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艳华
“故宫建筑群”作为故宫博物院的物质空间,是以稳定形态存在的历史遗存,围绕其产生的相关文化记忆在当下传播语境中,是具有现代性的“过去”,需要选择适合时空“动态性”研究的核心元素,希望借此在视觉化传播途径中寻找搭建中华古今文化桥梁关键之所在。因此,本文借用了建筑学中的“场所精神”(the spirit of place)作为研究切入点。“场所精神”在本质上是建筑与人互动的结果,以动态、抽象的意识形式在历史进程中存在。如今,摄影媒介将其进行视觉化呈现与传递,负载于图像形态中的场所精神也因此具备一定的现代媒介性,能够在巩固、重塑、传播文化记忆中发挥重要的媒介作用。
场所精神与文化记忆在形态上均属于意识范畴,它们与摄影图像、建筑等物质媒介相互依存,本部分将重点阐明这些关键语义之间的研究关系与层次建构。
首先,“场所精神”与文化记忆均是人类与建筑互动的结果,它们存在于艺术学、建筑学、人文学甚至科学等多学科交叉融合的地带,具有广义的互媒介性,或者可以引用“媒介间性”(intermediality)来形容二者关系,即不同媒介相互关联且相互作用的一种社会和文化关系。“媒介间性”并非技术中心论,其更多强调的是文化视野下的媒介边界,更适合于形容多种媒介在学科领域以及属性方面的交互关系。古建筑摄影作为场所精神视觉化方式之一,本身就是再媒介化过程。因此,本研究也将以建筑摄影中呈现的场所精神与文化记忆的互动关系作为核心。
其次,建筑、图像是本文中最基层的研究客体,属于物质性媒介,为重塑文化记忆提供最基础的技术性支撑。《左传·成公二年》就有“器以藏礼”的说法,器物、遗存、场所等物质形态对于传递宗教礼仪、文化内涵、社会秩序发挥着重要的媒介功能。现代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提出巩固根基式回忆(fundierende erinnerung)观点,认为此类回忆是通过一些文字或非文字性的、已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发挥作用。①文字、图像、建筑等媒介会形成结构性符号系统,对巩固记忆和文化认同起到支撑性的技术作用,并且成为个人或集体文化认同的基础。故宫建筑是历史之“物”,是记忆与精神“所在”,自身具有一定结构性符号。当其“遭遇”摄影,二者之间建立起彼此注解的“互文性”关系,各自关于“记忆”的媒介功能在新的客观物象中被强调、拓展,融合为现代语境中“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适于用作本研究案例。
同时,文化记忆理论学者普遍认同意识须通过具体化的感知才可以进入记忆。本文选择建筑学中的“场所精神”作为研究角度,是因为其本质是人类对空间感知和体验的产物,通过“场所精神”去寻求认同感与归属感,能够产生记忆。“场所精神”②这一概念由建筑学者诺伯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提出,他认为建筑是人为场所的具体化,“单体建筑”或与自然场所以及特殊因素相结合会形成场所精神,有神秘的自然力量,也具有一般性的秩序感,两者之间也会达成平衡状态。但从环境与人的感知关系层面看,“场所精神”与我国传统的“意境论”具有相通之处。北京故宫的旧称“紫禁城”之由来,就是皇家宫殿场所中蕴含的“象天”精神之外化。古人通过观测天象,将若干恒星进行组合,一组一星宫。秦汉人认为紫微垣是天帝之座,主宰命运和气数,清人修《明史》,首次以“紫禁城”指今日故宫。③如今,作为世界文化遗址的中国故宫建筑群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与人、人与天地之间和谐精神之场所,鲜明地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巩固人间社会政治秩序、人与自然和谐的特点。
最后,在文化记忆理论中,以具体的形式保留真理对于集体记忆建构具有一定的重要性,比如具体的地点。诺伯舒兹在书中提及“场所精神”一词源于罗马人,用于阐释罗马人对于生命、灵魂与场所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而在中国古代文献中,“精神”就指万物的精气、活力,是事物运动发展的精微的内在动力。④所以,场所精神与人类生存状况紧密联系,是关于生存的真理。建筑与建筑摄影都是“场所精神”的具象化形式,有助于巩固“根基式回忆”。故宫建筑历经六百年风雨,作为空间文化遗址,其“场所精神”对于民族、历史、文化就是一种“巩固根基式回忆”的唤醒。当故宫建筑群中显现或隐蔽的“场所精神”被摄影媒介视觉化,这种精神会生成新的媒介形态,且更具有普适性。它试图通过个体视知觉与情感,在“根基式回忆”中寻找民众的共同话语,从而起到唤醒或重构文化记忆的重要功能。
重塑文化记忆应以延续文明、尊重历史、坚持真理为基础,才能增强其可持续性。前文已提及:“场所精神”是关于生存的真理,寄托于“古建筑”中的“场所精神”包含更具历史性、科学性的记忆。那么,摄影媒介在完成“场所精神”视觉化的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发挥与延续其记忆功能?南宋朱熹在《答何叔京》中言:“体用一源者自理而观,则理为体,象为用,而理中有象是一源也;显微无间者自象而观,则象为显,理为微,而象中有理,是无间也。”⑤至此,本部分将回归至摄影技术真实还原客观表象的初级本质,论证考古式摄影如何将故宫建筑的“理”“象”融合,在建构图像秩序中,客观冷静地向现代人陈述中华历史文明。
首先,人类会通过建构具有秩序与规则的客观物质呈现与科学、历史、文化相关的精神属性。扬·阿斯曼在研究书写文化中提到关键词:“秩序”与“准则”,用于阐述在记忆仪式(officium memoriae)中文本一致性对文化记忆的作用。他以古埃及神庙筑造大门隔离外界与内部为例,神庙作为人为场所,如何注入埃及人的 “远古土丘”精神,以此阐明文字、艺术、建筑所具备的“秩序”功能,以及如何构筑自身国家形象与记忆。但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建筑本身就是社会制度或秩序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中国宫殿建筑对于空间布局、流线、尺度的深入细致推敲则更多出于“礼制”的要求。尤其是宫殿建筑空间遵循礼制规范,体现了皇权将“象天”思想浇筑在土木中,进而深入天下人之心。⑥北宋建筑学著作《营造法式》中就曾引用《尚书·大传》:“天子筑方正气派的高墙,诸侯只能用衰墙。”⑦解释墙在建构君臣等级意识中的重要性。在《中国土木建筑百科辞典》中,“秩序”是事物构成的规律性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表现形式。古建筑学研究善引用老子在《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用于形容建筑中事物存在与秩序之间的关系,即场所。故宫建筑群多以“殿”为单位布局、形制、建构,木结构、砖结构恪守中国古建筑严谨法则,实现了场所“秩序化”,且其秩序性明显超越了皇家宫殿奢华瑰丽的外象。现代人走进故宫观看到的是其纯粹的空间处理技法,感受到的是中华传统美学象天法地的壮美,使得建筑本体在历史长河中映射出“皇权象征”“土木工程”“匠人精神”“东方艺术”等可持续记忆。
同时,对于摄影媒介的记录功能而言,需要在其自身语言体系中有规则与秩序地去把握“时空”。以古建筑为题材的摄影作品,根据其意图与目的,会产生不同类型的摄影图像,考古文献、文化传播、商业化等需求均能产生大量的“故宫影像”。其中,通过严谨、科学地摄取故宫建筑“准则”外显元素的类型学(考古)摄影,则是将“秩序感”“仪式感”场所精神视觉化的重要方式。在摄影史上,德国贝歇夫妇(Bernd Becher,Hilla Becher)创立的类型学摄影成为记录建筑“客观表象”的重要参考方式,许多摄影师也开始将冷峻、严谨的工业式美感设定为创作追求。但其实早在1930年,梁思成在营造学社创立时就将古建筑局部构造以归纳、分类等科学方式进行拍摄,成为我国建筑考古摄影的先驱。通过“考古”方式拍摄故宫建筑,能够保持建筑与图像在双重空间中形态的稳定性。摄影构图规则与故宫建筑布局以及局部线条、图案融合度高,画面秩序感非常强。此类影像不但是考古科学文献资料,还能基于其规则严谨、真实的图像特征呈现秩序感,以客观视角稳定持续地传播中国建筑文化,保持历史记忆的可持续性。
其次,在当下影像数量泛滥、类型多元的传播环境中,通过考古式摄影传递历史遗址“场所精神”对梳理中华文化记忆尤显重要。故宫虽建于文化专制的明代,但其建筑场所延续和呈现了理学中宝贵的精神价值。理学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最为精致的、完备的理论体系,其影响至深至巨。⑧中国文化、科技、艺术在理学建构时代趋向成熟、精密化。北宋理学家邵雍建立的“象数学”体系,对于中国宫殿建筑向秩序化方向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也使得人类建筑史最古老的模数制度出现在我国宋代⑨。模数制度是建筑工业化的一种表现形式,《营造法式》就是对于“官式”建筑设定标准的参考手册,其核心在于确定建筑等级和秩序后就可以确定尺寸与样式。而故宫建筑便是依赖于此模式的重要宫殿建筑代表,格局有序的场所,呈现着中国古代哲学、数学等文化中的科学精神,也使得它成为中华文明对于天、地、人、神关系的思辨在理性方面不断进化的历史见证。例如,《营造法式》中引用《管子》的“夫准坏险以为平”来解释“定平”的意义,而故宫建筑形态中蕴藏着大量类似技法严谨的准则,呈现出中华匠人遵循真理的宝贵精神。如借用摄影媒介进行视觉化传递,则需要精准化图像方可匹配。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曾表述过图像或图片作为媒介,能让形象更脱离语境,防止文化失真。邵雍在《观物外篇》中言:“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⑩信息数字化时代,以传统的纸质图纸和文件为媒介的古建保护和管理工作转化为数字图像信息采集为主。热度较高的“故宫纪录片”更多是文化宣传、商业化结果的部分呈现,而尊重历史、守护文化遗产、严谨且科学真实的图像资料才是最稳定的“记忆资料”。故宫建筑群在数字化信息采集过程中要兼顾核心要素类型和空间位置,建筑空间中的柱、墙、门、窗等元素都要满足采集精细化需求。曾任职于故宫博物院的胡锤先生在中国文物、古建筑摄影领域提供了许多经验成果,他曾经提出将“正射影像技术”用于客观详尽地表现出古建筑立面的现有状况,准确地记录彩画、斗拱、台基、瓦面等各个立面的具体尺寸、损毁情况以及位置关系,为古建筑维修的设计与施工提供第一手参考资料。通过结合摄影的科学性与现代性,故宫建筑本体严谨、威严、端庄的空间秩序感被增强,这也更契合我国古建筑中蕴藏的“理性”“务实”“求真”等场所精神。
最后,文化记忆在一定的“社会框架”中构成和存在,固定场所作为物质媒介也为其提供一定的支撑材料,但文化记忆并非一成不变,其内涵和意义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被重构,而“场所精神”也同样具有流变性。在我国众多古建筑遗存中,故宫建筑曾是封建权制的重要证据与象征,如今“皇宫”成为“博物院”,成为民众与国家共有的文化遗产,其场所的政治、文化等功能属性发生巨变,蕴含的场所精神也在历史演变中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新时代的故宫建筑呈现了中华民族反抗皇权统治与剥削的民族精神,展示了中国变通观、发展观中的人文主义精神。新媒介语境中,这座中华民族数百年的史证,如何在文娱喧嚣中保留其历史的真实性、客观性为当下及未来可持续地提供文化记忆?笔者认为,需要将类型学、考古学及其他科学性理念、精神同古建筑摄影结合,精准记录文物遗址、形态,确定其文化属性,才能深层次呈现故宫建筑群“场所精神”中的真理价值。而这种真理是“规律”“秩序”的升华,现代人在真实图谱中研究当时社会生产、社会关系及精神文化的过程,就是一种延续、升华文化记忆的过程。
围绕情感、认知、价值等多维度进行认同建构是重塑文化记忆的重要途径。情感是连接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重要纽带,且只有在情感产生中,记忆才会不断经历着重构、持续的过程。认同建构需要形成符合身份认同的结构性符号系统,组成个人或群体文化认同的基础。这个符号系统在当下可通过图片影像、公共建筑、网络宣传等组成。其中,图像艺术符号系统可以外显人类情感的本质,包含情感个别性和普遍性。其艺术语言可以将古建筑中的“场所精神”进行美学层面的描述,挖掘中国美学精神,在审美过程中唤醒人们对于国家历史文化的认同、理解与情感。本部分将走进故宫摄影美学层面,来探析如何在艺术唤醒情感的过程中重塑记忆。
首先,摄影是“观看”世界的方式,以艺术表达为追求的故宫建筑摄影呈现了中式美学“观”之方式。与西方摄影理论中的“观看”相比,它更具备美学上的抽象性思维特征,阐明了中国古人的宇宙观及生命体验,属于中国传统审美方式。这种以“情”叙“理”式观看,不仅仅通过视觉生理对审美客体进行认知,还带有一定心理性并伴随着强烈情感的参与过程。现代化生活中,以古建筑等形式存在的文化遗存缺失了与人共情的时代语境,提供的是一种非现代性记忆感,像是冰冷、遥远的“死物”,在唤醒与重构现代人的文化记忆中往往呈现出一定的无力感与割裂性。古建筑与现代影像之间存在互文性关系,在媒介层面都具备储存、激活与传达功能的要素,能够生成可视化“情感的形式”。不过,西方类型建筑摄影呈现的“冰冷技术美学”在建筑与人类情感互动层面表达力较弱。因此,艺术摄影成为人们对文化遗址进行情感把握的重要途径,它可以引导现代观众解读古建筑中蕴含的深层民族文化思想与情感,也为现代人“观看”遗址场所生产共情氛围,使其在寻求认同感过程中唤醒历史记忆、激发历史想象。
其次,中国古代建筑强调群体性,有殿、有园林,注重与自然的关系,如苏轼诗言:“唯因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故宫是“美在关系”的建筑群落,人与自然相互辉映的和谐感是重要的场所精神。每道墙内自成一统,墙外置有空间留白,却加之亭池草木,显示着实中之虚,群落间既呈现儒家秩序,又洋溢着道家情趣。儒家的礼制学说试图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协调天人关系。“天人合一”传统美学思想在历史发展中得到肯定和继承,渗透在中国传统文化记忆中。以追求艺术效果的故宫题材摄影类型深受大众层面喜爱,是中华民族与此审美理想在图像中共鸣的呈现。此类摄影不拘谨于故宫建筑本体的客观限制,可传播作为现代人身份的摄影师对古建筑的理解、审美,以及更多与图像关联的情感讯息。图像中的故宫建筑本体,经过摄影语言的表意性修辞后,可被赋予更深层、更多样的文化隐喻含义。比如,在摄影语言中,通过营造“光影”,可以生成一个环境意象,这种意象能够提供重要的心理安全感与认同感。摄影师李少白被业界誉为故宫摄影第一人,出版作品《故宫:一座城的故事》《故宫里的中国》等。其作品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摄影美学融为一体,通过光影构图,塑造出“看不见”的故宫。这些作品利用构图光线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营造具有“虚实”美学的建筑影像,在自然场所与人为场所中寻求和谐之美,体现出“天人合一”的中国美学精神。
因此,通过分析,不难得出图像在文化表达、情感传递中具有强大能动性的结论。古建筑摄影图像对于历史文化能够进行现代化、国家化传递,并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人们对于历史认知层面上的隔阂。在摄影媒介的艺术性表达中,故宫作为具有中国美学精神内核的重要符号,恰当而自然地走进公众视野。现今,故宫博物院数字与信息部下设摄影组,具有多名不同年龄层次的专职摄影师。他们除却平日里进行“考古摄影”等工作,也生产大量能够满足当下国人对中国传统审美想象的“故宫美图”。这些图像通过造型语言,配合四季节气,按照摄影师的主观视角与情感认知,对故宫建筑进行图像创作与阐释,且在公众号、微博等平台深受大众喜爱,摄影师被网友赋予了“故宫御用”等标签。故宫建筑摄影融汇表意元素,形象地再现其建筑本身,通过视觉造型技巧将其“场所精神”象征化,从而唤醒现代人对遥远中国古文明的认知,激荡出情感回应。
古建筑是传播历史、精神乃至民族价值观的场所媒介,古建筑摄影是其再媒介化产物,同时还具有对古建筑本体、场所精神及其文化属性进行评论的功能。而“互联网+”的传播语境为图像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虚拟场所”,此时“场所精神”稳定性与漂移性共存。现代媒介以及场所本身具备叙事功能,空间能够自己言说、游览,大众获得身体在场的体验,进行着媒介再建构。此时,建筑中的人,包括游览的人也被视觉化,成为场所精神的传承者与生产者,获得集体记忆。故宫博物院顺应新媒体时代,推行了“网红”IP文化营销与传播,自此,历史记忆中的“皇家园林”以当代民族共有的文化遗产形态走进大众生活。人们开始穿着古风服饰在故宫“打卡”拍照,通过手机终端就可以走进“VR全景式故宫”,自媒体平台上也涌现出许多以拍摄故宫建筑、故宫“网红猫”等为主题的营销号,生产出大量与故宫建筑相关的摄影作品。这些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的图像,在质量、美学水平、内涵文化等方面参差不齐,但却将故宫这座冰冷的古建筑带进喧嚣的网络文化中,同时也将民众的认知、审美、娱乐等精神形态投射在威严、古老的场所空间中。笔者认为,该现象是传统文化与新媒介交互的良性结果,具备网络文化传播立体化、多线性等一般特征,使得大众主观能动性增加。大众通过拍摄、浏览图像,甚至后期“恶搞”故宫等个体行为达成“集体狂欢”,在此过程中,现代民众通过共有的历史场所(故宫建筑),寻求不同程度的自我呈现、身份认同与记忆。
为了更好地解释上述现象产生的良性效应,我们需要明晰以下几点:第一,文化记忆不但需要存储于某种载体,还需要在一定行为、活动、仪式中被重拾、建构,才能成为有生命力的记忆。而场所精神就是人作为主体通过移情行为而产生的精神客体,且能引起更多主体共情,不断循环往复加深场所记忆。如今,链接共同情感和回忆体验的技术壁垒已被打破,全景摄影技术、VR虚拟技术早已将受众带入到能够提供沉浸式体验的互动“场所”中。故宫建筑与人的互动方式被影像技术拓展,在互联网提供的虚拟场所中,建筑以视觉化的形式散播与延长“场所精神”。大众与故宫建筑的“互动场所”被技术拓展,空间迁徙、形象再造、记忆重拾与数字文化建构已经不是难题。人们在现实场所中的拍摄行为,加之自身对于故宫历史文化的“初级想象”(这些想象可能来自纪录片、古装剧或者网红营销账号),广义上皆为故宫“场所精神”外延出的新面貌,具有现代性、科技性等特征,是行为、技术、活动与场所交融的结果。大众在此过程中获得对民族文化的共鸣感,集体驶入历史重现的大门。
第二,场所精神体现在人和环境的互动关系中。建筑往往带有某种意图,其中包括通过建筑与环境的物质建构,让人产生与之相关的情绪、记忆与感知,并在场所中找到个体认同感与归属感。而场所精神隐藏于建筑构造、视觉表皮,在互联网语境下,这些物质显现在上述交互中很容易进入到消费逻辑中,故宫建筑被用于消费的符号商品,视觉化符号似乎成为“重灾区”。古老的文化记忆在视觉“狂欢”下成为当下的 “流行文化”,受众层次多样。从文物爱好者、学者到普通“草根”,各个层次的受众都在以各自掌握的媒介话语权对故宫的文化内核进行解读、欣赏,甚至戏谑,生成很多“碎片化”的文化认知,带有一定的“生产的愉悦”,甚至有学者认为这种解读方式对于“文化记忆”具有消解的“副作用”。
此争议点正是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关系的现代性呈现。笔者认为,社交媒体构建“故宫”等视觉性话题,能够引发现代人对“传统文化复兴”的触点,进一步寻找集体认同、建立共同想象。大众网络参与是一种“在场性”延伸,而不局限于官方宣传体系中的“宏大叙事”。当人们走进故宫,亲自拍摄一张故宫图像时,这是自我与当下场所共同构建的精神体验。这是因为故宫建筑并非“快消品”属性的“打卡之地”,其本质是历史遗址、真实符码,并非虚构与幻想,具有高级的文化符号价值,其古建筑质感会诱发受众对地域历史的怀念与探索心理。
第三,过去的“皇权殿堂”进入大众生活美学范畴,可以解决“宏大叙事”下中华文化宣传中单一性、认知浅显等问题。故宫建筑本体能够容纳多元文化元素,在当下采用多元化渠道进行传播也应更具包容性。“互联网+”流行的“故宫建筑摄影”,具有超文本、个性化、集群化的特征,呈现出万千个体对于共同对象的初级想象与真实认知。这种方式虽然对于文化记忆、文化传承会带来更多不稳定性,但也会增添与新媒介互动的生命力。民众对于传统文化记忆的认知偏差与真实情感均会显露,为传统文化保护者、传承者提供更多需求参考与目标、标准,从而有助于生产更多优质的故宫建筑摄影图像、建构经典文化象征符号、提高情感共享水平、重塑中华文化记忆。
总而言之,建筑本身是稳定场所,但其记忆与精神都是具有时代性的“鲜活”之物。摄影图像能够为人类提供连续或断点的记忆,从而加强了主体对场所的感知力,二者都在将世界“现象化”。场所精神属于建筑现象学范畴,那么通过建筑摄影对其视觉化,研究两者之间的媒介互动关系,试图寻找到重塑文化记忆的密码,成为本文论述之关键。
长期以来,当代中国建筑哲学理念一直受到全盘西化思想的干扰,自然也影响着中国当代建筑摄影生态。中国哲学与美学精神在现代大众生活、文化、艺术中长期身份缺失,生硬模仿西式建筑摄影只会带来更多“西洋镜”下的当代图景。诸如许多当代景观摄影中所呈现的不伦不类的现代建筑形态,涌动着充满讽刺与隐喻性的“场所精神”,正在一点点挫伤着民众基于建筑环境的情感心理。历史中,几千年“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规范着中国古建筑的审美追求和思维结构,突出以人为本的核心问题,更遵循着尊重自然的真理。故宫建筑群是人与环境协调融合的经典建筑之作,其经过塑造后的艺术形象能够通过传播获得“故宫迷”,是体现中国传统美学观念在民众内心滋长的重要信号。在故宫四季图景成为微博“超话”以及“微故宫”公众号出现的背后,都揭示了中国文化中蕴含的人文情愫、理念和精神正在被民众关注的新现象。中国园林、古建筑有许多成就,但如果要在现代人心理机制中启动中国文化记忆点,就要寻找“触点”、唤醒空间。摄影是艺术、科学、社会学功能的集合媒介,能与古建筑的文化表达、记忆载体等功能形成默契。正如本文研究案例“故宫建筑群”,它历经六百年风雨,早已从“宫”到“院”,重塑着历史遗存中的场所记忆,传递着中国文化性格中对于节气、德操等崇高理想的追求。故宫建筑摄影图像成为 “场所精神”视觉化典范,这些图像对重塑文化记忆起到重要的媒介功能,也成为了连接中华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文明精神的重要纽带之一。
注释:
①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
② 诺伯舒兹建立了场所(place)研究系统,从场所现象(the phenomenon of place)、场所结构(the structure of place)、场所精神(the spirit of place)对建筑进行了现象学分析与研究。
③ 章宏伟、赵微、周兵、陈连营主编:《故宫》,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
④⑧ 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1994年版,第375、101页。
⑤⑩ 北京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7、18页。
⑦ 〔宋〕李诫:《营造法式》卷一,方木鱼译注,重庆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