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糖在冬日生长

2022-02-24 07:22:39蔚蓝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炒米番薯糖浆

◎蔚蓝

1

年关将近,一个人晃荡着去市场买菜。小城四处弥漫着年的气息,空气里混合着炸圆子、生腐的气味。连最贫穷人家的窗户上,都挂满了腌制好的鸡鸭鱼肉,条件好的还悬挂了一串串香肠,金黄泛红的颜色,流溢着节日的喜庆。街巷里的行人忽然多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荡漾着笑容,他们的口袋里都塞满了钞票,老人们更是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他们或从远方归来,或忙碌了一年终于有了难得的歇息。这些钞票也许积攒了一年,只为今天能奢侈地一袋袋购买年货,连平常最吝啬的人也出手大方,辛劳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可以过一个丰润的年。也许今年是艰难的一年,但日子仍要继续,又有谁能不相信来年是个好光景呢。商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多是些与年有关的货物,对联、花炮、零食、水果、鲜花……还有各式各样的衣裳,供着络绎不绝的人们挑选。大红大紫无疑是这些货品的底色,映亮了冬日灰暗的天空。店家从一早就不顾昨日打烊很晚的疲倦,而早早地起来,招呼着比往常多得多的顾客。

我从远方漂泊到这里,终把残身也交予故乡这座小城,只因爱小城四处弥漫的人间烟火气息。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总喜欢随意地在小城里闲逛,沿着古老曲折小巷的青石板行走,听得见自己“嗒嗒”的脚步声。会有一片菜地忽然出现,满眼是青绿的菜蔬,偶有鸡鸣从山林的屋舍后响起却不知所踪。城市的喧嚣在遥远的街道之外,演绎着人世的悲欢。苍山下,那条大河在日夜奔流,载着怀揣梦想的人远行,也载着失意的倦客归来兮。这里有我曾经的影子与记忆,往事如流水纷纷,这里,我曾度过几年的少年时光,瘦弱而多愁的影子也曾在这里徘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已然沧海。四处有我熟悉的乡音,从他们沧桑平静的脸庞,我能寻找到乡邻的音容。我爱一次次去老妪们那里买菜,菜蔬一把把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上,沾染着清香的泥土与新露,显然刚从郊野的田间摘来。都是我熟悉的菜蔬,白菜、萝卜、香菜,运气好的时候,水盆里养着一尾白条或是几尾鲫鱼。买来,按小城古老的做法烹制,食在口中,还是旧时的味道,仿佛时光并没有从我身边逝去。有时什么也不买,只为路过看她们一眼,她们满头白发、皱纹满面,牙齿脱落,黑瘦的手背沾满泥土,她们多像我在村庄里渐渐暮年的母亲。我曾偷偷凝望一位老者很长时间,他几乎如我老父一样的佝偻背影,咳嗽声也几乎没有分别,我眼睛不禁湿润,父亲早已不在人间。小城闭塞甚至有点贫穷,时光缓慢得仿佛停驻,最适合一个人安静地疗伤与发呆。世界那么大,小城却是我的一切。

2

在市场门口,我远远看见一个店铺的货架上,摆满了我熟悉的米糖。芝麻的,花生的,白米的,应有尽有,还是昨日的模样。米糖,顾名思义,由大米制成的糖果。在旧日的冬时江村,是几乎不可或缺的一种食物,同花生、瓜子一样,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制作。至今忆起,那种滋味仍在舌尖摇曳。世间有那么多的甜,但我只相信那一种甜。直到今天,一说到甜,我就想到米糖,仿佛是甜的唯一滋味。只是,我们一一离开了故乡,村庄渐渐荒芜,虽然双亲还为我们守候着家园,多年了,我难再见米糖的身影。今天又在这里重逢,让我有着遇见故人一样的讶然欢喜。更令人惊讶欢喜的是,现场正有师傅制作着米糖。一口铁锅支在市场的门外,烧红后先放入糖浆,再放入炒米,佐以花生或者芝麻,就着余温,不停地翻动搅均,再放在托盘内,盖上粗布,压实,最后切好,便可以整整齐齐地摆放出来了。做法颇有旧时风味。制作米糖的师傅黑壮沉默,仿佛刚从田野里放下农活,身上沾满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匆匆来到这里。

炒货师傅看出了我的欢喜,热情地向我招呼着,只要我愿意,一年四季可以在这里买到他现做的米糖。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些米糖,我虽有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却难有购买它的欲望。几乎同所有商品化的货物一样,利润是人们唯一追求的目标,在巨大的利润与欲望驱使之下,可以源源不断不分季节地生产出来。这里所用的糖浆是乳白的色泽,而与记忆里的深褐色透明的糖浆有着明显区别。所用的炒米也呈乳白色,与村庄切糖时的金黄泛白的炒米明显不同。显然,这些配料都是从冰冷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

在我的心底里,食物都是有生命与情感的,在四季里轮回,像一个人,知道他的来路与归处。一把春韭只有春天的雨水才可滋润,配上几只鲜蛋,无疑是人间至味。夏日的蝉鸣蛙唱里,是瓜果的季节,饱满多汁,仿佛人间的雨露与甘美在这里汇聚。稻子、玉米、大豆在秋日金色的阳光里收获,都有这个季节阳光斑斓金黄的色彩。冬日,山瘦水寒间,一场场寒霜与落雪,白菜萝卜青绿如碧,点缀着荒芜的田野,也喂养着人间的肠胃。还有米糖,也在一方低矮的灶台上,在父亲或母亲的手中,在年关的某个时日长成,那种甜,温暖着饥饿的肠胃与寒凉的人间。米糖,冬天吃才最有味道。

3

在旧时的江村,米糖的主要原料不外乎糖浆与糯米。像两个不同道路的人在光阴的流水间,各自寂寞,独自生长。直到有一天,历尽千帆,某个残冬的黄昏或者夜晚,它们相遇在一种叫米糖的食物里,在生命最后的旅途,终不离不弃,甜蜜美好地度过余下的光阴。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寂。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一次次读这些诗行,总有些恍惚,仿佛又晃荡进了旧日的故乡。那时的江村还是《诗经》里的模样,古老而生机勃勃。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苤莒、荇菜,也盛开着桃花、木槿,一转身我能望见母亲从断壶的夕颜花朵间走来。天空飞翔着仓庚、大雁,拔动着倦客的归心。

秋天在一场场北风与雨水里来临,蔚蓝、高远的天空,洁白、轻盈的云朵,静寂、辽阔的原野,大地是一片秋天的山河。米糖开始在这样的节气里秘密生长,快乐也在我们孩子们的心底里生长,年关临近的日子,让我们在期待中度过。

在秋天某一天,清晓,还是黄昏,记忆实在不很清晰。母亲淘洗净麦子,制作麦芽。麦芽是米糖所用糖浆必不可少的糖曲,是一颗种子,会将一锅稻米、南瓜、玉米或番薯变成一锅津甜的糖。先将麦子放在竹箩里沥干,又盖上一层稻草,再不定时地倒上清水,不几日麦芽会从金色的麦粒中破壳而出,洁白近乎透明的色泽,让人很难相信黄褐的麦子面容下面,有这样一颗纯粹的内心。不仅仅是麦子,人间几乎所有的种籽都有这样一颗白色纯粹的心脏,无论是黑褐的菜籽,坚硬的桃核,生满毛刺的苍耳,还是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外壳的豆荚。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缘由,却让人难忘而敬畏,这自然的神奇,仿佛有着看不见的神的昭示与规则。

生好的麦芽最后会放在秋阳下晒干,晒干后的麦芽蓬松灰褐如一堆衰败的稻草,被母亲收集在一个干燥的角落,不再管它,仿佛已经遗忘。但我们会记得它,记得它会在某一日由母亲准确地拿出,那是年将要临近的时候。

年,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不对,它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温暖的懂得我们一切秘密的生灵,集世间所有的希冀与向往。新鲜、美味、神奇……所有的字眼都不能形容。我们的日子贫穷而单调,饥饿总是如影相随,那些学不完学不好的功课,让我痛苦万分,双亲劳累后的伤痛常让他们彻夜难眠,这样的乡村绝不是田园牧歌式的所在。但却有了年,这一年中最让我们动心向往之处。现在想起,也许因为有了一个个等着我们的年,贫苦的生命才有了意义。我甚至猜想,正因为有了这些错落在节气里的节日,才让那时灰暗的日子有了色彩,是我们一切劳作与幸福的目的,没有了这些,生活该是多么黯淡。我们一天天计算着将要临近的日子,喜悦与激动蓄满我们小小的心房,那些美食、衣裳、压岁钱……许许多多向往已久的事物,触手可及。

4

在这九月的时节,米糖的另一种原料——糯米,也在悄然长成,秀美墨绿的茎叶间生出一穗穗纤弱的稻穗,一粒粒种籽开始饱满。米,在乡间永远是一个神圣的存在。现在营养学家说,米没什么营养,碳水化合物过多,影响健康云云。可是在那些贫穷的年月,是米喂养了饥饿的乡村,如同节日点缀着寂寞的乡野,米的出现,让寡淡的日月精彩,米饭、米粥、米粑、米面……还有米糖,仿佛米的花朵盛开在乡村的光阴里。

立冬进九后,颗粒归仓,大地辽阔。开始用甑子蒸糯米了。甑子是江南地区一种形状类似木桶的蒸饭工具,由木头制成,所不同的是底部为镂空木格,垫好粗布,再放上淘好的大米,放在铁锅的沸水中清蒸,这样做出的糯米才不易结块,而其他温暖季节晾晒的糯米会结成团状。

与铁锅煮的米饭相比,我们更爱木桶煮出的味道,有着木质绵绵不绝的清香,就着咸菜能吃上几碗。其实任何食物,在饭甑的蒸煮下,都会散发袅袅木香,别有一番滋味。可只有少数时日才会用得上,整日操劳的双亲哪有时间去做这些繁复的事情呢?贫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多少美味的食物可放在饭甑内蒸煮。前几日回故乡,发现饭甑被废弃,放在屋舍的角落,覆满了灰尘。面对着苍老的母亲,我们现在也有大把的时光,重温昨日的遗梦,可我再没有兴致做这些事情,只匆匆看过一眼,就走过了。也许那样的渴望永远属于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吧,生活把这一切已经偷走。

接着,就将煮好的糯米摊开放在竹箩里阴干,不能急着晾晒。在阴干的过程中,需不定时将结块的糯米趁着松软揉开,不然待干时,已无法分开,结成块状的糯米团是不能完全炒熟的。待阴干三两天后,择一个冬天的晴日,将散开的糯米放在阳光下尽情晾晒。最好在晴朗的阳光下,吹来阵阵北风,晾晒的糯米极易晾干。

晒好的糯米晶莹,几乎是白色透明,很难相信它们曾是乳白丰盈的模样,在火与水的淬炼之后涅槃,变得坚硬无比。它此时有了另一个名字——米披,也一样被收藏起来,只等着制作米糖的那一天。

5

糖曲、米披已准备好,还有糖浆也可以在冬日准备制作了。这一道道繁复的随节令流转的工艺,让人眼花缭乱,却在农人那双粗糙的手中弹奏出美妙的音符,一切恰到好处。他们常常被人鄙视地称作乡下人、无知的文盲。可那些人又比他们懂得多少呢?在自然的奥秘与神奇面前,他们自己才无知得像个白痴。唯有这些土地上生长并老去的农人们才知晓其间一切的秘密,仿佛大地上的歌者,歌唱着天地之间的一切,南瓜、豆子、麦子、高粱、大米、番薯……那么多食粮摆放在谷仓里。立春、雨水、惊蛰、清明、春分……那么多节令如音符流淌在季节里,他们能准确地知道哪种粮食最适合做糖浆,哪个节令最适合制作糖浆,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向他们昭示。

在往昔的江村,年关将近的某日,父亲会挑出番薯、玉米或大米制作糖浆,这些食粮制作的糖浆才有清冽甘甜的滋味,而最常用的是番薯。这一天,父亲或母亲早早起来,煮上一锅番薯,煮熟冷却后,将番薯打散,再放入糖曲——麦芽与石膏,最后盖上盖子密封起来,一整天用死火慢慢熬制糖浆。麦芽制成的糖曲是一种神奇所在,一锅泛黄的米汁(番薯汁),在糖曲的作用下渐变了颜色,变成一锅甘甜的糖浆。黄昏,夕阳映照在灶台上,父亲、水缸、水瓢、木桶、灶台上飘散着蓝色的雾气,以及交谈的言语,一切都斑驳在暮色的光影里,不分彼此。多年后,我一次次怀念这样的场景,甚至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地方,还是当年灶台的位置。只是它们都消逝不见了,父亲已长眠于田野,母亲白发苍苍,我们已不再是少年,散落天涯。屋舍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新盖的房子,此处成了卧室,找不到当年的一丝痕迹。少年时读古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六十多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一个离别多年的游子归来,白发苍然,可等待他的只是故人已逝,唯风烟里的故园残存。曾以为人世间最悲凉的莫过于此。可我这个称作故乡的地方,残存的旧痕也寻觅不到了,大地与人间已然沧海桑田。也许,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唯有逝者如斯的流水才是永恒。

接着,将熬制好的稍冷却的番薯糊,放在豆腐架中沥出汁水。必要说明一下,豆腐架是江村制作豆腐必不可少的工具。为四角有孔的十字架,十字中间一只铜环。待要用的时候,将豆腐架在房梁上挂起,将一块称之为豆腐服的正方形老粗布沿四角扎起,再将磨碎并煮好的豆子倒入豆腐服内晃动。但做糖浆时,不可同做豆腐那样晃来晃去地将汁水逼出,不然做成的糖浆极易粘锅。汁水沥好后,放在洗净的铁锅内熬制。为防粘锅,常事先放好一勺油。先用大火煮沸,待锅内糖浆泛起浪花一样的大泡时,就将大火改为文火慢慢熬制,糖浆渐由稀白的色泽变为深褐的颜色,不时用筷子或铲子捞起,糖浆呈纤长的丝状,便可熄火冷却盛在搪瓷盆内,糖浆已然做成。

6

晒好的米披,也在一个年关将近的下午拿出来,一口铁锅内的黄沙已然炙热,还有一把竹枝放在锅沿,只等着将晒好的米披倒入炙热的沙子中。在火与沙热烈地炙烤下,在竹把不停地翻炒下,白色近乎透明的米披渐渐变成金黄乳白的色泽,结实紧致的身子开始膨大丰腴,浓郁的芳香开始弥漫。虽同是芬芳,滋味却不同于新鲜米饭时的糯香,而是一种被火炙烤过的焦香,那是一个生命历尽苍茫后的涅槃。最后,炒好的米披被筛尽沙子,堆放在簸箕上,它又有了另一个名字,炒米。一个孩子,终在岁月风霜中长成。

糖曲也融入糖浆,米披已成炒米,那些生长在各自道路上的事物,终在一个冬日的黄昏里相遇,在古老乡村的灶台边相知,最后在一方硕大的铁锅内相亲相爱。多少年了,我还记得这样的暮晚,夜色在一缕瑰色的晚霞中来临,父亲与母亲开始制作米糖。那时,他们年轻的面庞光洁如玉,头发乌黑。我现在很难把我满面皱纹垂垂老去的母亲与长眠在田野的父亲,与记忆的印象对等起来,仿佛那些往事已是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梦境。空气里弥漫着香甜温暖的气息,那是各种食物的气味在空气中混合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每个孩子都能用小小的鼻子准确地分辨出来是哪一种食物与散发的位置,他们因此而禁不住欢喜,在村庄里嬉戏打闹。黄昏的夕阳悬挂在树梢,灰旧的房舍闪着瑰色的光,整个村庄沐浴在令人迷醉的光影里。孩子不知人间忧伤,我不知父母正为还不完的债务而彻夜难眠。在这年关的时候,他们暂把忧烦放在一边,为孩子们也为自己过一个年。温暖微弱的火苗舔舐着锅底,褐色的糖浆倒进铁锅,再把炒米放在锅内,用铁铲不停地翻动,让糖浆与炒米融为一体。最后,将混合好的它们倒入早已垫好老粗布的木盆,再盖上一层老粗布,最外面盖上一层麻袋后,父亲会趁热站在上面将它们压实压平,压好后掀开老粗布,一枚圆圆的糖块放在晾床上,父亲手中一把锋利的刀将它们一一切成小块,米糖已经做成。在父亲切糖的时候,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走几块,放在口中,一年的等待,米糖终在口中。香脆、甜糯又缠绵的滋味在舌尖上弥漫。

只是切好的米糖,总会被及时贮藏在洋箱内,以防变得松软,也被藏在一个隐匿的角落,防止贪吃的孩子。同样,花生瓜子已经炒好,鱼、肉挂在房梁上,新衣服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春联贴起来。

年,已经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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