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翔
有多少女人,被高烧带走了
连个声音都没有
母亲不是。经历过
那么多次高烧,她的体内
可以容忍一些病毒,暂且在她身上苟活
她知道体温,继续在身体里升高
就会出现,生命的末日
不是她习惯了,高烧不退
也不是她,放任体温
在虚弱无力的,身上
恣意破坏
高烧让母亲,时刻陷入
意识的模糊地带,却能意外地遇见一些
失去多年的亲人,她们残缺在
旧有的世事里,依然可敬
也是她们,让她越过
生死的界限,突然清醒过来
理解感冒,多么像一把
刀子,把她雕刻得
更加纯粹
没有被高烧带走,母亲用病体
继续,为我抵挡世界
最流行的病,也是那种
最折磨,母亲的病
它来得那么急迫
它等不到,母亲从她的病体上
腾出一块,完整的地方
它就用高烧,偷袭
她的身体
它从一些,事物的隐秘处
带着不祥,带着威胁
在母亲缺少,抵抗力的身体上
找到一块,容易
感冒的地方
它带着传染,流行
它在人群,拥挤的地方流行
它在世界的,慌乱里流行
她也在母亲,贫弱的
身体上流行
多病的母亲,感冒
是她身体里,流行的冤家
母亲的感冒,多像她
为自己生病的身体,划出一块
被感染的土地
不是母亲爱生病,是那些
淋漓在风雨里的日子,总拦在她的前面
看见万物,在人世间遭遇过的灾难
她不想让世界,伤害她的身体
对于人事,她从不恶言
而对于我,她时刻收敛
她的溺爱。也是感冒
让她一个人,拥有
生病的时间
感冒让母亲,躲在
自己的身体里,软弱无力
那些退烧后的冷,是牙齿咬合生铁的冷
也是六月的天空,降下大雪的冷
她在身体,划出的那块土地里
看见病毒,很像一朵不败的
恶之花,也看见病毒
伤害到的,世界
比身体宽广
被感冒伤害,起不了床的
母亲,像拖着一身被伤害过的
土地,无力自拔
这个时候,多喝些水
强于吃下,那些过期的药
水的重要,只有被高烧
缠身的母亲知道。在自己身体
最不被爱惜,也是经常怕冷的地方
被一团火烤着,无处放下
手脚的时候,她在心底
喊叫的,不是疼痛
而是一口水
一口可以,止住干燥的水
会在母亲,无地可依的身上
给她不断上升的体温,降下半旗
这个时候的,一口水
可以代替过期的药,帮她从
慌乱的体内,排出
很多病毒
这个时候,一口水
经常代表,穷人的治病史
面对高烧,在母亲
蜷缩的身体里,一直不退
所有的表达,在此刻
都是无效
所有的表达,都无法说出
藏在母亲身体里,那些多年的淤积
土厚三丈,雪深三尺
她有太多的,伤痛
她不让时间,一手撕开
寸心寸土,她要
亲自埋下
她要亲自,看见它们
在她的,身体里爆发
那是一次,接着
一次的夺命,让母亲在自己
极度虚弱的身体里,见习过死亡
也见习排出,多余的病毒
就像河流,能带走大量泥沙
从她身上,能带走的
淤积却不多
所有的表达,对于
一直纠缠着,母亲的高烧
都是无效,都像一些
过期的药
一盏油灯,照着
高烧的母亲,像照着夜色
笼罩后的自己
它的光亮,也因母亲
身体里的温度,忽明忽暗地
毁灭,它的影子
一声夜鸟的啼叫,它将灭的火焰
突然窜起,母亲的体温
随之升高
一床棉被,带出母亲身上
多余的汗水,像它在火焰之外
发出冷色的,蓝光
高烧掠过,穿在母亲
身上的衣服,像带着世界的沉重
它照不亮,她今夜的黑暗
今夜,一盏油灯
照着母亲,如在闪烁的风中
她的脸色,忽明忽暗
被母亲的高烧,吓着
我走过的世界,都是我仓惶地
跌倒的影子
映在母亲,一身的静止里
只有我的影子,记着病毒在她体内
掀起的高烧运动。被急促的呼吸牵引着
一次间歇性的,抽搐
从她的眼神里,会不计代价
耗掉身体,那些微弱的光芒
我的影子,也被她的
体温烫伤了
我的影子,贴着母亲
一头解开在,夜色里的长发
也暗含着她的呼吸,撕心裂肺地喊着水
那样的时刻,洗去高烧
带来的内心伤害,只有一碗清水
可以从皮肤里,一寸
接着一寸,洗出
失去的光芒
我的伤感,是母亲
脸上的光芒,被我看见时
带着病态
一个夜晚,都像在起舞
母亲的身体,难得安静
这是高烧,带来的
间歇性错乱,任由夜色弥漫
母亲此刻的幸福,是恍惚中
看见她,一直想看见的人
她无地可依,但她好看
她是赴死,生下她的女人
多么不想,带着病痛中
失形的样子,看见她
也想等到,高烧退去
让时光,再次雕塑好她
是一阵风,掀开两个女人
留给彼此的,怀抱
夜在起舞,母亲的高烧
追着她的梦,又上去了
对付疾病,母亲穿着的
衣服,是她身体的护符
那么热的天气里,树木
提前落着黄叶,母亲却要为她身体里的
一大堆疾病,穿起那么厚的衣服
她的头顶,没有夏天
盘踞在她的身上,都是冬天
生病的日子,让她觉出
人世间的冷
是那种蚀骨的冷,是那种
掘开身体里,一座冰窖的冷
也是那种死去后,才会有的冷
只有躲在,那么厚的
衣服的里面,母亲生着很多疾病的身体
才不会在我们面前,碎成一堆
被细菌折磨后,不成样子的
零件。疾病缠身
衣服缠身,我能看到的
母亲,一身臃肿
躲在护符一样,很厚的衣服里
母亲好看的样子,被疾病遮蔽
死过的疾病,在母亲
隔年的身体里,又活了过来
这是那些年,母亲摆不脱的
一种日常生活,单薄得让风一吹
就凉透的身体,很像为她
赶着生一场病
也像为她,抹去外边的
一切事物,只在自己身体的内部
感觉饥饿的细菌,是怎么进入
肺叶,然后掐住
一个人呼吸
疼痛让她,终于明白
身体的内部,是一场又一场厮杀
那些相互折磨着的,疾病
在那里丢下战场,等着
她去打扫
每生一场病,母亲
不只是从形体上,又死亡了一次
她在自己,身体的内部
也为我,生还了一次
多年以后,我看见母亲
坐在哪里,都像拈花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