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洞穴内,
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已知道了该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也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
每天夜里都要来窗玻璃上开花;
缘于美的几何学,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此地类洛阳,而非洛阳。
此桥似曾相识,而它仅仅是这一座。
世间物有奇妙的相似性,
又根本不同。
要拜的佛是同一个佛,
不同的是手艺,
前者是本质,在无数种
语言中翕动书页的经卷是本质。
而以艺术观,让我们激动的
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演得真像”,但他不是他。
妆上到一半或卸到一半,都恰恰好。
刚才数桥墩,我说想你了……
——我有些入戏,像处在某个
传奇的开端。
现在,我已回到一棵
时代树下,手上有一份
来历不明的情感无处措置。
小鱼在网里、盆里,
大鱼,才能跳出现实,进入传说中。
那是河水的基因出了错的地方,
在它幽暗、深邃的DNA里,
某种阴鸷的力量失去了控制。
昨天的新闻:某人钓到一条鲵,长逾一米。
而在古老的传说中,一条河怪
正兴风作浪,吃掉了孩童
和用来献祭的活猪。
所以,当我向你讲述,我要和
说书先生的讲述区别开来:是的,
那些夸张、无法触及真相的语言,
远不如一枚鱼钩的锋利。而假如你
沉浸于现实无法自拔,
我会告诉你另一个传说:一条
可爱的红鲤,为了报恩,嫁给了渔夫,
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当初,它被钓上来,
流泪,触动了我们的软心肠;
被放生时,欢快地游走了。而当它
重新出现在我们的
生活中,喉咙里的痛点消失了,
身上的鳞片却愈加迷人。
穹顶上垂下一根细丝,底端
吊着一颗肥硕蜘蛛。
细丝几乎看不见,而一颗蜘蛛
出现在那里,正从空间中
采集不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个便便巨腹。
光影迷离,蜘蛛的长腿抟着空气。一根丝
纤细、透明,绷直于
自身那隐形的力量中,以之维系
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宇宙深处,漂浮着黑洞。
更远处的星,沉浸在深蓝中。
我从一条小路经过,
走到路灯下,影子出现。
我放慢脚步,觉察到
它的依恋:光,是它的家。
它不想走了。
而我要继续走,带着歉意,像行走在
不明地带。
走了很远,一回头,路灯已从
照亮一小片地面的光还原为
一小粒能被遥望的光。
也许,有人正在宇宙深处走着,
星星就是路灯。
而我已走过最后一盏,进入
完全的黑暗。
宇宙磅礴,但地球上一条小路的孤寂
并不比它少。
我走着,脚步声,像遥远的
有人行走时传来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