培育了一棵苹果树,常常给它浇水,冬天的时候,下雪了,又把雪堆上去……

有一年春天,苹果树开了几朵粉红的花,我们跟着老师一起雀跃,这分明是梦一样的花,星星一样的晶莹美好。漫长的劳动和等待,终于让我们看到汗水的凝结。花谢的时候,在浓密的叶底下,闪烁着同样两颗青色的小果。那年秋天,两颗果子熟了,红亮红亮而硕大无比。有一天,老师小心地摘下果子,让大同学切成三十六片,放在盘子里,每人享用一片,大伙儿相对着笑,那是一种甜蜜的会心。

校园四周栽了两排白杨树,树苗是老师涉过几十里外的河对岸运回来的,指头一样粗,却高过我们的个子。叶子宽阔,绿油油的,风吹过发出哗啦啦的喧闹。

最西边的窑洞,是图书室。相对那个年代,我们拥有这样丰富的课外读物,已经很优越很奢侈。那里填补了我童年的单调,在那里,积淀了我人生起步的精神富有,萌生了剥离贫穷而追寻远方的最初理想。那些故事有智愚,有善恶的分界,有英雄,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有科学与文学的启蒙,有历史的漫长曲折……有一年寒假,在外求学的一个师兄回来了,他借了一本《上下五千年》。一次,我去他家玩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读书的同时还在认真地做笔记。于是,他就成了我的榜样。

不过,生活依然贫穷,我们经常因为没有纸张而发愁。老师带我们劳动,比如拾麦穗,回来之后就过秤,然后像大人记工分一样,活动结束的时候,按照劳动成果的多寡给大家分发练习本,有一次我得到十几本。这样,我们又能安心学习了。这些成果不但可以自己用,家里的弟弟妹妹也能够分享,我们从中获得另外的幸福。

勤工俭学的意义,除了作为劳动本身对人的身心锻造外,在当时贫困的年代,它遏制了失学。仅此一点,可以说——它是了不起的举动。

老师,穿越时间的人文关怀

一个老师一所学校,这在那个年代是普遍现象,我的老师就是如此。他是本村人,村里人都姓王,于是叫老师就省了“王”,都唤“老师”。

反正错不了,还少了生分,不受辈分拖累,又顺口。老师三十多岁,走路大步流星,却不会骑自行车,去十五里远的镇上开会,总是步行,回来的时候背着书或者奖品,也是步行。老师的办公室是一孔窑洞,在五孔窑洞的中间,正对着隔着花园的教室。老师门口经常放一锄头,被擦得亮灿灿。他好劳动,利用课余,开垦了好多块地,都是作为勤工俭学用的。我们的课本,文具,还有校服全是来自勤工俭学。每年我们也跟着下地,干力所能及的活。

老师王思明,名字听说是他的爷爷取的。他的爷爷是清末秀才,听人说是个精瘦的老头,经常拄着一根牛角拐杖,头戴一顶像半个西瓜的圆帽,颇有文化。去世那天,老人要出门看天,大家小心翼翼七手八脚抬着出门,村人都觉得奇怪。多年以后我做了语文老师,终于找到了老师名字的出处。《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思明,看问题要看得透彻明确,不可模糊。老师学历不高,但善于学习,善于创造,做事认真毫不马虎,就像他的走路,一步一扎,老远就能辨别出来。他做事看得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先见之明,或者叫做预见性。他把“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这十三个字用黑体字用红漆刷在很大很方正的石板上,安置在五孔窑洞的窑背。有北京来的记者发出提问后又感叹,这黄土高原的深处,竟然有这般境界的老师!

发出最多疑问的,是老师办公桌左壁悬挂的几个字——明天,怎样教?这几个字是朴素到再也不能朴素的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自我省察,今天看来,几乎可以以此为书名写一部大书。老师备课经常是晚上,宁静的夜晚,他的内心却绝不宁静,这样的环境正好让他梳理过去,从而清醒地面对明天。

记者又在追问:那么对于学生来说是不是应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明天,怎样学?

老师笑着说:此刻他们考虑的应该是——今天,怎样学。

说实话,我们那时候早早养成了自学的习惯和自我管理的习惯。后来老师出了名,外面的会议多,这时候的我们就自学,多年来都是这样,并不觉得奇怪。可是,外面前来参观的团队对此无法相信。即使这样,我们的学习并没有落下,毫不影响每次到来的统考,而且每次都是名列前茅。

童年的我很是调皮,那一次我犯下了大错,先是被送回家,我那时都在考虑辍学后干什么的问题了。不过第二天,母亲告诉我,老师要罚款十元才能进校门,她已经借了钱交给学校了。我当时才有了真正的负罪感。当时,不要说十块,就是两块家里都拿不出来,就是转遍全村也不一定能够借到。从那以后,我开始用心学习,到后来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到镇中学。多年后我和母亲提到这件事,母亲说,根本没有罚钱的事,都是老师的计策。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一个老师的良苦用心,那种感激在心头真真切切!现在想起来,心里除了愧疚,更多的是感激。

家园的篱笆,倒了

我的学校,除了是我童年成长的地方外,更是我的乐园。然而多年以后,这里成了荒园。

社会的变迁无可厚非,但是以对精神的伤害为代价,我总是怀疑这种改变的力量的倾向性。试想,一片失去了书声和歌声的村庄,严格意义上讲,还能叫做村庄吗?只是作为物质建设而存在的地方,失去梦想和精神的地方,我们还能歌唱诗意的炊烟袅袅吗?

我们的家园里,耕读传家的围墙塌了一半,家园这个带着诗意的名词失血过度,早已精神全无,失魂落魄。

回忆和歌颂那段峥嵘,就是面对断壁颓垣的最大的审美。这是莫大的悲哀。此刻,我们这飞累了的鸟儿,却无枝可以依凭。那里曾经养育我们的血肉之躯,滋养了我们最初的梦想和爱国爱家的情怀,却不料被抛弃,被无情地与时代割裂。

我不敢直面我的学校,不敢用语言去描述其废墟和遗迹的惨状。我们是这里的不肖子孙。

村庄的生命力在于庄稼草木的茂盛,在于人文气场的强大,有了两者的交相辉映,才是健全的形神兼备的村庄。村庄因为偏远才叫村庄,适宜发展林业和农牧业,还有现代意识里的田园经济,但不论发展什么,天平如果倾向功利,它的意义并不算大。功利和荣耀常常并驾齐驱,同时,功利又是短视的孪生兄弟。

在城市文明和工业文明的跷跷板的另一边,是农业文明。前者的窜升必定以后者的骤降为代价。上世纪末我在基层学校教书,路过村庄,还有农人前来与我垂问书法,谈论当地历史掌故,和那些流传久远的演义。在这里,我听到麦苗与文化的同时拔节成长,看到了千年的耕读传统的惯性和生生不息。麦苗遭遇年馑不算可怕,因为还有种子。但是一方文化如果被断层被割裂,仅仅像作为回忆的纸上的繁荣,在和平年代里,我们所在的这段历史则无法书写。顶多的,只有筋骨,而气血不活,功利之外的闲适和诗意全无。

城乡的建设和发展这个课题很大,然而我们没有好好审题,没有立足长远,从而让曾经的希望的田野变成人文枯竭的涸泽。村庄的重建,需要借助力量,还要千年智慧,放任自流和胶柱鼓瑟都不能胜任这个课题。

我的王思明老师七十多岁了,依旧守护在我的村庄,我的学校,这是仅让我踏实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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