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绝唱

2022-02-24 00:02马志娟
回族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金凤戴维婆婆

马志娟

“到人民中去”征文

在一段柔韧的柏油路上,有一处路面隆起,一株碧绿的草,从顶开的裂缝中探出头,柔嫩的梢头,弯下一只白色的花蕾,似乎在谦虚地向世界微微致意。

一座雄伟的大山,坚硬的岩石之间,裂开一道缝,生着一丛蓬勃的绿,那绿丛中,几只蓝格莹莹的花儿,在微风中轻轻舞蹈。

一座石山的崖壁上,一棵松艰难地撑开石头,一点一点挤出来,长成了高高的大树,它镶嵌在石头里面的树身和树根,无时无刻不在抵抗着石山的挤压。

亲爱的读者,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疼痛,看到了坚韧,看到了生命的神奇,看到了血泪之后的舞蹈和欢歌。

这段视频,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与开在石缝中的花朵一样坚韧和灿烂的女子。

初见戴维,是在去新疆木垒的一次采风活动中。

戴维的歌声很动人,清凉,甜美。51岁的戴维依然不失秀气,肌肤很白,不见血色。戴维的性格非常活泼,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一串歌声一片笑语。

就是这样一个戴维,不了解底细的人很难相信,她是一个命悬一线的人,一点都不夸张,哮喘、股骨头坏死、心脏病、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些随便拿其中的一样安放到某人身上,都能把人愁死的病,却集中在戴维一个人的身上,她还每天笑呵呵的。

戴维的故事,听来颇有些惊心动魄,她却讲得云淡风轻。

我叫戴维,有人说,我的名字很像外国人,问我是不是书香世家长大的,其实,我是土生土长的木垒人,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我是家中老小,四个哥哥四个姐姐都拿我当宝,小时候调皮捣蛋,惹了祸,总是哥哥替我背锅。

我22岁那年,在昌吉学习理发的手艺,自己找了对象。我回家去拿户口本要领证,我爸我妈说啥都不同意,化了一碗老鼠药,说要是非要嫁到昌吉,等他们喝了老鼠药,把房子门窗都泥了再走。总不能真的看着自己的父母走绝路,我只能任凭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木垒的农民,他眼睛不好,脑积水压迫神经。

家里有160亩地,我和婆婆、老公一起种,老公有病,我和婆婆是主劳力。婚后半年,我开始流血,以为是月经,只是觉得困乏,就没有在意,那时候也年轻不懂事,还天天强撑着下地。流了一个月时,一个邻居老奶奶提醒我去医院看看,老公和婆婆说地里忙得很,过几天闲点再去。仗着年轻,我头重脚轻的,还是按时下地干活,回家做饭,捣鸡喂狗,忙得团团转。

断断续续流到两个月上,我姐来了,一看我脸上都没血色了,瘦得不行了,我姐气坏了,当时就要领我去医院。婆婆说,地里活儿一大堆,干完再去。一分钱都没给。我姐说,我有钱呢,走吧!拉着我空手出门了,我老公追上来给了我5块钱。

到了木垒县医院,妇产科医生都惊呆了,说,你咋才来看,流产两个月了,还没流完,不要命了嗎?马上做手术。我一想才知道,我之前给种子拌农药“24滴丁酯”的时候,没有戴手套,导致的流产。

托人给我老公带话,结果钱也没来,人也没来。我姐做主让我做了手术,把我接到娘家休养。半个月以后,老公到娘家接来了,让我回家干活。

就这样,农忙的时候在家干农活,农闲了,开上手扶拖拉机去拉沙。我的性格争强好胜,干活不惜力气。我们是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兄弟呢,都没结婚,庄稼地里的收入和打工的收入,我一分都没留,全交给婆婆,张罗小叔子们的婚事去了。

后来几年,我三次怀孕,都是宫外孕,不能及时就医,身体得不到休养,子宫肌瘤太大,没办法,把子宫摘除了,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哪个女人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哭了几天。婆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后来,干脆跳着蹦子在院子里骂,断下后的,抓个母鸡还下蛋呢,养上你有啥用呢!婆婆让我老公搬去她屋里住了一年,教唆我老公动不动就打我。

婆媳关系越来越差,我出门,婆婆锁了房门不让我进。再后来,不让我吃饭。我没办法只好借住在别人家,另起炉灶。婆婆不给我粮食,也不准邻居给我送饭,逼着我主动起诉离婚。我以净身出户为条件,换来了自由身。

离婚后我到昌吉投奔姐姐,过了三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老公,结了婚。

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几年时光。老公在一家驾校工作,我在家里伺候偏瘫的公公。公公是个退伍军人,战友经常来拜访,我把公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偏瘫的老人身上闻不到一点怪味道,谁都说我伺候得好。过了两年,老公自己开了一家驾校,生意很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生活总是这样残酷,不幸如影随形,见缝插针地挤进她的生活。

第九年上,我胃出血住院,送到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诊断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我老公带我到北京看病,医院安排做化疗,一般人吐完就不想再进食了。我逼迫自己,吃完吐,吐完再吃,我不能倒下呀,我老公的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我呢,我不能让他失望。每天早晨起来,我就在病房里大声唱歌,唱各种红歌,护士说我咋那么高兴,我说我要用歌声鼓励自己,也鼓励病友,大家都要好好治疗,战胜病魔,早早回家过好日子去……

病魔像一个吞金兽,在北京看病一年半时间,她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丈夫甚至为此转让了驾校。沉重的负担压在了丈夫肩上,丈夫却没有任何怨言,仍一心一意千方百计筹钱给戴维治病。

后来,几个小姑子轮番到家里看望她,说她们的哥哥多么可怜,挣的钱全被送到医院了,这么大岁数了,没有一点积蓄,将来怎么养老啊。

戴维默默低下了头。辗转反侧几天后,她红着眼睛向丈夫提出了离婚。丈夫蒙了,说啥不同意。戴维停了自己的药,说如果不同意,就不治了。万般无奈之下,丈夫松了口,他们办了离婚手续,戴维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上。

归来时,除了一身病,戴维一无所有。起初住在哥哥家,后来借住在村委会,感谢党的好政策,一年后,分到了一套廉租房,申请到了低保,每月有520元的生活费。干不了重活,起初,她靠捡些纸壳子卖了维持生计,后来,哥哥说给她买辆车代步(因股骨头坏死,她不能多走)并借以谋生。哥哥姐姐凑了钱,4500元买了一辆二手小面包车,从此,她早晨拉一车民工送到工地,下午接回来,再捡些废品、收集旧衣服来卖,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而她巨额的医药费——一年30万元的进口再障药品,全靠哥哥姐姐侄子外甥们帮衬着。

戴维的生命,是靠爱来延续的。

戴维常常是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犯病。一旦犯了哮喘,浑身瘫软,呼吸困难,必须赶快送医院。她说,我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休克了,等醒来,自己就在医院了,总是有好心人关心我。

最惊险的是2017年11月底,那时我还住在村委会院子里,下午大概6点左右,我要出门呢,刚拉开门,就休克了。7点多以后有人到食堂吃饭去呢,经过我的门口,才发现我趴在地上,身子一半门里一半门外,头也碰烂了,地上冻了一摊血,头发都冻在冰里了。送到木垒县医院,医生说,人都死了,拉来干啥?赶紧送到殡仪馆去吧,人都硬掉了。我外甥不相信,说心口还热的呢,就又送到奇台县医院,结果七天上抢救回来了,那次住院花了4万多,哥哥姐姐们啥也没说,分担了我的医药费。

2019年,她分到了廉租房,却没钱交暖气费,没钱拉天然气,无法正常生活。好姐妹金凤和陈建兰发起了募捐,筹到了5030元。金凤拿着这个钱,亲自陪着戴维去交了暖气费,安装了天然气。2019年戴维住院,金凤发动身边的朋友,又捐助了1850元。戴维身边有一群像金凤这样的姐妹,大家彼此关怀,相互帮衬,是真正的抱团取暖。几年来,金凤有一个必做的功课,就是每天关注戴维的QQ,早晨,看到戴维的QQ头像亮了,知道她手机登录了,一切正常。晚上,QQ头像又亮了,知道戴维正常回家了,她才能安心睡觉。最近几年,戴维几次住院,都是金凤陪护,端屎接尿,从来没皱过一下眉头。

戴维已经离了婚的丈夫——她还亲切地称呼他“我老公”,时不时从昌吉到木壘来看望她,少不了给她买一些吃的用的,临走再给她留点钱。

在好姐妹金凤开通的直播间里,大家彼此鼓励好好生活。每次听到有人因遇到困难而灰心丧气,金凤和戴维就讲戴维的故事,鼓励人们战胜困难,积极面对生活。是啊,世界上还有什么困难,是比死亡的威胁更大的呢?

听到她的故事,我们都沉默了。许久,我轻轻说,你的心态真好!戴维哈哈笑了起来,说,要是心态不好,我几年前就进“土管局”了。我说,你介意我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吗?她说,不介意,我希望那些跟我一样得病的人,看到我的故事,能帮他们鼓起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这样的人,活的就是个勇气。我希望大家都能和我一样,只要活着一天,就快乐地度过一天。她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在木垒“坎儿井”景区,戴维唱起《甜甜的歌儿迎宾客》,那清亮的歌声,伴着淙淙流淌的井水,在长长的地下通道里回荡,那么甜,那么美……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在坚硬的石头缝里扎下根去的山花,她们不在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是多么贫瘠,多么坚硬,只要有一缕风刮过来,只要有一丝雨飘下来,她们就生长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柔软的根须,坚韧地,一点一点地,向石头缝里扎去。一旦站住了脚,就生出柔软的茎叶,再向上去顶,去钻,在黑暗里,不知道经过多少日日夜夜的、持续不断的努力,她们终于钻出了地面,在明亮的阳光下舒展开枝叶,迎着风儿,绽开甜甜的笑颜,开出美丽的花朵,不辜负这一份上天的恩赐。

这是多么动人心魄的生命之歌!倾尽全力,只为了活着!只为了拥抱阳光和大地,为了感受这个美丽的、充满爱的世界……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全国文艺工作者要走进实践深处,观照人民生活,表达人民心声,用心用情用功抒写人民、描绘人民、歌唱人民。”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要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践行者。本刊自2020年第一期始,开设“到人民中去”征文栏目。诗歌、散文、特写均可。欢迎投稿,敬请关注。

[栏目编辑:付新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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