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杰
一
丁晓萌星期四下午打来电话的时候,孟良柱正在租住的房子里睡觉。离开家之后,孟良柱就把她的来电铃声设为“那家伙又来电话了”,只要这怪声怪气的铃声响起,他看也不看直接挂断。出来的几年里,他总是缺觉,睡下却又睡不踏实。头一年工作没有保障,光顾着盘算去哪里打工,根本没心思睡,即使躺下两眼也睁得像铃铛。这两年总算工作稳定了,却一直要加班写稿,也挤不出时间休息。最近大半年来,只要采访完成还有空闲,他就偷偷回来补一会儿觉。今晚得熬夜赶这篇刚采的稿子,得先抓紧养养精神。他进入柳市都市报以来,一直负责社会调查栏目,经过他手的稿子,视角更加宽泛,文笔更加犀利,早已成为口碑不错的品牌。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一只还算有保障的饭碗。
昨天下午一上班,孟良柱就在构思一篇“命题作文”。他供职的都市报社,最著名的就是他主持的这个社会调查栏目,他没来之前社会调查栏目已经是品牌,他来以后,这类稿子的视角更加宽泛,成为报纸的王牌。美女同事黎小艳从他身边经过,偶然一瞥之间看到这个选题,停在他桌旁弯下腰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弯腰的这一刻,和孟良柱距离是如此之近,身上淡淡而悠长的香气直钻孟良柱的鼻子,孟良柱有些飘然了。只是一想到她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又惆怅起来。黎小艳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全神贯注看他的选题,随后直起身,对孟良柱的这个选题大加赞赏:“好选题!孟大记者能不能带上小女子,一起去做这个采访?”孟良柱喜出望外,如果她只是单纯夸奖倒也罢了,却主动要求一起去采访,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社会调查类采访最大的难点,是如何让相关部门正面配合。都是些实权部门,谁会把他这个编外小记者放在眼里?现在正好,黎小艳做事一直左右逢源,帮他完成调查简直小菜一碟。他拱拱手说:“黎大美女愿意去,实在太好了,在下求之不得!”
今天早上,孟良柱和黎小艳没有直接去报社,在约好的地点见面后跑了几个单位,想约见的人都见到并且采访了,孟良柱十分兴奋,这将是下周新闻评论版的主打,希望有良好的反响。采访结束,已经是十二点多,孟良柱请黎小艳吃了个饭,地点在城西的南星苑,虽不豪华,但清静雅致,很有情调和品位。往日里孟良柱请黎小艳吃饭,她拒绝的时候居多,就是答应也得他再三邀请。今天他提出一起吃饭,黎小艳难得的一口应允,这让他颇感意外。因为意外,孟良柱掩藏不住心底的快乐。这顿饭他就吃得十分惬意,时间无形中也就有所拉长,仿佛情侣之间一次情意绵绵的约会。看这样子,黎小艳有可能会回心转意吧?孟良柱看她的眼神止不住比平日还要温柔,在他温柔的注视中,黎小艳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哪知道吃完了孟良柱起身去买单,黎小艳却坚持结账要AA 制,这让他别提有多扫兴,看起来他又自作多情一回了。
孟良柱说:“就算我追求你你不答应,但也不至于分得如此之清吧?”
黎小艳说:“我不想欠谁的人情,哪怕是一顿普通的饭!”
孟良柱知道这是她的托词,其实是她知道自己手头太过拮据,当然最主要的一层意思,应该是她在告诫他,这次帮他完成采访,纯属同事之谊,一点不掺杂别的什么。和黎小艳分了手,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身影上了一辆出租车,孟良柱回头也打了一辆车,回到鸽子笼一般的出租屋,草草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下了。
尽管孟良柱多次提醒自己,对黎小艳的这份心思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总是硬不起心肠彻底放弃。黎小艳平时上班整点到,下班准时走,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孟良柱以为,黎小艳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和别人接触。哪知道,一次主编高兴,要孟良柱陪他和一个从外地过来的都市报老总去K 歌,在歌厅里孟良柱意外地发现黎小艳居然在陪酒。虽然只是孟良柱去卫生间时在过道里撞见,短短几秒钟,他却认准这个打扮性感艳丽的女人一定是黎小艳。原来她居然如此放得开,真是小看了。尽管孟良柱知道这里算是正规的社交场子,也知道黎小艳只是卖艺不卖身,但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些醉酒的达官贵人也少不了在她身上摸一摸、捏一捏,他很不喜欢黎小艳陪酒,只是他又算她的什么人呢,有资格干涉她吗?后来黎小艳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自己追求的就是一种花钱如流水的纸醉金迷生活,以孟良柱的经济能力是无法豢养她这只金丝雀的。孟良柱十分失落,但想想自己只是一个虽然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但毕竟还没有离婚的流浪男人,他就觉得气馁,他其实给不了喜欢的女人什么,所以黎小艳不愿意接受他是可以理解的。
半梦半醒中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丁晓萌的这个电话让他完全清醒过来。孟良柱叹口气,他和她都这样了,一直坚持打电话还有什么说的?丁晓萌再打,他又挂断,此后丁晓萌便没有了声息。这三年多时间里,差不多都是这样,丁晓萌只拨两次,他挂断后,她就再也没有声息,仿佛已经完成了请他回去的任务,他不回去,责任就不在她了。这两个电话让孟良柱没有了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大摊水渍,像个丑陋的脸。自从三年前他伤心离开家,到现在为止,伤痛差不多已经不在,只是和丁晓萌的关系还是这么一直摆着。离婚是必然的,她做下对不起他的事情,再过下去显然没有必要,只是他暂时还懒得回去处理这件事情。最无辜的是女儿,陷在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想起来他就心痛不已。就现在这样摆着其实挺好的,至少女儿不会在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担心该如何面对大吵大闹的父母,而且在名义上她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只是三年了他见不到女儿,也不敢和她通电话,思念一直煎熬着他。孟良柱没有把以前的手机号注销,即使手头再怎么拮据,也给它缴费让它时刻保持畅通,他怕女儿万一有什么紧急事情会找不到爸爸。
过不多久,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孟良柱打开一看,真是破天荒了,居然是丁晓萌发的短信:“你在什么地方?回来吧,这么摆着没有意思!”
孟良柱看罢心里又深恨起来:这是典型的丁晓萌作风,即使做错了也不会认错。“这么摆着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孟良柱一时搞不清楚了,到底是让他回来重归于好,还是回来做个了断?猜不清就猜不清,不去管它了,反正不管丁晓萌怎么说,他总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丁晓萌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是一直给他打电话。孟良柱虽然让原来的手机通着,却从来再没有用它和谁说过话,这让丁晓萌即使想通过技术部门定位调查也是无能为力的。三年了,他想丁晓萌应该也受了不少煎熬吧?夫妻大战没有赢家。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艰难可想而知。曾经有那么几回,孟良柱的心也软过,要不要回去凑合着和她过下去呢?他拿不定主意。
虽然早些年曾经想过辞职去外面寻求机会,但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有了一份尽管不如意但也算稳定的工作以后,孟良柱打心底想做个守成的人,而不是孤注一掷去闯江山。但是,现实逼迫他不得不出来重新从零开始。想到这些,他就悲哀万分。
既然睡不着了,孟良柱干脆起来坐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起这篇新闻评论来。
二
孟良柱供职的这家报纸,加上主编本来一共有十一个人。离家出走到这个城市以后,孟良柱干过很多工作,一年前才好不容易托关系挤进这家报社,当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总算有了个比较体面也相对比较轻松的工作,希望一切从此可以好起来。可是就在他心满意足起早贪黑上班时,忽然无意中发现人家其实都在谋划如何离开这里。他到报社不到半年,就调走了好几个,还有一个,居然直接提拔到宣传部门当了副处长,跨度大得惊人。明明走了那么多人,报社人手捉襟见肘却得不到补充,这是什么节奏?他暗自惶惑。孟良柱有一天和时政部的记者兼编辑刘立本一起聊天,老刘悲伤地说:“这报纸差不多快要完蛋了!”
孟良柱傻愣愣问:“何以见得?”
刘立本不到五十岁,但饱经沧桑老于世故,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像是疲惫的,时时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态龙钟。在孟良柱追问下,他木然说:“你不见调走的这几个,都是头头们的亲戚,在报社只是混日子领工资,本来就不指望他们干事。现在他们四个一走,除过老总和那个姓李的女人外,我们几个不过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瘪三,这个饭碗朝不保夕了!”孟良柱压指头一算,果然如此,剩下的这七个人,除过主编之外,还有一个叫李琳的女人孟良柱一直就没有见过,听说她在请长假,也是高层家属。除此之外,其他五个人都是聘用的合同制记者。明白这个,他禁不住和老刘一样悲哀起来。
星期五上午上班以后,孟良柱翻看着刚刚修改完成的新闻评论,他相信这篇稿子在下周一出刊后会和以往的几篇大稿子一样引起人们关注的。这么想着,他不觉有些兴奋。不久主编就进来了。主编有个外号叫张胖子,可谓名副其实,不过在孟良柱心中,这胖正好体现出他负责这家报社的份量。调走四个人之后,报社的办公条件也变得恶劣起来。早先占着统办楼八间屋子,现在被告知腾出了好几间,只剩了三间:张胖子占了一个两间的,孟良柱他们其余六人占着这个一间的,每个人都躲在小格子里忙活自己的事情,沉闷又拥挤,为了每周出一期报纸,大家都拼上命了。平时张胖子一般不怎么来他们编辑部,这段时间却经常拉着脸闷闷地进来。孟良柱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不祥,年初以来,只要张胖子进来,就没有好消息。第一次张胖子进来,报纸从十二版改成了八版。三个月不到,张胖子再进来,报纸改成了四版。最近张胖子老进来,孟良柱的心都会悬起来,不知道他又要带来什么噩耗。谢天谢地,总算他再没有宣布什么不好的消息。今天张胖子来得格外早,孟良柱的心又悬了起来。看着张胖子的胖脸,孟良柱完全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等着他说话。
张胖子踱了几个来回,终于清清嗓子严肃地说:“接市委宣传部的通知,我们报纸从本月底起停刊,大家都不用忙乎了,这周的报纸我已经签发,马上就要开印,大家都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这话一出,小格子里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儿,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张胖子。这一年多时间里,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目光统一起来。当然,大家目光里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但有一种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惊慌不安。失业了,谁还能够稳如泰山处变不惊呢?
张胖子继续说:“报社严重亏损,决定停刊是正确的。我刚刚看了财务,剩下那几个钱给大家发遣散费也没有多大意义。你们几个,用这点钱去吃顿饭吧,痛痛快快吃一顿,别怕花钱!毕竟在一起有些日子了,马上要散伙,也该叙叙友谊。完了,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张胖子是从市日报社调过来的,在那边当了很多年副总都没有机会转正,只能曲线救国,到都市报当了一把手。没有想到,三年不到,报纸就让他给整停刊了。张胖子这么说的时候,别人不管内心是什么感受,表面上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有老刘哀号一声,趴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啜泣起来。孟良柱虽然没有像老刘一样哀号出来,但是心底的惨叫一点儿不比老刘小。他把手里的那篇再也无法和读者见面的新闻调查稿一扔,靠在椅子上发起呆来。这一年来,他总是会想到命运这个词,强烈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他的命运会这么惨呢?
张胖子走后,第一个说话的是文艺部主任殷素素。殷素素在报社差不多四年了,是现有几人中资格最老的。她说:“都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哪里的庄稼不养人?在这要死不活的报社里,我们大家早已受够了!从明天起,大家一起找工作!”
殷素素说是主任,其实这个听起来像《倚天屠龙记》中武当张五侠妻子的女人,手下管的人只有自己一个。殷素素话说得豪迈,实则她最怕失去这份工作了。孟良柱来报社不久,就知道了殷素素的过去。六年前,从偏远小镇走出来的农家女殷素素跟着初恋男友来到了这座省会城市。男友是交通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而她考了两年都没有考进这座城市,为了爱情,她一咬牙,到交通大学当旁听生,希望每天能和男友在一起。她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小巷内,开始的时候日子过的真是很甜蜜,平日上课,吃饭在学校的食堂,男友会用他的饭卡给她打各种她喜欢的饭菜,双休日他还会带着她到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去游玩。后来经不住男友的央求,殷素素答应了他过来一起同住的要求。从此他们在一起男友再也不带她去逛街,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人类那种古老的娱乐。时间不长,男友来她出租屋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殷素素终于发现,他移情别恋,早已和一个女富二代如胶似漆了。殷素素把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但是郎心似铁,怎么也无法挽回男友的心。她气急败坏去质问取代了自己的那个女生,那女生不漂亮却一副珠光宝气悠然说:你跟了他只会让他永远像个小瘪三一样,让他一辈子在这个城市连个卫生间都买不起,而和我在一起则不同,我可以让他一开始不需要奋斗就可以住别墅开豪车过纸醉金迷的生活!从男友望着这个女生时发光的眼睛里殷素素明白自己的美丽清纯终究敌不过她的财大气粗。虽然只是个浮萍一般无根无蒂的旁听生,殷素素却是个极要强的人,寻死觅活伤心过一段时间后慨然发誓:就算天下只有男友这个张屠夫,离开他之后,她也绝不会吃带毛的猪肉!殷素素打定主意,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活出样子让那个负心汉瞧瞧。当然,从另外一面来说,这实在是她在强自硬撑着。殷素素内心里有自己无法言传的悲哀,离开老家的时候,父母一致反对她来追寻那份飘渺虚无的爱情,并且断言他很快就会对她没有兴趣。是她不信邪,为此她已经和父母闹翻了,她不想回家去看父母的脸色,除了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她已经没有退路。好在殷素素文字功底不错,中学时代就发表过文章,获过写作大赛一等奖,在交大旁听的又是新闻和中文,倒是很适合她做这份工作。后来,现在的张胖子调来不久,她居然还被提升为文艺部主任。尽管文艺部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有了这个头衔,就可以拿一笔津贴,数目虽然不大,却也让她开心。
老刘从淌满眼泪的桌子上抬起头来,幽怨地说:“这是要了我的命了!”
老刘说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他是从市日报社过来的。几年前,他犯了事儿被市报社开除后提着礼品找张胖子帮忙,张胖子和他一起共事几年,知道他虽然日子过得可怜却有大记者的能力,就收留了他。老刘当年在市日报社跑的是时政,过来后也曾经为报社的发展立下过汗马功劳。尽管老刘只是低头干活,对自己的家事从不开口,孟良柱却知道老刘家口重,一个老母亲常年有病,妻子在环卫队扫大街三年前出车祸死了,一个女儿上高二,学的又是格外烧钱的美术,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家里经济捉襟见肘。孟良柱到报社后,在张胖子的安排下,老刘曾经带过他两个月,也算是他的老师。虽然他觉得老刘过于势利而又市侩,但对老刘的家境他还是从内心深处很同情的。
别人都一副万分失落的样子,只有美术编辑小李欢然说:“正好,我早已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可是家里不同意!现在有了堂皇的理由离开这里了,我老爸老妈也没有办法了!”小李这话大家都信,大学美术系毕业后,他本来想打几年工,摸清行情然后自己干。可是家里父母却怎么也不同意。“我们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你将来能端一碗轻巧饭,不用像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父亲说。小李没有办法,只好在父亲曲折拐弯找的一位远房叔父的帮助下,进了这家报社当起美术编辑来。从进报社的第一天起,他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对谁都说,对这份工作兴趣不大,早就想自己闯一闯了。现在报纸停刊,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殷素素说:“不吃白不吃,我张罗,咱们好好聚个餐,在一起也算是有缘分的!张胖子不来正好,要不然我们吃着也堵!”殷素素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悲壮。孟良柱知道她的悲凉,白白把身子让张胖子占有了这么多年,到最后张胖子反而在给黎小艳忙着联系工作,根本没有把她当回事儿。
孟良柱看着悲伤失落的殷素素和冷静淡定的黎小艳,想起殷素素最近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席话来:“别看黎小艳挺能装逼,其实她和我的经历差不多,她早些年和一个男人生过孩子!”孟良柱对殷素素的话真是瞠目结舌,她对黎小艳的过去怎么知道的这么详尽?反过来一想不觉暗自发笑,他们所在的这家报纸,尽管也算正经的官方报纸,但是为了吸引眼球提高发行量,在张胖子的操弄下,成了八卦新闻的发源地,目前还剩下的这四个版面,除了偶尔有点正经报道新闻外,其它的都是聒噪的花边新闻和明星八卦,也难怪宣传部要痛下决心把报纸停刊。殷素素干的是文艺部,怎么能不知道一个漂亮女同事的私生活呢?况且孟良柱听说张胖子正在积极为黎小艳联系新的工作,这就让殷素素怎么也难以接受了,毕竟大家一起失业,凭什么她的工作已经有着落呢?也许在殷素素看来,就凭文艺部主任这个职位,凭她以往的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张胖子要是帮他们找工作,第一个岗位也该给她才对,她不到处散布她的流言才怪呢!可是到现在他没有看出张胖子和黎小艳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黎小艳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张胖子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没有吃着羊肉,他舍得惹一身的膻气吗?
殷素素眼睛红红地说:“都必须去,一个都不能少!我张罗好了通知你们!”
三
孟良柱内心的悲凉无人可知,从老刘给他说这家报社要完了的时候,他就打心底感到悲哀。这些年眼见得和他一起的人都一帆风顺,而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呢?
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孟良柱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家乡那个县委党史办当主任的姑父托关系让他进了一个很不错的单位。那时候他万分激动,踌躇满志,一心想着要把工作做好。哪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单位的几个领导都对他处处掣肘,让他没有办法安心工作。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这个岗位,本来是留给某人的,只是他姑父和组织部长是同学,才让他插了一杠子。为此他更加谨小慎微,做好份内工作的同时还做了许多不该他干的工作。尽管如此,三年不满,那位帮过他的部长到外县做副书记去了,他立刻被打着工作需要的幌子下派到家乡的小镇了,那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人随即调了进去。无奈之下,他只有逆来顺受,死心塌地在这个名叫江离的小镇待下去。上大学的时候,他一直为家乡江离的名字出现在屈原的《离骚》中而自豪。终点又回到起点,这个曾经让他自豪的小镇现在得不到他一点儿欢心。其实书记并不是对他很赏识,只是他为人勤快谦和,书记喜欢把许多事情交给他去做,包括书记的一些私人事情。因为这样,乡长心里很不痛快,把他划在书记那条线上。等乡长熬过两年当了书记,就对他严厉打压。孟良柱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等到书记调整。新来的书记开始对他倒是不错,把他从联村干部调整到党委办公室,他终于松了口气,以为从此可以好起来。那料接下来的情况更糟,新书记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他写的一篇随笔,脸阴了好一会儿,打着哈哈连说两句拜读大作不胜感慨,从此又把他晾了起来。孟良柱疑惑不解,后来有个干部看了他写的那篇随笔,才揭开谜底:书记对其中一句“伴君如伴虎”有了看法,以为孟良柱暗地里在挖苦自己。这简直就是文字狱,他愤懑而又无可奈何。匆匆间十几年就过去了,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被晾在一边,做梦都期待着有个伯乐发现他这匹千里马。
哪知道千里马没有当成,倒是成了一个四脚爬的动物。有一次孟良柱到县城出差,顺便回到家里想看看妻子和女儿。前两天刚刚通过县委考察组的层层考核,孟良柱终于被列为后备干部,他急不可耐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丁晓萌。到家的时候,大白天家里的防盗门却反锁着,他狐疑不已,再三敲门,妻子丁晓萌才一脸惊慌磨磨蹭蹭开了门。进了客厅,孟良柱看到一个秃顶男人神色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他讪笑。他内心狂跳,走进卧室,看到床上的被子散乱地堆着,地上丢着许多用过的卫生纸,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别样的气味。孟良柱作为一个有着多年婚史的成年男人,马上反应过来刚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良柱身子晃了一晃,血一下子冲上了头,进入后备干部库的喜悦被兜头而来的这一盆凉水瞬间熄灭。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相信这只是丁晓萌一次偶然的失足,只要她痛下决心浪子回头,也不必过分纠缠于此。这些年境遇很不顺,他早已习惯了凡事逆来顺受。只是让孟良柱彻底崩溃的是,他无意间在丁晓萌QQ上发现她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早已好几年,而且聊天记录暴露出的放荡实在叫他难以接受。
丁晓萌是孟良柱还在县城时候认识并嫁给他的。丁晓萌在一家效益很不错的银行上班,除了有远远高于孟良柱的收入外,她还算得是个美女,赶上心情好的时候,清新可人宛如一首宋人小令。婚后有一段时间孟良柱晚上闲暇读书的时候,丁晓萌通常都会拿一件十字绣在旁边做,还会给他的龙井茶续上两回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手投足自带一种风情,让他真真切切享受了红袖添香的美妙境界。那时候他是特别陶醉并且耽溺于此的。然而好景不长,后来他调到乡镇工作,丁晓萌就像上演川剧绝活变脸一样,一会儿功夫会变好几次脸,变来变去就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在乡镇的那些年,对孟良柱来说就是一种噩梦,巨大的失意不亚于当初游说六国而不被待见的苏秦。按照惯例,每年县委都会在每个乡镇提拔一些干部,眼见得工作不如他的都提拔了,他却依然连后备干部库都没有进入。对于一次次提拔他都没有机会,丁晓萌的失望比他还要大,只要他回家,总免不了对他冷嘲热讽一番。在他饱受煎熬失意潦倒的时候,丁晓萌却一路风生水起,很快坐到了信贷部主任的位子,拿起了六位数的年薪。随着丁晓萌地位和收入的增加,她给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慢慢地孟良柱终于明白当初丁晓萌嫁给他,不过因为他在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一旦他从那个部门离开,她对他的感情一下子从沸点就落到了冰点,她眼里和心里都再没有他。孟良柱本想诘问丁晓萌,但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多年的失意和失落让他学会了处处忍受和退让。
有一天孟良柱在镇上正忙,接到父亲悲戚的电话,妹妹确诊宫颈癌,需要大笔医疗费,让他想想办法。他一时懵了,昏昏沉沉回家和丁晓萌商量筹集医药费,丁晓萌说钱要给她弟弟。任凭他怎么哀求,她都不为所动,坚持这笔钱必须得帮她弟弟结婚。他没钱帮妹妹,只好找朋友借,而妹妹东挪西凑花了大笔钱以后还是不在了。她弟弟结婚比他妹妹救命还重要吗?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残忍,当然他明白最终的原因,还在于她对他的冷漠,留着这样的人在枕边是可怕的,他终于觉出没意思来。从那以后,他很少回家,除了偶尔回来看看父母和女儿,即使单位休假,他都会自告奋勇去值班,他不想面对丁晓萌的一张冷脸。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孟良柱心力交瘁,不堪困扰。在他下乡那几年,虽然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为更多的人们所认识和接受,生儿生女都一样的观念逐渐树立起来,但仍有一些人东躲西藏,不生儿子不罢休。因而每隔一段时间,开展计划生育突击成了惯例。为杜绝镇里干部因为千丝万缕的联系向突击对象通风报信,每次突击都会秘密行动。那天天还没有亮,突击小组摸黑出发秘密来到手术对象家,却没有看见她。折腾半天,在墙角大衣柜找到只穿了背心和内裤的她。显然她正在睡觉,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直接躲到了衣柜。看看被发现,她想冲出去逃跑,却被乱堆的衣服绊倒在地。她以进为退,把背心撕破,头发披散,声嘶力竭破口大骂,挺起胸脯向干部怀里扑,那双硕大的乳房白花花一片在他们眼前直晃。干部们臊得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向后退开,她趁机向外跑去。孟良柱情急抓起一件破毛衣套在她头上,旁边干部趁机冲过来七手八脚给她穿上,抓着她双臂往外拉,终于把她拉上车带回镇手术室。
孟良柱带回来的这个手术对象,多次从突击队眼皮底下溜走,这次终于解决了这个老大难问题,书记在会上对他大加表扬。表面上是他工作有成绩,但他不知道,其实更大的问题来了。那个妇女是镇长的表妹,一直想生儿子,以前突击队的干部看在镇长面上睁一眼闭一眼,所以她成了漏网之鱼,没想到这次却被他拼了愣劲落实了手术。明白其中玄机,他如坠深渊。更巧的是这女人做完手术还没出院,国家就宣布实施全面二孩政策。如果他像别人一样手下留情,按照现在新规定,这女人完全不需要做手术,说不定还有机会生儿子。镇长多次给他使绊子,镇长表妹家人几次三番寻他晦气,让他简直要疯掉。丁晓萌对妹妹见死不救的冷漠,让他绝望,工作的焦头烂额,又让他精神崩溃。那一晚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怎么也开不了门,好一会儿,丁晓萌才从里面打开,他似乎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匆匆闪过,但无论怎么努力细看,朦胧的眼神却怎么也看不清,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心里长了刺,想问丁晓萌却知道问不出什么,他终于离家出走。人地生疏,他送过纯净水、当过洗碗工,干了很多职业,都没有干长久,最后凭借在一次文学笔会认识的文友、省城某大学中文系当副教授的沈自强推荐,来到都市报社。沈自强也是江离人,同乡加文友的情谊,让他很乐意推荐孟良柱。沈自强和张胖子是大学同学,这几年来往的也还密切。孟良柱的文字功夫不错,曾经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也有新闻稿件常在报纸露面,报社的工作对他算是得心应手的。
有沈自强的推荐,张胖子待孟良柱一开始倒的确是很亲厚的。有重要新闻线索,就会点名让孟良柱去跟进,这真的给他帮了不少忙,让他在这个城市开始有了比较稳定的生活。在张胖子的朋友来访的时候,他还被张胖子邀请参加用餐和去KTV 唱歌,简直是亲厚无间,这让孟良柱十分感动。张胖子在一次发稿会上,还曾经高度评价他:以你的能力,经过几年历练,拿韬奋奖和范长江奖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往高处走,孟良柱其实也不想一直屈居在都市报,他早有进省报的想法,省报一个副总曾经向他透露过,只要自己扶正了,他立刻就可以进来,先聘任,随后慢慢找机会解决编制。当然孟良柱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他必须踏踏实实干好当下的工作。
孟良柱到报社当然也有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就是遇到了黎小艳。黎小艳年轻,也单身,是个漂亮得有些扎眼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孟良柱经不住要惊呼女神高圆圆来到了编辑部。当然随着接触时间长了,孟良柱对黎小艳的好感不仅仅限于她的性感和漂亮,正规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黎小艳,有着善良的心灵,温柔的谈吐,优雅的气质,冷静的性格,加上渊博的知识和不错的文笔,这一切都符合了此时此刻孟良柱对女人的所有要求。孟良柱觉得她的笑意简直有李商隐《锦瑟》的意境,雅致柔媚而又意味深长,被丁晓萌伤害过的心得到了一种抚慰。和黎小艳在一起的时候,孟良柱时时会想起《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句子。对于黎小艳的过往,知道的人不多,三十大几的漂亮女人,肯定有过故事。至于她的婚姻状况,坊间流传的版本颇多,有说离婚的,有说分居的,还有说她尚且待字闺中。当然,离婚或者分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点,如果还是待字闺中的一朵黄花,那么她未免在闺中待的时间过于长了些。他曾经向她暗示,他们可以在一起。但是孟良柱的表白就像一个拳手一记漂亮的直拳打在空气上,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孟良柱遗憾之余,仍旧锲而不舍地追求,但是黎小艳的空气依旧没有对他的直拳做出什么回应。后来,当孟良柱听说张胖子已经向黎小艳伸出了手,他就只有懊恼地缩手而别无选择。他有什么资格或者能力和张胖子相比呢?这让本来认识黎小艳觉得十分高兴的孟良柱越发感到失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喜悦没有了,更多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过黎小艳虽然没有接受孟良柱的一番情义,倒也没有因此而疏远他,相反格外照顾他,只要遇到有难度的采访,她都会帮他。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旁边,那些接受采访的人,大都很有风度,给了孟良柱足够的面子。遇上心情好且没有其它事情打扰的时候,黎小艳偶尔还会到孟良柱租住的地方和他合做一顿饭,饭菜尽管简单,无非是豆角、茄子、鸡蛋和西红柿,但是让他真真切切吃出了家的感觉。有几次下班一起出来,他提出去她家做饭,她却没听见似的径自而去,留下他独自惆怅。孟良柱越发对黎小艳搞不明白,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呢?当然这也无法明确地问她,毕竟丁晓萌虽然不再吃凉粉了却还占着他这条板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孟良柱至少希望在这家报纸再干三两年,与此同时寻找让他命运有较大改变的机会。不料干了才一年,居然又遭遇了报纸停刊。他觉得自己就是典型的贩猪猪贵,贩羊羊死,干什么什么不成的人。
孟良柱看着老刘悲切切离开,小李欢天喜地走出去,殷素素发了一顿牢骚,也气冲冲走了。他坐着不动,内心翻涌着一波波的悲凉。黎小艳显得十分冷静,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向孟良柱打个招呼,就潇洒地走了。她水波不兴的样子,似乎早已料定报纸今天停刊,这让孟良柱一时摸不准她的情况。大家都走了,孟良柱还呆呆坐了一阵,才慢慢走出了编辑部。站在街头,眼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理会他的悲哀。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出租屋,又是连鞋子都没有脱就倒在床上。他又想起了丁晓萌,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再一次万分痛恨丁晓萌。如果不是丁晓萌太下贱,他何至于如此像今天这样颠沛流离呢?
尽管和丁晓萌过得压抑的时间多于幸福的时间,毕竟他们也曾经幸福过,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这让孟良柱更加悲哀。孟良柱和丁晓萌结婚两年,还不见她的肚子有动静,孟良柱带着她回到家乡江离镇采摘江离草给她治疗不孕。小镇的山里到处是江离草,老人们都用它来解除不生养的女人的难言之隐,江离镇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在山上一边采摘江离,他一边给她朗诵有关江离的古诗,远一些的是《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不远不近有贾岛的《送郑长史之岭南》:“苍梧多蟋蟀,白露湿江蓠。”近一点的有龚自珍的《秋夜花游》:“海棠与江蓠,同艳异今古,我折江蓠花,间以海棠妩。”还给她解释:神农本草经记载,“江离气味辛、温,无毒。主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疮,妇人血闭无子。”那时候丁晓萌因为不孕,脸上常带着淡淡的忧伤,孟良柱看着她楚楚可怜也更加楚楚动人。说也奇怪,丁晓萌服了江离,很快就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儿,让孟良柱简直欣喜若狂。
孟良柱边走边想,眼角闪出了泪光。如果从来都不曾感受幸福,倒还罢了,偏偏幸福就是这样一锅夹生饭。这三年多来,丁晓萌一定也过得很煎熬,孟良柱想到这些就有一种复仇的快意。要是当初直接和她了断,反而是帮了她,就这样既不杀也不放,才是最好的报复。想到这里,孟良柱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鄙无耻起来了?女人真的是男人的学校,好女人可以把一个坏男人改造成好男人,而坏女人也会把一个好男人逼成坏男人!
四
殷素素再一次打电话催他的时候,对于要不要去吃散伙饭,孟良柱心里依然在纠结着。这三天,他什么地方也没去,什么事情也没做,只是昏天黑地地大睡在出租屋,似乎要把从前起早贪黑欠下的觉都补回来。饿了的时候,就吃泡面——为了省钱,他舍不得买桶装的,只挑袋装的。吃完了,连碗都懒得洗,下次再吃直接就泡在沾满泡面调料的碗里。在这三天的晨昏旦暮之间,有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有人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有的人破镜重圆或者分道扬镳,还有的人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孟良柱知道绝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在坍塌的世界里绝望。是的,孟良柱的世界再次坍塌了,历数过去的这好多年,一直以来都是走的霉运,他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当年项羽在乌江边,大约就是他现在这种心情吧?
殷素素的电话一直在响,好像不找到孟良柱,这顿饭就吃不成,会让大家散不了伙。孟良柱只好接了电话,答应马上就过来。尽管和报社这几个人在一起差不多两年了,但除了黎小艳之外,都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同事关系,没有多少难分难舍的情感成分,吃不吃饭有什么关系?黎小艳则不同了,孟良柱对她终于还是怀着一种深沉的爱恋。他本以为经历了那样的过去,都不会对谁真正动心了,偏偏就是对黎小艳难以忘怀。最后他决定还是去,要不然,过了今天,要想和黎小艳在一起吃饭,肯定是没有机会的。
散伙饭果然没有给报社省钱,点了三千八的包桌,琳琅满目的一大桌,很多菜肴孟良柱听都没有听说过。殷素素看着孟良柱那惊讶的表情,扬着手里的卡,说:“别那么没有出息行吗?姐还要给你们尝尝没有见过的!”他知道,尽管殷素素出身低微,但是这几年在跟了张胖子以后,倒是有机会出入于高档酒店,见识肯定不少。这样想着,殷素素已经给每人要了三百八的海参,三百九十九的鱼翅,又点了五瓶92年的张裕解百纳。这一桌下来,应该是超过了一万。
老刘最后一个到的,看着这一桌菜直心疼,他在市报社的时候是见过大世面的,知道这一桌价格不菲。
老刘说:“这顿饭,够我们一家吃一年的了!”
殷素素说:“明摆着这一桌咱们是吃不完喝不光的,你可以打包带走!”
老刘说:“要是能换成馒头和青菜该多好啊!”
殷素素鄙夷地说:“最没出息的就是你!”
孟良柱知道老刘穷怕了,做什么都舍不得花钱。妻子死后,他看上了一个单身带着女儿的女人,那女人对老刘也很好,老刘想做那事了却没有合适的地方,只是不论去这个女人家还是去老刘家,一方有孩子,另一方有老人有孩子,都不方便。老刘于是来求孟良柱,让他把租住的房子借他半个小时。孟良柱问他为什么不去开宾馆,老刘无奈地说:“没有钱啊!”老刘知道他和丁晓萌之间的事情以后,曾经说:“不是我说你,放着奢靡豪华的生活不去过,反而出来流浪,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要是你,我不会计较她那样,丁晓萌挣钱那么多,我得先保住自己稳定的生活!”言为心声,老刘真把钱看得重。孟良柱虽然不像老刘这么心疼,却也是很觉浪费。只有殷素素,就像在给自己报仇,似乎多花一分钱,对张胖子的憎恨就可以减少一分。
殷素素端起像鲜血又像梦幻般的解百纳,幽怨地说:“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兄弟姐妹的深情,如今要散伙了才知道难舍难分!希望这顿饭能留住彼此间的情谊,更希望吃过这顿散伙饭之后能很快参加大家的入职庆祝宴!”她一直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此刻却完全是一个纯情的文艺女青年。黎小艳是五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孟良柱想她应该是心里有底的原因吧,毕竟张胖子在为她联系工作。黎小艳似乎洞察到他的想法,不动声色举杯对小李说:“兄弟,姐敬你一杯!今天这顿散伙饭吃完,姐和你一起去创业!就算张胖子给我找再好的工作,我也不会去的!这种人渣,没有人愿意跟他混!”孟良柱判断这话可能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但是他不想说什么,张胖子给黎小艳找工作这事儿对孟良柱本身就够刺激的:黎小艳给人做小三,也不愿和他谈朋友,他还有脸说什么呢?
小李笑嘻嘻地说:“黎姐,你这样一个大美女,到处都会对你虚席以待,哪用担心找不到饭碗?再说了,我追求惊心动魄地搞钱,惊天动地地生活,你敢和我一起创业吗?”
黎小艳竖起眉说:“吓我?别忘了我也是久闯江湖了!”
孟良柱总是打不起精神来,把玩着手里盛了张裕解百纳的高脚杯,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殷素素说:“不是我说你,良柱,你追求黎小艳也没有拿出实际行动,现在后悔了吧?这顿散伙饭之后,你到哪儿去找她?”
孟良柱看着黎小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殷素素说:“人家黎小艳已经把我‘拍死’(PASS)了,我还能去找她吗?”侧头看黎小艳,她低着眼发微信,对殷素素和孟良柱的话置若罔闻。孟良柱还想暗含机锋说点什么给黎小艳听,却又觉得没意思,天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和张胖子聊微信?他现在才发现,对张胖子给她找工作的事情,他是耿耿于怀的。他对黎小艳如此上心,竟然像个怀春的大男孩子一样。孟良柱想,可见自己到底就不是个惯于漂泊的人,而是十分恋家从心底里渴望一种稳定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在哪里?在哪里呢?孟良柱又在深恨丁晓萌的同时深深悲哀起来,酒就喝得有些多了。只有小李,真的有久在樊笼里今日得自由的感觉,上窜下跳,玩得没心没肺的。
饭吃到一半,黎小艳手机响了,她一时没有听见,坐在旁边的小李拿起来看看来电显示,夸张地说:“黎姐,张胖子的电话!”小李此言一出,满屋子都静下来,孟良柱看到各人都露出复杂的表情。黎小艳十分淡定,殷素素当然是嫉妒,老刘则是无上的羡慕,只有小李吊儿郎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已经画了六年油画,当美编的这两年,联系了深圳油画集合地大芬村的几位朋友,画了好些油画发过去,反响很不错,有些还被欧美商家看中买走了!他早已和那几位朋友商量好了,下个月就要去深圳,那里有越来越多的油画家和画工聚集,可以说就是油画的天堂!就算报纸不停刊,他也要辞职的,只是还没有想好怎么给父母说!现在正好有了理由,他爸妈只好同意了,所以他基本上是成竹在胸!孟良柱自己呢,内心真的是五味杂陈,有对张胖子的忌恨,也有对黎小艳的不满,还有对自己的哀怜。他冷眼看着黎小艳如何接这个电话。
在大家众目睽睽之下,黎小艳大大方方接过手机:“我出去一下!”
本来还以为她会当着大家面接电话,没有想到她却回避了,孟良柱扫兴之余猜测张胖子这时候打电话给她会有什么事情。
殷素素脸红红地说:“喝酒!喝酒,咱们别给张胖子省钱啊!良柱,我敬你一杯!”
孟良柱知道她单挑自己敬酒,大概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她被张胖子冷落,而他被黎小艳拒绝,算得上同病相怜。黎小艳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喝了三大杯,两人都瞪着眼睛看她,黎小艳若无其事,端起杯子对小李:“陪姐喝,不醉不归!”孟良柱想,这一晚,大家的心都会不平静了,一定都在猜测张胖子到底和她说什么了。
吃过之后,又去了歌厅。老刘在市日报社的时候,也算歌厅的常客,唱歌跳舞样样精通,现在凤凰下架让他丝毫打不起精神重温往日的风光,只是蜷缩在角落里一杯一杯喝酒。小李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跑来跑去为大家点歌。孟良柱冷眼偷看黎小艳,见她还是那么冷静,唱歌、喝酒,和小李跳舞,看不出她内心的所思所想。孟良柱猜测,到底张胖子给她打电话说什么了?那边殷素素撕心裂肺地歌唱着自己的悲凉:“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事看着看着就淡了。有多少无人能懂的不快乐,就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不舍,有些人想着想着就忘了,有些梦做着做着就醒了,才发现从前是我太天真,现实又那么残忍!”孟良柱坐在长椅上,想起《三国演义》开卷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真是说得太对了,谁知道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在摆入职庆祝宴,又有多少人在吃散伙饭?
孟良柱觉得,尽管散伙饭都吃完了,大家都心事重重、东倒西歪地回家了,但他心中似乎反而觉得这顿散伙饭还没有结束。他内心竟然隐隐觉得,黎小艳会约自己吃饭的。那时候,才真正是他的散伙饭。
五
孟良柱听说张胖子调回了市日报社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张胖子如愿以偿当了主编,而黎小艳进了市里新成立的一家文化传媒公司,那个一直不见上班的李琳早已把档案转到了市卫健委,依然在请着长假,不知道她谁靠了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其他的殷素素、老刘和小李,都没有着落。
孟良柱又在这个城市开始漂泊,干了几个工作,也都没有长久。
有一天下午,送水回来的孟良柱偶然在老板在桌子上的报纸上看到,市公安局破获一起贩毒案,这是市里近几年破获的最大的贩毒案。他起初没有怎么在意,后来惊讶地发现,警方在这起大案中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居然就是和他在报社一起工作过的小李。孟良柱感慨不已,小李一直所谓的“闯一闯”,就是这样“闯”吗?当初吃散伙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去深圳吗?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想到小李那次还说要惊心动魄地搞钱,孟良柱想他这话果然也是有深意的,画画能有贩毒来钱快吗?孟良柱总觉得小李经常一副没精打采神不守舍的样子,难不成他自己也吸?
窝在出租屋是不行了,但去小饭馆洗碗,人家嫌他是男人手脚笨年纪又偏大,跑了几家都被以同样的理由拒绝。好在当乡镇干部那几年没少劳动,有得是力气,又去找了个送水的活儿。不到一个月时间,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有天下午回来,顾不上吃饭就躺上床睡得像死猪。十一点多的时候,从噩梦中醒来,孟良柱突然想起有份资料落在了报社的电脑上。虽然往后不一定有机会再做编辑,但是做每一样工作积累的资料都是弥足珍贵的,要不是他过去在秘书岗位上历练,这几年的编辑记者也不会做得这么得心应手了,这份资料必须得拷回来。白天不想去,处境这么落寞,怕碰见熟人,现在反正睡不着,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打了一辆车直接去了报社,那里的钥匙现在还保留着。打开电脑把所有的资料拷贝好,又关了电脑,在黑暗里坐了十几分钟。出来经过老总办公室,无意间忽然发现里面居然还亮着灯。这么晚了,张胖子来干什么?他犹豫好半天,虽然已经告过别了,但既然偶遇,就进去再说说话。轻轻敲敲门,哪知道虚掩的门居然一下被推开,接着他看到了今生最不该看的一幕:殷素素一丝不挂玉体横陈在沙发上,张胖子衣服褪了一半正在她身上忙活着。殷素素面对着门,看到孟良柱就惊叫一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会有人来,双手猛地从张胖子的背上挪到了自己脸上。张胖子回头看见孟良柱,慌乱了一两秒之后,怒声喝斥:“滚!”孟良柱就像是自己干了坏事被别人撞见一样,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霓虹璀璨,夜色迷离,如同他凄怆的人生。他在街头徘徊,恨自己冒然去谄媚。大概他们没有想到这时候还会有人来吧,他恨殷素素不自重,也恨张胖子干这事却不去开宾馆。在街头徘徊很久,他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哪知道深夜里丁晓萌又发了一次短信,他被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想着今后何去何从,他头直发痛。
接到黎小艳的电话,是在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在劳累困顿的日子里,他差不多已经断了再见到她的念头了。看看是她的电话,他实在太激动,眼睛又开始发酸。电话里黎小艳一点儿也没有寒暄,很直接地就请孟良柱吃饭。孟良柱暗想自己的预感果然是对的,只是他不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再抓不住,黎小艳就要真的飞走了。
在一家名叫“挪威的森林”的饭店两人见了面。黎小艳还是那么冷静,新上身的一袭黑色长裙和长裙下的黑色丝袜更加给她平添了很多风韵,就像从《聊斋》里走出的狐仙。黎小艳说,她最喜欢日本作家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请他吃饭选在这个地方也算是一种心结吧。孟良柱懵懵懂懂点点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部小说写的什么,他姥姥是南京逃难过来的,他对日本人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听这个名字他第一个念头反而是想到伍佰的同名歌曲。但看黎小艳那飘零怀旧的样子,他就知道绝对是一本非常文艺的书。
这家“挪威的森林”雍容中透出雅致,的确很符合黎小艳的风格。黎小艳随口点了几个菜:贵妃鸡翅、七里香鲑鱼、首乌鹅肝酱片、鸽蛋凤尾笋、松茸冬瓜盒,要了一道胭脂羹和两瓶92年的张裕解百纳。看看孟良柱,又特意加了一道新加坡辣椒螃蟹,她知道孟良柱喜欢吃辣的。往日里和黎小艳吃饭都是AA 制,吃得并不讲究,今天她点的这几个菜却都价格不菲,孟良柱终于相信他的确养不起她这只金丝雀,他暗暗猜测黎小艳的过去是何其的纸醉金迷呀!没有多久黎小艳就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忘记了孟良柱曾经对她有意,或者说是记起了孟良柱曾经对她有意,不知不觉间靠过来趴在他的肩头,向他低声絮语着。这是孟良柱第一次和她距离这么近,他曾经好多次期待过能和她这样,现在醉酒的佳人真真实实靠在他怀里,他却涌上一种悲伤,他和丁晓萌还这么不明不白着,又怎么能再和黎小艳不明不白?他立刻断了要亲亲她的念头。
黎小艳告诉孟良柱,她自小父母双亡,是叔叔和叔母养大她的。上了大学,她的生活费用超出做小本生意的叔叔和叔母的能力范围。为了能读完大学,她给一个富商生过一个孩子。毕业后嫁给一个机关公务员,本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没想到,富商的大儿子一直嫉恨她拿走了父亲一大笔钱,千方百计想报复她。知道她结婚的消息后,就给她丈夫发了一份邮件。丈夫知道了她的过去,就再也没法过下去了。分开后,她来到这个城市,进了这家报社。黎小艳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黎小艳说,她知道孟良柱为女人伤过心,之所以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就是怕他在意她的过去。这些事情孟良柱在殷素素那里知道了个大概,现在由黎小艳亲口说出来,他觉得她还不错,至少比一般女人要真诚。
黎小艳说:“据说当初张胖子从副手的岗位到都市报社来,是因为关照他的一位要人受到排挤,他被株连。现在那位要人重新得势,他很快就得到提携了。”
孟良柱不知道该不该说看到的事情,就故意提到殷素素,黎小艳说:“殷素素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农民,为了跟男朋友到省城,她已经伤了他们的心。如果起诉,她怕消息传到乡下,家乡人都会知道她现在的境况!你想,她是那么要面子的人,不想让家乡人看不起她!”
孟良柱又问:“殷素素现在在哪里?她找到工作没有?”
黎小艳说:“她打电话给我诉了一番苦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给她打电话但已经是空号了!”
孟良柱闭上眼睛想象,难道殷素素会像一滴水从人间蒸发了不成?他能体会到殷素素的伤痛和无助,本来她和黎小艳是互相不太看好的,娥眉都善妒,她们的关系当然不会太好,但是现在殷素素却在向黎小艳诉苦,可见她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想问黎小艳,既然张胖子这么无利不起早,他凭什么给她联系工作呢?但怕这话会让黎小艳觉得他八卦,就欲言又止。黎小艳却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是想知道张胖子为什么要给我联系工作吧?这几年,他几次暗示我跟他,我都没有答应。现在报纸停刊,我要失去饭碗了,张胖子最后想利用这个要挟我,让我答应他。男人么,得不到总是心不甘!可是我还是没有答应,我其实早已不想在这里干了,有个朋友帮我在新成立的文化传媒公司找了份工作!”
黎小艳说:“大概你很想知道吃散伙饭的那天晚上,张胖子打电话到底说些什么?”
这正是孟良柱想知道的,只是怎么也开不了口。黎小艳说,张胖子那晚宴请的正是帮他调动工作的那位重要人士,据说是官方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要我过去介绍我认识,其实我知道他哪里会有什么好心?我一口回绝了他。我过去了,不过只能充当他献给那人的一道小菜!
黎小艳告诉孟良柱,老刘失业以后,拿不出供女儿学画画的钱,一个有钱的煤二代大献殷勤,不久老刘女儿就和这个混混私奔了,把老刘一家气得半死。孟良柱绝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都市报纸记者职业会对老刘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散伙饭以后,孟良柱和老刘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苍蝇馆子吃饭的时候碰到老刘和他现在的女人,那次老刘非要替孟良柱结账,孟良柱知道他是在女人面前充英雄也就随了他。另一次是丁晓萌深夜里又发了一次同样内容的短信,孟良柱心里不痛快,打电话叫老刘一起到路边的大排档喝啤酒,两人都酩酊大醉。失业以后,老刘干起了孟良柱曾经干过的事,做了洗碗工。这两次见面,老刘看上去虽然憔悴,倒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哪知道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叫老刘情何以堪呢?孟良柱忽然不再觉得老刘势利而又市侩,摊上那样的家庭,他不把钱看得重又能怎么样?他在市日报社为了六百块钱的车马费和三千块钱的广告费而被开除也是可以理解的。
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望着黎小艳的背影越来越远,孟良柱想起今晚的目的,几次鼓起勇气想叫住她,但最终都没有能开得了口。他痛恨自己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和丁晓萌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呢?倒是黎小艳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孟良柱朝她走过去,只听她幽幽说:“算我看错了,来找你吃饭!你不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吧?知道你不喜欢我陪酒,那次遇到你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为了你,我少了许多收入!”
孟良柱蓦然一阵激动,原来黎小艳对自己并不是没有意思,只是当初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又所为何事?如果她早早能流露这个意思,他一定会早早和丁晓萌了断的。黎小艳看出他的想法,说:“在报社的时候,我知道你很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不敢和你走得太近,要知道,张胖子对我是花了大心思的。如果他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你的饭碗还能保得住吗?我偶尔到你家和你搭伙吃饭,既是想让他不敢过分纠缠我,也是向你表明态度的呀!哪知道,你居然就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本来还以为,你今晚会带我回去!看来你并不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他曾经不止一次梦见和她在一起了,今晚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他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半,“那跟我回去吧”,这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终于又硬生生憋回去了。现在提出来,是不是很可笑?对他来说,为什么一切都会这么阴差阳错呢?
孟良柱跌跌撞撞回到出租屋,连鞋都没有来得及脱就上了床,他困极了,仿佛有许多个世纪都没有合过一眼了。什么都不管了,就这样先睡一觉吧,也许明天黎小艳就会来找他的。他很快就昏昏沉沉睡着了,梦里世界对他多么温柔啊,好久没有见面的女儿在对着他笑,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但他毕竟睡不踏实,接连而来的噩梦让他抽抽噎噎哭醒过来,时间是早晨八点多。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问问黎小艳现在在哪里?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去,毕竟他已经离家很久了。他躺着没有起身,拿出电话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去看看老刘吧。走到外面,他又迟疑起来,不知道见到老刘后该说些什么,那些口头的安慰对他来说太虚无了。
孟良柱又折回来给张胖子发了一个短信,要他转五万块钱过来,要不然就去纪委揭发他。要在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张胖子从前对他的照顾,他一直铭记在心的。可是想到他目睹的张胖子和殷素素那一幕,太憎恨张胖子了。他其实并没有掌握张胖子什么,只是心血来潮模仿了小说里的情节。他想好了,要是张胖子报案,就说失业了找不到工作,发个短信和领导开玩笑,给他最多也就是治安处罚而已。发了短信也就发了,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现在首要的是考虑下一步怎么活的问题。
孟良柱决定在给黎小艳打电话之前先给丁晓萌说一声,以前不管她怎么打电话,还是发短信,他都没有接,也没有回,这一回他得主动。电话接通了,丁晓萌那边始终沉默着,他知道她在等他开口,就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事,该有个了断了!我马上回来!”丁晓萌悲戚地说:“孟良柱,你不用这么落井下石的!”他听她情绪差到极点,且话里有话,不觉狐疑起来。想再问,她已经挂了电话。到底怎么了呢?他握着电话想了好久,依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悲哀地说:“我这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你妹妹得病走了,你老婆现在又得了这病!你倒好,一走三年不见面!”他不记得父亲还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挂断电话的。他呆愣了好久,突然狠狠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蹲下嚎啕大哭。他原以为,给他三年,他会把一切都收拾妥帖的,哪知道扑面而来的依然是这么多的猝不及防。
孟良柱没想到张胖子居然真的给他卡上打来五万块钱,还发短信要他别着急,他会帮着找工作的。见你的鬼去吧,他骂着张胖子,你会帮我找工作?他急急忙忙给自己留了三千块钱,把剩下的全部都打到老刘的银行卡上。他想得很快收拾好行装离开这个城市,他怕张胖子会找人搞他。当初进都市报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总算可以融进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进而真正躲开丁晓萌。哪知道,万家灯火到底只是别人的,自己就像晴雯来到大观园,就算再怎么风流灵巧,总是低人一等,终归要黯然离去的。
高铁飞速疾驰,暮色慢慢在车厢铺开,外面景色变得有些模糊。知道了结局,他的心反而静下了,倦意慢慢袭来,终于沉沉睡去。三年来,他第一次睡得特别踏实。再见吧,黎小艳,她终究是在水一方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就像钱塘江的潮水,滚滚而来,无法阻隔,不管身在哪里,都是要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