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璧

2022-02-23 19:07王哲珠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龙凤翡翠玉雕

王哲珠

1

“材质是上品。”抚着名为《苍茫》的玉件,林墨白若有所思,“表达挺有内涵,我看来却有些自大,人在天地间没这么大,设计糟蹋了这块好翡翠,可惜。”

不用再多讲什么了,郑任普接替林墨白沏茶。林墨白捧着玉件,神情飘渺,这一刻,他眼中只有《苍茫》,只有翡翠本身,什么艺术家和收藏家、什么规矩之类的,忘了。

两天前,郑任普请林墨白改个小摆件。和郑任普熟,林墨白拒绝得很直接:“我不做这个,你是收藏家,还不懂?”

以前,林墨白是常帮人改玉,多是珠宝饰品、戒面、挂坠、手环之类,调种水、调线条、调整对光的反射、去除或化掉瑕疵。翡翠业内,传着很多他改玉治玉的故事,经他医过的玉件面目一新,身价倍增,传奇又诱人。他不喜欢那些小故事,不喜欢那些人把玉件递给他,眼里透着升值的渴望。后来改得很少了,对原创性作品,特别是摆件之类的艺术品,除设计者本人要求,否则不改。

矛盾的是,碰见没雕好的翡翠作品,林墨白又忍不住修改的冲动。逛翡翠市场时,对着一些翡翠摆件,他常痛心翡翠被雕坏,玉料优点没有被充分挖掘,反暴露了缺点,强烈地想找把刻刀。

郑任普明白,也尊重林墨白,但还是来了乔阳村,带着玉件《苍茫》。

买《苍茫》时,郑任普喜它的玉质和颜色,感觉设计也挺有意思,到手后却总觉不满意,又说不清楚。摆件玉质好,他不甘心。

“没看好就入手,是你的事,买到就是有缘。”林墨白不让郑任普打开木盒。

郑任普笑了,他知道,对盒子里的东西,林墨白早起兴趣了。他告诉林墨白,当时设计版权也买了,他有权决定改不改——不会让林墨白为难。他开始讲述那个摆件,讲得很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木盒打开了,林墨白开的,对着那小摆件凝神。

摆件手掌大,质地细润,颜色漂亮,但有杂质和裂,右边一抹绿色雕出素面人形,底部黄色也素面,代表大地,黄色上方一簇粉紫色雕成树木,左边一大半浅奶白色,无裂无瑕疵,玉种柔腻,画了不规则的线,线条飘忽。

最终,林墨白改了这件作品。连续好几天,泡在雕玉台前,郑任普任他安排,自己在乔阳四处逛,看翡翠,谈翡翠。作品改好,郑任普拍腿大赞:“没找错人。”

林墨白要谈修改依据,郑任普摆手:“都在作品里了。”

素面人形改雕为背景,似树又似山崖,那抹绿色细看发干,带杂质裂纹,这样处理,缺陷变成优势。底部黄色依然是大地,黄色有瑕疵,做了雕刻,表现大地的质感。粉紫的树磨平,化作素面人形,这部分清澈无杂质,素面更纯粹。右边飘浮的线磨平抛光,干净的玉质展现无遗,也更有“苍茫”之感。

“整个作品不一样了,舒服多了。”郑任普轻叹。

改好那天,夏文达在场,提起他私藏的那块玉料,意思是可能要林墨白出手了。那块玉料子切出后,他不再示人,对外说不舍得随便动。其实,他已有一些想法,只是未真正清晰。

听夏文达私藏了料子,郑任普脖子伸直了,请他拿来开眼界。许是觉得时机到,夏文达亮出那块玉料。郑任普脸绽出光,声音却敛住了。林墨白看过这块玉料,再看仍心跳加速,那份美弄得他手足无措。冰种料,椭圆,成人双掌并一起那么大,也有手掌厚度,一面阳绿,一面粉紫。夏文达要完整地雕一件作品。

“有魄力,有眼光。”郑任普不迭地点头。这块玉料若拆成手环、挂坠、戒面、牌子,转手是大笔的钱,放一般生意人那里,又快又划算。

“这样的好料靠缘分。”夏文达感慨,“拆一块少一块。”

抚着玉料,林墨白凝然不语。

郑任普和夏文达相视一笑。郑任普低声说:“又痴了。”

玉料夏文达准备留在玉色轩,让林墨白读一段日子,看他有什么想法,他暂时没讲自己的想法。

当天下午,欧利找到林墨白工作室,把这事打断了。

欧利是《苍茫》的作者,在玉雕界可以说是名声如日中天,他和郑任普关系挺好。虽说购买了版权,请林墨白改《苍茫》时,郑任普还是告知了欧利。欧利不痛快,郑任普笑:“别不服气,林墨白很有水平。”

“我倒要看看能改成什么样。”欧利半赌着气,“让他尽管改。”

昨天,《苍茫》改好,照片发给欧利,欧利一大早飞到乔阳。

进了工作室,欧利拿起改过的《苍茫》细究。四周静极。半晌后他对林墨白说:“你破坏了我的作品。”

“修改嘛,当然不可能是原来的样子。”郑任普打圆场。

“是破坏,作品的主题思想完全破坏了。”欧利一字一句地说。

欧利承认,修改后玉件变美了,可这种美是大众化的,没有灵魂,像批量生产的漂亮茶具,一个人买,两个人买,三个人买,一群人买,成了流行,这美空洞又庸俗。林墨白修改的《苍茫》,大众消费者可能会喜欢,但深刻的内涵破坏了,原先表达的东西弄丢了。他批林墨白不懂设计与创意,言下之意,林墨白就是不错的玉雕师傅,而已。

在场的人目光转向林墨白,气氛绷紧了。

林墨白表情沉静,语调平和,讲起翡翠雕刻,要以翡翠为先,首先考虑翡翠材质,看见翡翠本身的优点和美,最大程度地保留,尽力化掉瑕疵。至于主题,他另有看法。欧利作品表现的是:人为万物之灵,人为最突出的部分。林墨白则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本性该如万物,无他无我,纯净本真,那纯净的粉紫表达刚刚好。

两人没有说服彼此。

乔阳村的村主任夏文达发现,林墨白和欧利辩的,也是很多玉雕师间一直辩的,不同年龄段的,本地和外地的。这一刻,他灵光一现,拿出那块他自己私藏的玉料,让林墨白和欧利一块看,要听两人的看法。这是最直接的对决,也是翡翠行里顶级的实战,在场的人兴奋了。

当初,几乎放弃希望时,切出这块极品料,夏文达又拒绝各方高价购买,单这过程就充满传奇色彩,加上罕见的一面翠绿一面粉紫,这料子把人的好奇心吊得太高了。

当时,夏文达留下这块料子,哥哥夏文腾顺了他的意,夏文腾开着玉石店名叫正合号。近来有大客户听说了这料子,看过夏文腾给的照片,出了很高的价。夏文腾认为,可以拿出来了,他说:“这么久了,也没做出什么,别老想些有的没的,做生意,要赚钱周转。”那客户打算好了,抠出两个手环,还能出好些牌子、吊坠、戒面,样样是顶级货。

夏文达没回应,夏文腾的意思不在他考虑范围。他说要好好雕刻,做正合号镇店之宝,像年轻人讲的Logo。不单代表正合号,也能作为乔阳代表作。他还有另一层想法,更深更真实的,没讲。

夏文腾讽刺夏文达,当村委会主任当出没必要的野心,自家的玉料,代表什么乔阳。话虽这样,玉料是夏文达私人买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就算料子是他店里的,夏文腾也没法,对夏文达,他一向没办法,还有份小时就养成的宠溺。

这样的顶级料,得最大限度地展示玉料本身的光彩,调种调色,使玉料呈现最好的状态,阳绿色和粉紫色要发挥其色泽与种水之美,想法化掉小瑕疵。这些是林墨白优先考虑的,这个基础上再设计。

欧利不同意。他高高托起玉料,好像这样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这翡翠够绚丽,够特别,够热烈,可以借色彩表达思想,表达激情的东西。”他的观念中,设计最重要,应该把表达放首位。

没人注意到,林墨白极轻地叹了口气。

“人是第一的。”欧利挥舞着手,语调里满含豪情,“首先要赋予人的精神,没有人为赋予的思想,再好的玉料也没有生命力,是物理性的,所谓好坏美丑都是人给予的。”

林墨白连连摇头,他忍不住了。

夏文达静静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往,这正是他要的。

乔阳村的村书记欧阳立更是饶有兴趣。事后,跟夏文达说:“这样的争论,乔阳应该有更多才好。”

林墨白和欧利重点不在说服对方,在于表达想法,周围的人被这些表达吸引,倾身伸脖,听得入神。这种争论,正好切合林墨白某种表达欲望,类似的争论,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他应一些大学的邀请去讲座,或请学者来乔阳做讲座,学院派的教授和他之间就常有这样的争论。他们指出,像林墨白这样的民间玉雕师,只有笨拙的传统,没有自我表达,没有现代性。

争论轻声细语,但愈来愈激烈,持续了整个下午,没有结果。晚餐,夏文达带众人去吃潮汕小食,几个人已撇开话题,只谈饭菜和烟火,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了,谁知刚刚开始。

第二天,林墨白和欧利的争论爆了,在网上引发热烈讨论。引爆点是林墨白和欧利争论的视频,昨天现场有个年轻人拍下了,传上网,惊动了网友,惊动了玉雕界,惊动了翡翠行业。

2

居然有墨白派这个名号,林墨白很不舒服。深夜,他在网上回应了一小段话,意思是之前他只是表达个人观点,别人是否有同感,他不关心,不想拉帮结派,别人结派与他无关,希望不要借用他的名义,希望取消什么墨白派。

他受不了了。

这话一出,墨白派难堪又愤怒,欧利派幸灾乐祸,矛头都对准林墨白。偶尔也有声音提醒众人,尊重林墨白的个人意愿,他从没要求成立派别,也没什么不当言论,对任何人没有责任,有做自己的自由。只是,这些声音微弱,立即被喧嚣淹没。

争论的视频在网上传开那一刻,两个派别就有了,又荒唐又自然,林墨白关注到时,争论已经发酵了很长时间,变得声势浩大,两个所谓的派别也成形了。

A:赞同欧利。艺术是什么?是创意。没有创意的艺术不算艺术,只能说是工匠。

B:偷换概念。林墨白没有否定创意,创意不是胡思乱想,有些所谓的创意就是无根的胡想,为创意而创意,虚伪造作。

C:现在很多艺术算不上艺术,思想是旧的,表达是旧的,还美其名曰传统。这样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意义的。

D:传统不等于旧,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人性,比如爱,比如对美好的追求,谁能说这些是旧的,是没有艺术价值的,是没有意义的?

E:林墨白眼中只有翡翠,只想着怎么将就翡翠,把人的思想置于极低的位置。如果这是传统,应该就是传统中忽略人性的那种糟粕。

F:林墨白是懂翡翠的,尊重翡翠材质本身,翡翠材质很特殊,翡翠雕刻和其他艺术雕刻不一样。翡翠是自然的精华,敬畏自然和尊重自然,就是最好的传统。

以上这些,是态度鲜明派的代表,还有些自认为客观的:

G: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百花齐放才是春。

H:艺术本身就有一定的模糊性,暧昧性,自古以来,谁能真正讲清楚艺术?

I:艺术有样子吗?没有。有固定的样子就不需要艺术了,艺术有清晰的标准吗?没有。

J:现在还讲非此即彼,很幼稚。

中间派把态度鲜明的两派都得罪了,双方夹攻,指责中间派是墙头草,随波逐流,是没有观点的俗人,无思想当理性。他们认为,人就得有点态度,有所坚持。很快,他们形成了墨白派和欧利派。

还有一拨,后来被称为分析派,像立于高处的大师,分析各派的观点、各种网友的心理、传统艺术的优势与劣势、当代艺术的开放与空虚。每种分析都理性又清晰,但细究会发现,其实没什么立场,只从几派中挑一些观点,糅合并稍稍变形,成为所谓的分析。

以上这些,算谈得较有内容有水平的,更多的网友是站在某一派后面,附和、喝采或喝倒采,甚至骂人,骂到兴起,甚至人身攻击。

那是个巨大的辩论场,拥满人,你一言我一句,喧嚣又混乱,争论中对彼此误解越来越深,都认为自己的声音最重要,就算附和骂人的,也自觉很有力量。极少有人用心听别人讲,思考别人所讲的,只是那种氛围让人兴奋难抑。

第二天下午,玉色轩的门被敲响,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自称是云记者。林墨白想起来了,这人打过电话,要采访,三次他都拒绝了。在云记者之前,已有六个记者打来电话,都推了。

云记者弯腰点头,连道打扰了打扰了,确实太想向林老师请教,只好厚着脸皮上门。不让云记者进门似乎极不礼貌。

林墨白沏茶待客,对问题却不回,只淡淡应:“那只是我的一点看法,没什么要说的。”

离开玉色轩,云记者找了欧利——他在乔阳大酒店住——欧利接受了采访,激情洋溢地谈,真正的艺术家,眼中是有人有心灵的,尊重人本身,尊重人性,不管什么样的玉石料,都是为人所用的。

采访视频放上网。林墨白几乎没有言语,只沏茶;欧利高谈阔论,近两小时。网上再次吵开。欧利派很得意,欧利果然有思想、有创意,真正的艺术家。讽刺林墨白闭口不言,该是思想匮乏,不敢接招,毕竟是野路子,顶多算个民间高手,技术不错的雕刻师,扯不上艺术。

墨白派憋着气,呼吁林墨白现身回应。请求得到网友响应,使劲鼓动林墨白,请他出面,不要再谦逊,这个时代需要表现和表达。

中间派和分析派加入,主要劝说林墨白。中间派认为,林墨白应该回应,这是讨论的态度,是礼貌,也是对待艺术应有的姿态。分析派分析,林墨白回应会使讨论更深入,这样关于艺术、关于美、关于人的讨论,很有意义,已激起这么多的热情,引这么多人加入思考,如果因为林墨白不回应断掉,太可惜,不管愿不愿意,他都有某种责任。

欧利派嘲讽加激将,喊话林墨白,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林墨白没看这些,工作室的年轻人看得血气沸腾,如被激怒的小兽,咋咋呼呼,在他面前叨叨。林墨白静静看着他们,问活都干完了吗?是不是没事情做了?他们只能闭嘴,敛着。

云记者又来,林墨白语气紧绷,脸色生硬:“喝茶欢迎,别的免谈。”云记者比左比右地讲,外界对林墨白回应的期待,他的回应对翡翠文化的贡献,作为玉雕大师,作为非遗传承人,他该有的担当。

“我没那么要紧,没法做什么贡献。”林墨白眼皮不抬。他让了让茶,起身离开,由一个徒弟陪云记者。徒弟黑着脸,板板沏茶,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离开玉色轩时,云记者脸铁灰。

当天下午,云记者稿子上网,以写故事的渲染手法,他怎样上门求教,请林墨白谈谈看法,虚心又恭敬,林墨白怎样转移话题,冷淡推托,甚至下逐客令。言下之意,对网友的请求,林墨白毫不在意,对艺术,林墨白并不用心,心思在做生意赚钱上,另一个也是本身底气不足,不敢回应。

连墨白派也有意见,林墨白现在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说没法回应,他们不相信。他们找出林墨白很多资料,国家级玉雕大师、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多次到大学讲座并深受欢迎,参加过无数高端研讨会议,发言深受专家重视。别的不提,第一次放上网的视频,林墨白虽没有欧利那样咄咄逼人,但沉稳大气,清晰有理,观点鲜明,怎么可能是没有思想的人?墨白派自认是专为林墨白助威的,各种鼓动林墨白。

有弟子把派别的事告诉了林墨白。派别出来了,林墨白没法忍,回应了那一小段话。那小段话化为能量巨大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正是云记者要的。他用类似电影的方式,把林墨白那段话、欧利的回应、两派的言论等整理在一起,几派的争论被渲染得如武林比试,命名什么现代派与古典主义的争锋,宣传语里满是一件翡翠玉雕作品引发的艺术大争论,当代艺术家与传统艺术家的对决等,充满浮夸的火药味。加入的网友越来越多,真正参与讨论的,故意捣乱胡乱说话的,无聊凑热闹的。有一点没变:林墨白始终处在被指责和被质疑的位置。

玉色轩的年轻人暗中关注,了解到,云记者不是正经记者,没有在哪家报纸媒体供职,专找些引人注意的话题,拍视频或写稿子,赚流量,不管好的坏的,最终目的是引人关注。还查到,他跟欧利走得很近,不过欧利并不了解他,应该也是被利用。

把这些告诉林墨白时,玉色轩的年轻人攥着拳,意思很明显,可以回击,应该回击。

林墨白没兴趣,连之前的回应都是没必要的,自己还是冲动了,他感兴趣的是夏文达那块玉石料。怎么闹是别人的事,不去理睬,事情自会平息。按半辈子的经验,不去沾染些杂七杂八的,自会保有一方安静。但这次他想错了。

事情继续发酵,加上云记者推动,愈演愈烈,报纸和电视台也关注了,官方的民间的主流的非主流的,都涌来。欧利不断有言论发表,兴奋、激情,俨然成为当代艺术家的先锋人物,成为某种代言人。林墨白仍不回应,把记者们拒之门外。随之被频频讨论的,还有乔阳,特别是乔阳的玉雕、乔阳的翡翠,有很多质疑言论。

“那么多人没事可干,林墨白说不说话干他们什么事。”夏文达嚷嚷,想找个能言的到网上堵一堵。

“这是话题,小可以很小,大也可以很大,有时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欧阳立说。

对村主任夏文达找人堵一堵的想法,村书记欧阳立反对,对翡翠行业对乔阳,这样的讨论有好处,难得被这样大范围高度关注。顺着这条径,向玉文化的路慢慢靠拢,玉雕是乔阳的底子,对玉文化的探讨,乔阳却太薄弱,这次的事也许是个机会。从翡翠玉雕讨论到玉文化,又到传统文化,牵出对中国人精神的影响,再到传统文化与当代消费的关系,文化和市场的关系,等等,虽然绝大部分讨论很浅层,毕竟开始了。

最值得珍视的,还是林墨白和欧利的讨论,欧阳立印象深刻:人是万物的一部分,成为万物的一部分,是真正的伟大,是谦卑的高贵;人是万物之灵,应该是有傲气的;传统不代表落后,与现代并不矛盾;人们的生活方式现代化了,却没有现代化思想……

这些,欧阳立和村委会成员陈商言谈,很畅快,欧阳立觉得陈商言毕竟是大学生,有见识有头脑,好好培养,以后能接他这个村支书的班。夏文达却嫌他像讲课。

“有关注度对乔阳好,但要注意动向。”欧阳立说,“网络上一切难以预料,事情会走向何方,发酵成什么样,没人料得到。”

“我看,你去堵一堵倒不错,刚才讲的那些,比网上哪个都强。”夏文达几乎被欧阳立绕晕。

讨论几近白热化,偏激言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为这次讨论命名,那些名字充满煽动性和革命性。

有个人提议,别再空谈,让两个艺术家实践一下,提到最初那个视频中出现的石料——夏文达那块玉石料,就那块玉料,林墨白和欧利各自设计,比试。

这提议搅动巨大的回应旋涡,成千上万的网友响应。

3

关于比试的建议,林墨白没放在心上,好事者无聊挑事而已,翡翠雕刻用心,不是用来比试的。夏文达找欧阳立商量:“外人向乔阳人挑事,乔阳人能退?要真退了,以后在翡翠这行,乔阳人怎么出声?”

“是个挑战,也是个机会,话题度更热烈了,是无形的宣传,也能实实在在展示乔阳玉雕,当然,是在赢的前提上,如果……”

“不要提输。”夏文达截住欧阳立,“做高端翡翠,还没有敢跟乔阳叫板的。”

“目前不想输与赢。”欧阳立提醒,“先得林墨白和欧利同意,更要紧的,你得舍得那块玉料,到时让赢者实践。”

“比的是设计图样,图样先出,输赢大伙评,料子让谁做,我说了算。”夏文达似乎早想好了。他相信,跟翡翠打了半辈子交道,哪种设计更适合他的玉石料,他会知道。

和夏文达不同,欧阳立的关注点不在比试上,他的想法,以这事为引子,引乔阳玉雕界、乔阳玉商关注玉雕,关注乔阳擅长的饰品玉雕,也关注被忽略的艺术玉雕,效果会超过很多讲座。

目前难题在林墨白,以欧阳立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应这种比试。无论如何,这次得让他出面,这已不单是他私人的事。欧阳立沉吟着,可以用法子先“逼一逼”。

“直接干。”夏文达双手一拍,“有什么不痛快的,叫他找我。”

欧阳立让陈商言写个小道消息,网友提的比试建议,夏文达很有兴趣,希望两位艺术家以他那块玉石料为材料,各自进行设计,到时公布设计图,请网友评比。夏文达会依据自己的喜好,把玉石料交给其中一位雕刻。

先让林墨白骑虎难下。

网上几派人涌动了,期待这次“来真”的,要两人用真本事说话。

欧利很快接受采访,表示不惧任何比试,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所代表的先进艺术理念终将战胜陈旧的,深刻的思想终将战胜工匠式的表达。某种意义上,他是一名战士,为开辟新东西、打破某种陈规陋见而战。

出战宣言铿锵有力,欧利派群情激昂,陈商言叹:“看看跟帖,又密又长,像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

仍像之前一样,林墨白对记者绝不接待,对探听绝不回话,大有我自如如不动的意思。有人刺他怕了,以前那些荣誉是浪得虚名;有人嫌他保守,跟不上快速变化的时代;有人说他傲慢,不愿与欧利用本事对话,看不起先锋艺术家……墨白派不住地要求他现身,难听话一茬一茬地涌,累积成愤怒,似乎林墨白欠了他们很多东西。

林墨白的徒弟隐忍不住了,他们血气正旺,把林墨白获过奖的作品集在一起,加上近期用切垮的3 号料创作的《兜率天》,成为亮色的证明,作为质疑林墨白能力的反驳。

林墨白之前获奖的作品,大家比较熟悉,3 号料创作的《兜率天》还很新,让人眼睛一亮。《兜率天》刚获了奖,表现连接天界与凡间欲界的地方。种水、颜色都一般的玉料,雕刻繁复的宫殿与山树正合适,混浊不清的质地,恰当地展示出暧昧之境,反映希望与未来、人与神的过渡之境。还有两个牌子:一块《双溪明月》,表现的是本地名景,玉料发暗的质地化为夜景,干净发亮的部分雕出双月;另一块《投胎》,白虎星郭子仪的故事,题材传统,表现手法却很有意思,写实与抽象结合,是对投胎与人世的理解,传统思想传达出新的意思。巧妙的设计,对料子特点的恰当利用,使质地一般的料子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这些作品放在一起,形成别样的冲击力,立即吸引了一大批粉丝,他们欣赏作品也欣赏林墨白,他有才,所以有性格,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很有性格。这解释给了很多人台阶,林墨白之前的“清高”与“傲慢”,该包容的,墨白派倍觉脸上有光。

紧接着,林墨白另一个作品《空》出现了,一个收藏家前些年收藏的。普通的材质,雕刻却极大胆新奇,完全是当代艺术表达方式。欧利派也震惊了,痴迷了。这样的林墨白,不可能是单纯传统的,不可能只是个手艺人。

都认定,林墨白不是没水平,是故意藏水平,或者干脆是不屑,不屑辩解、议论、比试。舆论一转到这个方向,对林墨白,网友又起了莫名的愤怒,被轻视,是无法忍受的。

依然不发声,林墨白任人去闹。

欧阳立觉得,该跟林墨白谈谈了。

“我先跟他谈。”夏文达挺有信心。

没等夏文达开口,林墨白先表示不满,责怪夏文达搞出这事,把他推进不尴不尬的境地,他说:“没法安心做事了。”

“不是我的主意。”夏文达摊开双手,“是那些什么网友。”说完,哧哧笑。事实上,当初念头转到比试上,他莫名地兴奋,念头一出,就叫一个后生仔发到网上,连欧阳立都瞒着,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激动。

“你答应的。”林墨白眉头揪着,“要不是你放出话,答应料子让我们比试,网友嚷嚷一阵也就过了,他们就是没事干。”

“墨白兄可真是想错了。”欧阳立摇头,“这次除了闲人凑热闹,很多人是真关注这事的,不少还是艺术家,或跟艺术有点关系的,这辩论关乎他们的艺术观念,甚至是价值观,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再说,这种热闹很久没有了,无聊人很多,不会说停就停。”

“那块料子本来就要找你做,刚好碰上欧利。”夏文达说。

“不是刚好碰上吧?”林墨白冷笑。

“反正碰上了。”夏文达摊开双手,“料子给愈多人掌眼,看得愈准,可能做得愈好,这可是乔阳人的绝招。”

“什么比试,我不参与,可笑。”林墨白挥挥手。

“怎么是可笑?是可恶。”夏文达凑近林墨白,“人家上门挑战了,指名道姓要你出马,就打算这缩着头?还像什么乔阳人。”

“什么缩头不缩头的?”林墨白哭笑不得,“玉雕原本就没什么可比性,我的作品也没想过要比什么。”

“墨白兄的作品一直有比的。”欧阳立笑笑,“没有评比,你那些获奖作品怎么出来的?现在这比试,只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林墨白稍稍一愣,轻轻摇头:“辩才厉害,欧阳兄让人佩服啊。”

“和墨白兄之间,没想过辩什么。”欧阳立很诚恳,“直话直说。”

“现在不单单是你的事,是乔阳的事,和乔阳的翡翠行业都有关。”夏文达感觉血的流速都快了,说:“都在看着我们乔阳人。”

“和我什么关系?”林墨白冷冷,“我就关心翡翠,关心玉雕。”

“说到底,这就是翡翠和玉雕,别的其实是附加。”欧阳立为林墨白端茶,他懂林墨白,林墨白也会懂他的。他分析乔阳的玉雕:最初是翻修旧玉件,大量翻修旧玉件的实践中,调种调水的经验积累起来了,技术纯熟了,乔阳成为做高端翡翠的佼佼者,高端翡翠聚集乔阳。这是很大的优势,乔阳可以利用这个优势的,翡翠玉雕艺术能够飞腾的。可惜,赌石中暴富的诱惑,生意中赚钱的痛快,乔阳人沉进去了,绝大部分人更愿意成为玉商,寂寞又辛苦的玉雕师,很少人选择。近些年,静下心提升玉雕水平,研究玉雕艺术的越来越少,林墨白比谁都清楚。当然,调种调水抛光方面,乔阳还是做得很好,且一直在进步,因为可以提升高端翡翠的实际价值。

“乔阳珠宝手艺没得说,艺术玉雕却拿不太出手。”欧阳立实话实说,“珠宝以材质为基础,艺术更多的是考验人本身,雕刻技术、思想水平、设计创意,外界对乔阳人玉雕技术的质疑,有些片面,但有道理,乔阳人该好好反省。”

静静看着欧阳立,夏文达再次暗叹,这人背后到底做了多少功课,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林墨白长长呼口气:“我管不到乔阳的玉雕艺术,也代表不了乔阳,不想扯什么重大责任,我是个自私的人。”

“墨白兄不自私。”欧阳立摇头,“你一直在带年轻玉雕师,航东学院玉雕专业的成立,是你在奔波,还给年轻人请专家授课,带他们去交流学习。”

林墨白淡淡应:“这些算什么事。”

“别啰唆那么多。”夏文达捧出木盒,亮出他那块玉料,一面阳绿,一面粉紫,问林墨白,“你就说,这块玉料你想不想做。”

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林墨白脸瞬间被亮色的光笼罩,通透光彩,双眼睁得大大的,眼里有种类似孩子的惊喜和痴迷,他朝玉料伸出双手,慢慢地,害怕什么似的,十指微颤。

“这样的料子,你舍得让给别人雕?”夏文达一字一句问。

林墨白抬起眼,目光慌乱,满脸紧张。

夏文达刚回村委会,林墨白电话追过来,意思是,翡翠雕刻跟别的雕刻不一样,设计稿很难真正看出效果,得依着翡翠料子的实际雕。

电话这边,夏文达笑了,林墨白想着这事的难处了,他心里认了。

陈商言给出办法,林墨白和欧利设计图出,根据设计图和翡翠料子,黑金团队制作雕刻后的效果图。“现在电脑软件还原度不错。”陈商言挺自信。制作效果图时,林墨白和欧利全程指导,团队尽量把效果调到设计者满意。设计图、翡翠料子照片和雕刻效果图一起公开。

至于玉料最终选谁雕刻,就是夏文达的事了。

“电脑图怎么做得出来,和实际效果是两回事。”林墨白觉得很荒唐。翡翠材质那么特别,每一块都独一无二,就算是明料,雕刻效果也很难预料,还有透光、颜色等细微差别。

“目前只能做到这样。”陈商言明白,“不过,这些问题对双方是一样的,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对双方是公平的。”

欧阳立建议,这些细节拟成说明,林墨白和欧利签名,免得有什么异议。夏文达不喜欢这样,又不是生意。林墨白很不舒服,问欧阳立:“这事是绑架?”

眼睛接住林墨白的目光,欧阳立还是坚持。当然,坚持很委婉,仍然是劝说。最终,林墨白点了头。欧阳立接着找了欧利,欧利脖子一扬:“我不会签。”他强调,自己是有性格的,自由的,凭什么守别人定的规矩,签什么名。可欧利最终也签了。欧阳立没讲怎么让两人改变主意的,夏文达摇头摆手,感叹欧阳立洗脑功夫了得。

“表述不准。”欧阳立纠正。

事后,林墨白说夏文达让自己为他的“事业”出力,被利用了。夏文达大笑:“以后我‘利用’林大师的地方还多着!”

4

那是一块挂牌,除四周的简单花纹,没有其他雕刻,色很正,绿得沉稳干净,玉种细腻润泽,握在手中凉润妥帖。洪青虬把玉牌放在林墨白掌中,让他细细感受,这是洪青虬第一次翻新满意的玉件。

那年洪青虬刚二十岁,跟着堂兄四处收购旧玉件。那次,他们走到广西,用光了积蓄,收获很不错,半路被当地政府发现,玉件全部被没收,人被关了一段时间。他和堂兄被追到野地里,眼看着无路可走,他把身上这块玉牌藏一块大石头下。看到这玉牌第一眼,他就极喜欢,玉牌主人出价堂兄觉得高了,想再讲讲价,洪青虬怕错失,自己出钱买下。收购的其他玉件堂兄带着,这一块他随身带。

放出来后,洪青虬偷偷找回这块玉牌。玉牌越看越顺眼,洪青虬决定自己翻新,当时,他随师傅学着翻新过几样小东西,最后都是师傅收尾,从未真正独立翻新过玉件。洪青虬拿别的旧玉件练手,练了很长时间,才敢对这牌子下手。

翻新后的玉牌,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摩挲着当初不看好的牌子,堂兄大赞洪青虬有眼光,叹服他的手艺。收购时,玉牌虽然古朴,却暗淡无光,洪青虬使它现出光彩,堂兄说,洪青虬懂玉了。有个台湾华侨看中这牌子,出高价购买,洪青虬不舍,把这玉牌留了下来,在日子极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出手。

就是从这块牌子开始,洪青虬渐渐懂得,翡翠的美需要发现,那份美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知音。那时起,他真正爱上了琢玉。

也是从这块牌子开始,洪青虬有意识收藏玉件,后来成为一个系列,那些玉件或无声讲述他玉雕生涯某个时段,或于他有着特殊意义。这些玉件就像岁月的一颗颗珠子,串成他一生的主线,算他在人世走一遭的一点证明。

读夏文达那块玉料时,林墨白想起师傅洪青虬,想起师傅收藏的那些玉件,想起那个特别的下午。

比试开始,玉色轩里,对着夏文达那块玉料,林墨白和欧利共同看料:观察翡翠,阅读翡翠,与翡翠对话。几天后,欧利带着照片和视频回乔阳大酒店,他有灵感了。

欧利离开后,林墨白本可以更专心看料了,可他走神了。这两天,夏文达那些话莫名地在脑子里回旋,夏文达说他代表乔阳的玉雕,外面的人提到乔阳玉雕,会看他认他。夏文达还引用欧阳立的话,不管林墨白愿不愿意,他都已成为乔阳玉雕某种代表,甚至是某种标志,他会影响乔阳的名声,这是客观存在的。

“我师傅才是乔阳玉雕的代表者,乔阳玉雕是在他手里成形的,乔阳玉雕的路子,是他带着走出来的。”林墨白想告诉夏文达,告诉所有人,最终没出口,他知道,师傅不会愿意他提这些。

那个特别的下午,林墨白永远记得。师傅带着他细读私藏的那些玉件,安静,宁和,深刻。他随着师傅,走近那些玉件,走进它们的故事,走进师傅的光阴里。

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块玉牌,洪青虬第一次修改翻新的,以那块玉牌为起点,洪青虬进入另一段生命。

洪青虬引林墨白看的第二件是个戒指,镶嵌极简单,只托了底,戒面圆润饱满,颜色均匀,玉种细腻,算很不错的翡翠,可还算不上多高端的精品。林墨白知道,作为一代玉雕大师,洪青虬收藏这个肯定有原因。洪青虬把戒面托在手心,细细讲述。戒面是一只手环碎块重琢的,当时洪青虬到一个偏远的村子,一个老人拿出一包手环碎块。堂兄轻轻摇头,手环虽然玉种细润,有色的地方干净均匀,但颜色沉闷,磨成戒面很难出彩,还费手工。洪青虬却想试试,那时他有种莫名的好胜心。他按老人出的价收下手环碎块,拿回去细细琢磨。

那包碎块,洪青虬取出两个做戒面,其他一些带颜色的小碎块磨圆,组合嵌成花朵,做成挂坠。碎玉块磨薄,打磨出恰当的折光角度,沉闷的颜色变得通透水润,加上技艺高超的抛光,戒面和链子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好。堂兄几乎不敢相信是那些碎块。洪青虬说,当时他也很得意,自认有能力把“废料”变成宝贝,深深认识到玉雕手艺的价值,两个戒面留下了这一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戒面对于他的意义,从最初的“炫耀”变成某种提醒,他渐渐意识到,不是自己的本事让碎玉焕发光彩,光彩是玉本身就有的,只是人不懂,那份光彩才隐藏那么多年,人的“本事”,只是“看见”。在玉面前,他学会了谦卑。

“有什么可以自以为是的?”把戒指举到林墨白面前,洪青虬眼里闪着光,轻轻叹,“这是上天的赐予,看得见它的光的人,幸运。”

放下戒面,洪青虬指住一个兰花摆件:“看看这个。”

兰花姿势奇特,料子很一般,质地粗糙,颜色发暗,还有很多杂质。料子横放,整株兰花随料子的形状,向上斜长,灵动别致。雕的是墨兰,发暗含杂质的料子成了优势,厚重的料子成了灵动的兰,碰撞出别样的美。这是堂兄在云南买的一块玉料,切开后垮了,堂兄郁闷,要以极低的价格卖掉,洪青虬说:“不如给我,练练手。”

几块料子到手后,洪青虬没日没夜盯着看,堂兄很不以为然,废料就是废料,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洪青虬看出了门道,就那几块玉料,他设计了好几个稿子,越来越兴奋,他发现自己放开了,得到了某种自由,有那么多可能性。最终,几块料子成为一株墨兰、一只苍鹰、一幅山水、一座老院,他留下这株墨兰,其它作品被高价买走。那是洪青虬第一次真正设计作品,意识到“想法”的重要,有好材质当然好,世俗认定的所谓材质差的,也有别样的光彩。也是那时起,他渐渐懂得某种叫作品的东西,意识到表达。他越来越多地读书,跑博物馆、艺术馆,像一棵疯长的植物,拼命汲取,从各种艺术形式、各种思想中找寻营养。

“有那么多东西,我不知道,我想知道的。”对林墨白说这句话时,洪青虬双眼闪着光。他叹,那是生命的惊喜,他发现有另外一个世界,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无知,也庆幸最终遇到那个世界。

洪青虬讲话变得像个教授,和平日的他完全不一样。

那时,林墨白不太明白。洪青虬似乎也不是说给他听,没理睬他是不是听得懂,目光落在不可知的地方。多年后,林墨白明白师傅的深意时,师傅早已离世。无法在对的时间,接上师傅的话题,与师傅深谈一次,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接下去是几张图片。两个戒面,纯净清透,饱满盈润,如两滴绿汪汪的湖水。算很漂亮的戒面,不过,对师傅来说不出奇,出奇的应该是背后的故事,林墨白静等洪青虬讲述。

“这是别人拿来修改的。”洪青虬点着照片。他朋友买了个戒面,个头很大,颜色和质地不错,可总觉不满意。洪青虬看了一会儿,问朋友信不信他。朋友放了话,洪青虬想怎样就怎样。最终,戒面一分为二,一大一小,重新打磨抛光,略显暗沉的颜色亮了不止一个度,质地更清透了,中间偏左的黑点磨掉了。那朋友兴奋地告诉洪青虬,小戒面卖出原先整个戒面的价钱,大的舍不得出手,留着。

戒面原本该有那样的光芒,现出来了,这才是让洪青虬激动的。他告诉林墨白,跟人一样,翡翠的美也是有命运的,遇见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光彩。他想让林墨白明白,琢玉人要有敬畏心,一份美掌握在手里,要有一份诚惶诚恐,时刻小心人与生俱来的自大与狂妄。

第五件是块牌子,玉质不是顶出色,雕工很简单,名为《天地人》。玉质较好的部分泛着浅淡的青色,成为天空,留素面,底层有杂质的部分化作大地,中间部分稍显混浊,有横长的裂,顺着裂缝拉出随意的线条,线条若有若无,若近若远,既氤氲出柔软的暖意,又有种天地苍茫之感。这牌子展示的不是材质,也不是玉雕技术,而是内蕴,含而不露,想表达什么,又说不清道不明。

不少收藏家看中这牌子,洪青虬都没有出手。在那个清凉的下午,他严肃地告诉林墨白,就是这块牌子,他第一次感觉和翡翠融为一体了。他常把这牌子握在手心,想象行走在天地间的苍茫之中,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有种莫名的悲伤,又有顺其自然的放松。

洪青虬久久看着林墨白,好像想问问他,是否明白,他几乎不敢直视师傅的眼睛。多年之后的今天,他终于读懂了师傅。

那个下午,林墨白随着洪青虬,穿行于时光的隧道中,见证了一段有血有肉的岁月,踩过一个人一生的几处重要脚印,那是他的出师礼和成人礼。当时,他似有所感悟,可惜很多东西停留在表层,模模糊糊的。很久之后,他才会明白,那成为他人世的营养,在往后的岁月中苏醒,一点一点地,一路滋润着他。

现在,林墨白想起洪青虬,从未如此清晰。洪青虬生前对乔阳玉雕极尽心力,培养了无数玉雕师,他不止一次叙述,想象中乔阳玉雕将会有的前景。如果洪青虬有知,对乔阳玉雕的现状会很失望吧。如今的乔阳,生意至上,赚钱为尊,真正坐得住的玉雕师不多,守得住寂寞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连林墨白也迷茫,别人一称他玉雕大师,就有禁不住的惶恐。

此时,林墨白想跟洪青虬说说话,叙说近几年的一些想法,倾诉他的迷茫,甚至聊聊日子的琐碎。

5

指点着那块玉牌,林墨白讲雕菩萨的要点,从神情到手部神态到线条,最后再次交代,雕菩萨要虔诚。太静了,转过头,夏柳锋立着发呆,他一向灵光,从不用林墨白讲第二次的。林墨白问还有什么不清楚,夏柳锋抿了抿嘴,支支吾吾:“师傅,那个比试……”一群徒弟中,夏柳锋胆子最大,可对林墨白提这事,怯。

欧利已对外界宣布:有思路了。自信是很有创意的思路。这些天,都在等林墨白的消息,他跟徒弟交代好,不许在网上胡乱说话,也不去看,别没事找事。

线下,乔阳拭目以待,乔阳人几乎都卷进来了。林墨白不出门,不随便见客,于是转而询问玉色轩那些徒弟。徒弟们只知道,除正常指导,林墨白都一个人待着。被问得急了,他们起了探林墨白口风的冲动,但看见林墨白时,冲动就消失了,夏柳锋这样的是个例。

给林墨白电话的,多是乔阳玉雕界的。乔阳调水调色的技术拔尖,但艺术玉雕一向被轻看,那些“艺术家”认定,乔阳人擅长珠宝而不懂得艺术,他们憋着一口气。一涉及这个,林墨白就转话题。

网上更热闹,有人开设了专题,跟踪讨论比试的进展,对林墨白不回应,嘲笑的、猜测的、激将的、讽刺的、为他说话的、冷眼旁观的……林墨白安静着,一直。

林墨白太安静了,待在工作室,沏茶喝茶,凝看那块翡翠料子,有时就那么呆坐着。

事实上,林墨白不安静。

开始几天,他脑子里搅着各种杂事,暴躁不安,人坐着,灵魂绕着屋子疯狂转走。后来,他想起了洪青虬,慢慢安静。和洪青虬一起踏过的脚印,自己一路走来的情形,影片般翻飞,他任自己沉进记忆,第一次细细整理前半生。

林墨白的爷爷被定性为富农时,林墨白的父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自己的经历,父亲没有对林墨白讲,只从他的性格暴露出来。在父亲的影响下,林墨白很小就懂得,不要引人注意,不要随便发声,性格安静,生活安静。安静给了他机会,观察除人以外更丰富的世界,安静让他有耐心,细细琢磨事情。他迷上画画,拿树枝在地上画,折竹签在树叶上画,捏瓦片在院墙上画。更高级的是,得了半截铅笔头,在日历纸背面画。十几岁时,林墨白得到了学画画的机会。

最初学的是潮汕彩画,多是松柏仙鹤、帆船大海之类的,寓意日子安康、益寿延年、一帆风顺等,人们装上镜框,挂在客厅,寓意吉祥。那时,潮汕地区极为流行,稍有些底气的人家,客厅几乎都挂这么一幅画,成为某种配置,某种固定的装饰。画这些有微薄的收入。

画彩画收入少,但有时间,干活之余,独自学国画,是和彩画完全不同的韵味和感觉,画国画时,那么自在。他喜欢那份活,日子艰难,却有种喜意和踏实感。可日子的稳定性被打破,哥哥成家,不久后父亲去世,林墨白有了帮忙养家的担子,那年他不到二十岁。装饰彩画维持不了日子,转向建筑彩画。拜了一个师傅,四处闯,爬在屋檐下作画,趴在厅堂的大梁上作画,攀在门楣上作画,半吊在空中,或趴着或斜着身或爬着或凑着或蹲着,辛苦自知,但报酬算可观的,屋子能画梁画檐的,家境多殷实。

那些彩画色彩艳丽,精细又繁复,有着固定的题材,和国画如此不同。一开始,林墨白很不喜,认为就是工匠式的描摹,配色、画法、题材很俗气。画得越来越多,慢慢地,俗气中,他悟到某种生活深层的东西,在缺乏色彩又艰难的日子,那明艳的色彩是绚丽的安慰和惊喜,精细的描画是对粗糙生活的补偿,带着坚韧的精致,烟火中努力保持那一点贵气。题材都是带吉祥意义的,或关于神仙的故事,或日子圆满的喜剧:十仙庆寿、八仙过海、郭子仪拜寿、鲤鱼跃龙门、吹箫引凤……满藏着对日子安好的祈求,吉祥如此俗气,又如此美好,是凡常人最朴实的愿望,直达人世的某种本质。林墨白突然意识到,他学画这个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日子更滋润,这是吉祥最重要的基础之一。从最初的无感到产生感情,再到入迷,林墨白开始研究彩画,细画法,特别的透视法,研究其与国画的区别,笔下的国画受到影响,出现了特别的东西。

这期间,林墨白成家了,放弃了建筑彩画。画建筑彩画须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从一个镇子到一个镇子,甚至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孩子出生时,妻子生病了,林墨白不得不考虑稳定。他学了木雕。

木雕是立体的,画是平面的,林墨白用了很长时间适应。适应后发现,比起彩画,木雕表达空间立体了,也有了限制,更有难度,他被木雕的精细与巧工迷住,木头可以那样精彩,可以表现那样的丰饶世界,潮汕的精致细腻,被发挥到极致。潮汕人舍得把时间用在精细上,潮汕菜、潮绣、潮汕嵌瓷、潮汕木雕、潮汕彩画……无不精致细腻,对生活的用心与热爱,渗进丝丝缕缕的精致里,血液里带着的贵族性,在烟火日子中生长,无声息、顽强,让凡常生活发出光。

这些感悟是无声的,表面上,林墨白按部就班过着日子,但安静之下奔涌腾跳,某些通道被打开了,他走向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层次,以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方式。多年之后的今天回首往事,他才意识到,那种转变是如此巨大。

遇到翡翠的那个晚上之前,林墨白从未清晰地意识到命运这种东西,在那之后,他突然体会到,什么是冥冥之中。那天晚上,几个学木雕的年轻人又聚在一起,展示各自雕的玩意——几个人是木雕师傅中的另类,白天雕神龛雕桌几眠床,晚上没有打牌放松,而用木头碎料雕些喜欢的玩意。隔一段时间,几个人就凑一凑,相互展示作品,相互恭维打趣,成了他们生活中最自我最精彩的片断,林墨白是其中的一个。那晚,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位木雕师的朋友。他展示了一尊玉雕佛像,玉质一般,但在木雕作品中绽出别样的光。

摩挲着玉佛,林墨白久久恍不过神,玉佛美得让他不知所措。他突然记起自己是乔阳人,记起乔阳的翡翠生意,奇怪之前没有意识到。因为爷爷的富农身份,父亲谨小慎微,不断拒绝亲友共同收购旧玉的邀请。在父亲的下意识里,家经不起折腾,一旦被发现,这样的成分,家将被打趴进尘埃。他也不许林墨白沾染。改革开放后,林墨白一家已没有了关于翡翠的思维。

林墨白看到那尊玉雕像时,乔阳的翡翠生意已经挺热闹了,有人寻玉石料寻到缅甸去了。他听得更多的是赌玉石料,磨怀古手环、戒面、珠子,关于玉雕,完全不了解。

那晚聚会后,林墨白跟着带玉佛像的年轻人,想跟他谈谈,想看看他其他玉雕作品。年轻人叫陈炳利。

“去我家,现在。”陈炳利扯了林墨白就走。他早注意林墨白了,林墨白的木雕作品《抓鱼》,他印象深刻,抓鱼小孩满是灵气,惹人喜爱,跃动的鱼让人错觉是活的。再一个,林墨白长凝看佛像的样子,他有惺惺相惜之感。

那天晚上,陈炳利每一件玉雕作品,林墨白都细细赏过,两人彻夜深谈。天色放亮时,林墨白站到窗边,看着初绽的阳光,做出那个决定:转行做翡翠雕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人生选择。起初,林墨白跟着陈炳利做,打打下手。不久,陈炳利介绍他认识了陈商言的父亲陈修平,后又认识了夏文达。几个人成了至交好友,后陈炳利英年早逝,剩下陈修平、夏文达和林墨白,乔阳人戏称为铁三角。

认识陈修平和夏文达后,林墨白也学着买玉石料、做生意,不过主要心思还是玉雕,特别是拜洪青虬为师后。进入翡翠行业第三年,他成了洪青虬的徒弟。

进入玉雕界的林墨白,没有进入翡翠世界,都说他只懂得雕,不懂翡翠,他出手的东西是雕刻,不是玉雕。忘掉自己,读翡翠,用心力地读,翡翠会懂。洪青虬一次次想让他明白,在翡翠的世界里,有雕刻者,更有翡翠本身,雕刻者是发现者。

用了很长时间,林墨白才稍有所悟。在此之前,他熬着长长的迷茫期,那段时间,跟着陈修平和夏文达买玉石料,生意挺顺利,却总会莫名地若有所失。

在回忆里一路穿行,林墨白渐渐变得平静,渐渐有了底气,终于,可以真正跟那块玉料对话了。

6

林墨白交代徒弟们,轻易不要找他。

洗手,宁神,那块翡翠玉石料静置于桌上,林墨白与它对坐,如默对一个老友。良久,玉石料氲起一阵轻烟,慢慢幻成人形,周身笼着层光晕,半是翠绿半是粉紫色,没有具体的五官细节,但林墨白感觉得到它的表情,祥和又灿烂,带着微微的喜意。林墨白知道,眼前所见人形是虚也是实,受自己经验影响,是自己所识的反应,正如《佛经》讲的我执相。林墨白对自己分析,以提醒自己留在现实里,但最终被那个人形吸引住,那是如此绚丽梦幻。

林墨白给那个人形起了名字:粉翠精灵。

“如果由我雕刻,你满意么?”林墨白问,紧紧盯着粉翠精灵,像等待重要判决。

粉翠精灵晃了晃,出声了,声音清透柔美,没错,是那块翡翠的声音,林墨白认定。

“我也不知道。”粉翠精灵轻轻说,“没有最后成形,谁说得定?翡翠有翡翠的命运,我们当然渴望绽放,可不是我们决定得了的。”

粉翠精灵认为,既然能和林墨白对上话,说明它与林墨白有缘分,它很幸运,能和人对上话,绝大多数翡翠只能无声到底,任人安排。既是有缘,它要带林墨白了解自己,这是它为自己争取机会。

粉翠精灵告诉林墨白,成为精灵,它用了极长极长的时间,时光漫长到它想不起来了,它经历过无数沧海桑田,甚至以为时间和世界把它遗忘了。林墨白无法想象那种时间的长度。

随着粉翠精灵,林墨白到了一个陌生之地,粉翠精灵生长过的地方,无法命名的环境。感受到极端的亮,亮到无法睁开眼睛,但每一寸肌肤都打开了眼睛,看见了光,光饱满浓稠到难以承受,灼热是在灵魂里的,热到极点失去了灼热感。转瞬间,从极亮跌入极暗,暗像水像空气,渗进林墨白的身体,他被融化,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刺骨的冷,不,是冷到感觉不到骨头,感觉不到自身,只有冷,巨石一样在压在身上,压得人无处可逃。不知什么时候,冷消失了,挤压感越来越强,感觉被压成饼状,然后成薄片,接着被碾磨成丝丝缕缕,消失在巨石之下。静了,一切都消失了,包括世界,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寂寞,在寂寞里无着无落,时间空间都消失了,无法喜悦,无法悲伤,无法希望,无法绝望,就那么寂寞着,在宇宙的中心,在宇宙的边缘。从无边的安静跌入无边的喧嚣,所有的声音拥在一起,搅成无法定义的声响,无法辨认,无法思考,最终,一切化成声音本身,破破碎碎。

从那个环境解脱出来许久,林墨白仍恍恍惚惚。

粉翠精灵说,这是它的成长历程,这样的历程,经历了无数次,还有极多历程无法记得,无法描述。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充满了偶然,也充满了必然,带林墨白感受这些,或许是某种倾诉欲望,珍视与林墨白间的缘,希望林墨白懂得它,把它的美完整地展现于人世。

是的,人类将之命名为美。

“什么是美,我不懂。”粉翠精灵叹息。它只知道,人类看重的所谓种水、质地、颜色,是它生命的见证,记录着它经历过的一切。

“人类给了我一个名字:翡翠,构想了我的生命历程,那些构想中,有几种说法,被大多数人选择相信。”粉翠精灵说。

“我知道。”林墨白点头。为了懂翡翠,他熟记了不少翡翠“知识”。翡翠的形成,目前较权威的观点有四种,他背给粉翠精灵听。

第一种观点,翡翠是岩浆在高压条件下,侵入到超基性岩中的残余花岗岩浆的脱硅产物。

第二种观点,是在区域变质作用时,原生钠长石分解为硬玉而形成;或者是在板块碰撞产生的压扭性应力和低温作用下,钠长石先形成变质程度较低的蓝闪石片岩,进一步变质成硬玉而成。

第三种观点,是在花岗岩脉和淡色辉长岩类岩脉在12 ~14 千帕压力下,在钠的化学势高的热水溶液作用下,发生交代而成。

第四种观点,由近硬玉硅酸盐熔体结晶而成,这种熔体源于300 ~400 千米处地幔中广泛存在的含碱辉石层。

“为了懂得我们,你花了工夫。”粉翠精灵感慨。

粉翠精灵的态度让人疑惑,林墨白弄不清它是夸赞还是讽刺。他自认记了那么多翡翠知识,研究过那么多翡翠石料,雕过那么多翡翠玉件,可真的懂翡翠?这一瞬间,他不确定了。

林墨白很想问问粉翠精灵,人类这些研究或猜测到底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粉翠精灵洞穿林墨白的心思,说,“这是人类的研究和定义,人类想认并相信就可以,跟懂不懂我们无关的。我说点人类懂的话,我深埋于地下,经过漫长时间的化学作用,有排斥,有结合,有转化,有改变。可是,这些不是人生。”

话很怪异,但林墨白懂了。

“我只能用人类的比喻,可能不太恰当,这是我想得到的最好比喻了。”林墨白说,“就像人世间的爱情,可以有无数种解读,但没有一种是对的,也没有一种是错的。”

粉翠精灵现出微笑的表情,林墨白感觉到了。

林墨白谦卑了,在粉翠精灵面前,自己只是过眼云烟。粉翠精灵似乎又读懂了这份心思,它感叹难得,人类在它们面前多是自大的。被发现时,它就是一块石头,是否被尊重,取决于它价值多高,以人类的标准定的价值。

粉翠精灵是在一个老坑口被发现的,好些年了,它听着外面的挖掘声和敲打声,知道很多同伴被人类带走了。对被带走,它很矛盾,它习惯了安静,在安静里待下去,或许最顺应自然,但也厌倦了安静,对人世它充满好奇。这天,它被扒拉出来,有东西在它身上敲来敲去,挖掘者是满意的,认定它会是一块好料,可以卖出大价钱。

会碰见什么样的人,粉翠精灵忐忑了,会不会让它以满意的姿态现于人世。它意识到,还没有进入人世,它已经被人影响,有了人的价值标准和功利主义。

对它,玉石料老板寄予了大希望,那次公盘场,它成为焦点。它很想讲清楚,它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好料,对于它,得经得住大失望。它无法跟他们对话,就算有办法,缅甸老板也不会信。

挖玉石料的老板自认看翡翠极准,蒙头玉石料别人无从下手,他们就能找到下刀位置,多切在石料最美的地方,最抢眼的一面展示于世人面前,或是有色,或是种好。可是,切出美往往也破坏了美,很多时候,色块被一分为二,色筋切断,色块变薄,色带不完整。乔阳人惋惜、痛心,但切石者无所谓,他们要的是好价钱。

“他们只负责第一刀。”林墨白摇头叹,“玉石料最好的部分亮出来,抬价钱,他们不会拆石,不知道怎么保护料子,怎么用好料子。”

粉翠精灵安静着。

林墨白分析:“因为这样,缅甸产翡翠,翡翠成品却多出在别的地方,特别是乔阳,高端翡翠集聚在这里,乔阳人拆石、设计、雕琢。”谈起这些,林墨白语调脆亮。

粉翠精灵晃了晃,像笑的样子,叹:“林墨白也被什么集体荣誉感影响了,这么强调自我的人。”

林墨白半垂下头,他也弄不清怎么回事,谈起这些,血液里某种东西是忍不住的。他指责夏文达,利用他为乔阳做什么,强调乔阳跟自己无关,很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在意夏文达和欧阳立的话。

“很正常。”粉翠精灵理解。就像它,刚进入人世没多久便被人世影响,用人的价值标准衡量东西,用人的审美标准执着于美,事实上,它藏于玉石料之内,蒙着石皮,也美。

辗辗转转,粉翠精灵最终被夏文达标走。切石时,他们经历过失望到极点,看见它时,惊喜比原该有的浓重百倍,因此,它的光彩有可能是被夸大的。这一点,粉翠精灵保持清醒。

“你确实很美,美到让人发慌。”林墨白声音微颤,“当然,我是人,没法脱离人的衡量标准,反正以人的眼光,你美,几乎达到极致。”

很幸运,夏文达没把它拆成珠宝。粉翠精灵明白,如果拆成零碎珠宝,会抢手、高价,很快回款赚钱。它和夏文达也有缘。

“夏文达惜翡翠敬翡翠。”林墨白轻轻点头。

“如今,到了你的手上,我该庆幸,由你安排。”粉翠精灵很诚恳,“到了人世,顺应的该是人世的衡量标准,我相信,在这个标准里,你是佼佼者。我相信你了,你自己不该还有什么疑虑。”

讲完这话,粉翠精灵慢慢消失了。林墨白回过神,那块翡翠料子静静待在木盘上。他如同做了南柯一梦。

绕桌子缓缓转,林墨白看着那块玉石料,此时,他有太多话想跟师傅洪青虬讲,师傅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师傅对翡翠的理解,至今乔阳无出其右者;师傅对翡翠的珍视,林墨白难以用言语形容。师傅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林墨白很确定。

林墨白捧起玉石料,良久,粉翠精灵再没有出现,不过,他已经有了一点底,这点底让他的烦躁消失殆尽。

7

林墨白动手设计。

这消息暗地里传开,传得热热闹闹地,网上立即反应,火热程度比欧利当初的宣传更厉害,以致有人说,这是林墨白的策略,故意捂那么久,吊足大家的胃口,要的,就是这爆炸性效果。

事实上,这消息是被分析和猜测出来的,林墨白是否动手设计,他从未透露。

自林墨白答应比试,玉色轩的徒弟成了热门人物,林墨白管得严,他们嘴里没法问出什么,但路可以拐着弯的,他们总得讲话,总得过日子,所有细节成为分析的材料。比如有人探访被拦住,林墨白独自待在房里;比如有人从窗边看见林墨白在画什么;比如近来非必要不去请教师傅什么事;有徒弟给林墨白买夜宵,可见他深夜在忙;有徒弟为林墨白买纸笔;夏文达和欧阳立去玉色轩,不打扰林墨白,只在工作室外间喝茶……

大家以调查未解之谜的热情,寻找蛛丝马迹,证明林墨白已有灵感,动手设计。不断有人上门,进不了门,也顺便观察一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林墨白的徒弟拒绝时的语气、表情、无意间出口的话,都带了某种信息。看到的什么风吹草动,还是添油加醋胡编的什么东西,都会引起兴趣,成为好话题,引起关注。

那夜很晚了,林墨白约了陈修平、夏文达和欧阳立喝粥。半碗粥下肚,林墨白舒坦地呼口气,这粥清肠胃放松神经。边喝粥边闲话,林墨白设计的事,谁也没问,一句不提。

消息风一般传开,夜宵店老板成为借问对象,林墨白他们谈了什么,比如端粥或上小菜间,听到什么只言片语。是听到一些闲谈,夜宵老板无奈表示,确是闲到不能再闲的话,那些闲话也被当作分析材料。还有顾客,当晚同在夜宵店喝粥的,就算听不到谈话内容,聊聊他们的神态表情,也有价值。

已过去好些天,林墨白没有公布任何进展,仍有记者一次次到玉色轩,想找某种机会。开始传播林墨白的设计思路了,甚至有人放出图纸,只有一角,称是林墨白手稿的一部分,言之凿凿,靠秘密途径得到的。“手稿”很火,根据那角“手稿”,网友想象全稿,猜测清晰的设计方向,分析设计的全貌。据传,那一角“手稿”和设计思路是玉色轩流出来的,林墨白某个徒弟被收买,这就权威了。

“这种谣也造得出口,这班人愈来愈放肆,吃饱了撑着。”夏文达一股气冲到脑门,堵着,无处可发。

“文达叔,落后了。”陈商言见怪不怪,“对那些人来说,这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是他们的商机,热点这么高的事件,不是想碰就能碰得上的。”陈商言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了村委会,这是他父亲陈修平的意思。他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一样浑身充满铜臭气,没想到陈商言本来就不愿意跟金钱打交道,进入村委会,各项工作都干得有声有色。

正值午饭后,几个村委会干部围一起喝茶,欧阳立趁机让陈商言谈谈,以这事为例,讲点新东西。

几个年纪大点的,手一扫一扫:“不听课,一听头就大。”身子却朝陈商言前倾。欧阳立暗笑,这些老小孩,嘴上一分都不肯软。他很疑惑,为什么总忍不住用这个词,形容这些比他年长许多的人。

新媒体,公众号,话题,短视频,陈商言信手掂来。几个长辈的意思,新东西好,乱来就不对头了。陈商言很直接,这些重要的是关注度和流量,流量为王,传统的道德标准被放到边缘,有时,有人观看、参与就是正义。事实上,林墨白设计水平怎样,表达什么思想,有没有玉雕大师的水平,他们并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件事的热度,带来的观看量、阅读量。赞美也好,谩骂也罢,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被骂也是成功。陈商言举了几个网络造热点的事例,夏文达、欧阳立平日不太关心网络,此时大开眼界,也莫名地失落。

“他们造谣。”夏文达气不顺。林墨白工作室那些年轻人他知道,什么被收买,屁话。玉色轩的名声不能让搞臭,夏文达考虑,是不是找到那些造谣的人,警告一下。

欧阳立制止说:“首先,找真凭实据很难,再一个,人家没指定收买了谁谁谁,很难对质,别又生出什么枝节。”

有劲无处使的郁闷再次攫住夏文达。

“从另一个方面想,未尝不是好事。”欧阳立沉吟。

关注林墨白,也是关注乔阳。因为这事,乔阳受到的关注是从未有过的,很多不了解乔阳的网友,知道了乔阳,知道这里集聚了国内最多的高端翡翠,乔阳翡翠行业的发展历史被翻出来,那么多人跑来乔阳。用微信和直播平台卖翡翠的乔阳人,生意被带旺了,这是无形的广告,有时比正儿八经的宣传更有力。乔阳的玉雕被越来越多地提起,外人关注,乔阳人也关注,会带来某种思考。生意上,乔阳人确实花很多心思,玉雕近些年被忽略了,可玉雕是重要支撑,会撑着翡翠生意长远的。

对欧阳立这番分析,陈商言附和:“也可以是乔阳一次机会。”

社会、生意、日子都不一样了,夏文达再次意识到,他落下了,涌起一股紧张感,想跟欧阳立、陈商言多谈谈,又一时无处谈起。

“事情都有两面性。”欧阳立点头,“这事可以利用,为乔阳造声势,主要是怎么用。”

“我们欧阳书记狡猾。”夏文达故意讽刺,“什么事都能利用。”他说,欧阳立讲的像开会稿子,一套一套干巴巴的。事实上他听明白了,听进去了,此刻,他还没发现,自己想事情愈来愈接近欧阳立,在接下去的几天,他反复掂量欧阳立的话。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欧阳立很认真,“不是狡猾,是有想法。还有,我说的‘利用’,和你说的‘利用’有区别,本质的区别。”

“有点底线,没敢给自己安什么智慧的名头。”夏文达笑,“不过,这么抠字我受不住,头痛。”

对网络的反应,欧阳立让先静观其变,交代陈商言组织几个年轻人,关注网友动态。网络难以预料,好的舆论过热,也有可能反噬。

“网络反噬很诡异。”陈商言点头,“会是惊喜还是惊吓,你永远不知道,不过也很刺激。”

网上的世界夏文达想进去,准备叫个后生仔教,摆弄摆弄电脑。年轻时,他总是冲闯在前头的那一个,自信脑筋活泛,日子是朝前的,人的眼睛也该朝前。心里服软了,嘴是硬的,陈商言是最好的老师,现成的,他却不肯开口。

网上的争论如倾盆的雨,倾向林墨白,同时,欧利失去热度。有人再次使用迂回战术,从林墨白的徒弟着手。那些徒弟有几个挺出色,出了很像样的作品,都被翻出来了,最出色的当然是夏文达的女儿夏天莹。

提到夏天莹,当然首推天图艺术馆收藏的系列作品,包括艺术馆的解析语,夏天莹的藏品被公开。网友沸腾了,搜出她的经历,极简单,十几岁随林墨白学玉雕,两年后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现在念大学,已出了不少作品,设计简单却充满灵气。天图艺术馆收藏的两个系列是代表作,用“废料”设计出这系列的事,被整理成文,加了很多细节,用了很多修辞手法,成了类似传奇的故事。

评价夏天莹的作品是新热点。简单直接的,牛啊赞啊厉害啊天才少女啊大师高徒之类的;煞有介事的,称她的作品有传统的传承又有现代的创意,是经典与先锋的完美碰撞;夸她有天赋,有雕工,也有思想,天才与巧匠融合于一体;认为她的作品展现自我,敢于表现,同时也尊重翡翠材质,尊重大自然……

也有不以为然的,批判夏天莹的作品虚张声势,顶着创意的壳子,实际上还是传统那一套,先锋不像先锋,传统又不纯粹,四不像,结论就是,还很幼稚生硬……

总的来说,赞誉的居多,夏天莹的作品让人惊喜。那么,作为她的师傅林墨白更不用说了,再延伸到乔阳,有乔阳人跟帖,说乔阳年轻的玉雕师早承接上了,不单是夏天莹,在翡翠业内被承认的已经不少,只是乔阳人一向不太宣传,不会自夸。

网友再次倾向林墨白,倾得那么明显。欧利派反击了,嘲笑林墨白靠个弟子出名。不管怎样,因为夏天莹,墨白派自觉有面子,乔阳玉雕界也莫名有了底气。

很多人在夏文达面前夸夏天莹。他总是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走缠人的苍蝇。这天早上,他和欧阳立吃着肠粉,一个村民经过,站下来打招呼,提起夏天莹,大赞一通,夏文达放下筷,半天没动。

夏文达拿起筷子,紧紧捏着:“一个女仔,这样抛头露脸,别人的嘴说来说去的,不好。”

欧阳立告诉夏文达,夏天莹是夏文达的骄傲,也是乔阳的骄傲,不是什么抛头露脸。

“没想过什么骄不骄傲的,也没想过要她有什么大出息。”夏文达两根筷子扒拉来扒拉去,叹,“好好过日子就成了。”

这话,夏文达重复过多次,夏文达骨子里很老派。外界这些,不是夏天莹能把握的,没有一个人能把握,现在是网络时代,大数据时代,没人能拥有绝对的秘密。外界讨论的是她的玉雕,这是不怕被讨论的,夏天莹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艺术观,不会轻易被影响。

“又是你那一套一套的。”夏文达耸耸肩。嘴上这样说,这通话还是让他心定了不少。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被落下了,胸口空落落的,周身却热腾腾,想即刻干点什么。至于是什么,还模模糊糊,只是有那么股劲,让他坐不住。

欧阳立说,艺术是夏天莹的理想,玉雕是她的爱好,夏文达该给她打气;却又转口,承认夏文达还是做得很好,让她学玉雕,学喜欢的专业,都在行动上了。

欧阳立谈起玉雕视频,他打电话交代陈商言,瞅好这次机会,宣传乔阳玉雕。

视频讲述乔阳玉雕历史,从翻新旧玉件到自主雕玉,展示乔阳出色的玉雕作品,以故事的形式,一个小视频做出大片的感觉。陈商言扬着下巴:“点击率肯定爆,我敢说又会大讨论。”他的激情挂在眉梢眼角,欧阳立看在眼里。事后,他跟夏文达提到,陈商言在村委会很合适,越来越进入状态了。夏文达突然很想找陈修平,谈谈他这个小儿子,掏心掏肺地谈。

“这就是利用,趁机推出乔阳。”指着视频,欧阳立对夏文达说,“不过要密切关注,别让带歪了。”

8

林墨白设计图完成了。黑金团队效果图出。

作品为:龙凤璧。主题解释:龙凤。

沉默,难以描述的沉默。整整一天,没有人发声,阅读量极大,但网友像被集体禁了声,又像约好了隐而不发。同时,欧利的设计图和效果图点击量突然大增,网友在对比。

“没有可比性。”欧利派冷笑。

当时,欧利的设计完成得很快。经同意,先把他的作品放到网上,包括设计图、电脑模拟的成品效果图、作品主题解说等。

欧利的作品:生与梦。玉石料绿色一面为生,代表生命与希望,粉紫一面为梦,代表虚无与梦幻。绿色的一面雕满叶子、种子、花朵、飞鸟、走兽,主角是抬头举手向上延伸的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繁复华丽,线条细腻;粉紫的一面则很简单,有些隐隐约约的背影,四周是抽象的线条,一团烟状物半遮挡着。欧利解释,玉料两面代表世界的两面:清晰明亮与暧昧模糊;人生的两面:现实与虚幻;心灵的两面:干净纯粹与难以言说的灰色……可以有很多种解读。他的设计思想是开放式的,多层次的。

欧利派发动宣传,学陈商言那个视频——宣传乔阳玉雕的视频点击量极高,成为多地模仿的对象,都弄那么个视频,宣传传统工艺、特产、旅游地——为欧利做宣传短片。童年时,欧利就对艺术有特殊感觉,以突出的成绩考上艺术学校,学生时代作品屡屡获奖,毕业后作品更上了一个层次,多次被国内外顶级博物馆收藏。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从不满足,一次次突破自我,攀向更高的艺术高峰。视频收了欧利很多作品,每件都有动人的故事,或生活的,或精神的。

总之,此次欧利的《生与梦》是成功的,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艺术表现手法可圈可点,繁复与简单的对比,形成视觉冲击,不论是繁复还是简单,都尽显功力。

因为欧利的“成功”,人们对林墨白的期待更强烈。墨白派也为林墨白做视频,没有林墨白提供的资料,大多是网络搜集的资料,也挺像样,有人暗地里发了林墨白的资料,由网友去找。是林墨白的徒弟和乔阳玉雕界的年轻人。

网上闹翻天,林墨白安静如常。直到他完成设计,放出设计图,闹腾猛地静了。鸦雀无声的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欧利派的人发言了,说是被震惊到了,林墨白的作品让人无语,经过一整晚的缓和才回过神。震惊到他们的,是“龙凤璧”的俗气,竟然是龙凤,难道现在还是封建帝王时代?有人质疑林墨白才华耗尽,灵感枯竭。有人讽刺“龙凤璧”连解说都没办法,只要是个中国人,都能一眼看透,设计这个的用意,实在不明白,也许根本就没有用意。有人嘲笑林墨白,近些年顾着做生意,雕佛像雕麒麟貔貅赚钱都雕顺手了,还有更多的用表情表示,简单粗暴:踩、鄙视、惊讶……

欧利派以其“专业”的能力确认,“龙凤璧”没有深意,评论不会有不懂大师作品的危险,更多的网友吐槽了:作品没有任何创意,没有任何当代性,各种艺术门类里,龙凤的题材早已被用滥;作品的艺术价值上,等同于奶奶剪的龙凤呈祥窗花,充满庸俗的喜庆感;从土气的大众口味上看,相当于妈妈钟情的大红花被子,充满浓浓的中国风;林墨白已经是阿伯辈了,思维再也跳不出那一代……

也有些中立派发不同的声音,林墨白的作品有别样的味道,观赏性强,雕工设计很讲究外,龙与凤有气场,跟传统龙凤不一样,他们相信,林墨白另有深意。

林墨白没有吐露他的深意。

有人说了句重要的话,林墨白的设计很和谐,和玉料很搭,好像那块料原本就是块龙凤璧。这话没有引起讨论,喧闹的声音立即把它淹没了。有个徒弟注意到,转告林墨白,林墨白记下了这句话,在余生的岁月里,时不时想起、细嚼。

墨白派仍没有发声。欧利派讽刺墨白派,失去发声的胆量,无法接受林墨白的平庸和俗气,只好选择逃避。

林墨白把玉料设计成龙凤璧,绿色为龙,粉紫为凤,绿龙腾飞于云层之中,若隐若现,粉紫的凤也为祥云半遮。龙与凤露出的部分用实雕细雕,细节极尽真实细腻,不同的是,龙的线条刚硬有力,凤的线条柔美圆润。云为虚,用极简的线条勾勒,保持素面。

有墨白派感叹:林墨白老了。

也有更多的人承认,“龙凤璧”确实很美。

有一点是统一的,希望林墨白说几句,至少诠释一下作品的主题思想,多简单都好。没有,像已经完成使命,林墨白不发一言。有网友冷嘲热讽,比试毫无悬念,输赢一目了然。

记者涌到乔阳大酒店找欧利,他挑了一家媒体,做了长长的访谈,成为本次事件的另一次高潮。

记者:您对林墨白的《龙凤璧》怎么看?

欧利:我以一个艺术家身份,对作品本身客观地谈,当然,这些是我个人的意见,对艺术,我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林墨白的《龙凤璧》确实很美,翠绿的龙,粉紫的凤,几乎每个人下意识里都会觉得好看。可艺术品不是好看就足够的,这是很浅层次的审美,就像看到开得正艳的玫瑰花,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也会是好看,这没有艺术性,不应该是艺术家做的事情,这种事日常很多东西上可以实现,比如毛巾、杯子、被单、衣服等。《龙凤璧》没有个性,缺乏创造性,至于说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除了大众对龙凤的普遍理解,我还没有感受到特别的东西。

记者:目前,《龙凤璧》最被承认的是其雕工,精致细腻,有浓重的潮汕文化特色。作为一个玉雕技艺传承人,林墨白的玉雕功夫确实不错,他之前一些作品也有这种特点,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潮汕文化。您对潮汕文化是否有所了解?会不会因为隔阂,而导致对《龙凤璧》的误解?

欧利:设计好《生与梦》之后,我就四处走动,潮汕的老寨老祠堂老屋子老家具,国画木雕潮绣嵌瓷等,都有所接触,还走访了不少民间老艺人,阅读了一些县志、村志、民间传说,对潮汕文化,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潮汕文化讲究精细,讲究世俗的美感,表达的主题较单一,多是表达吉祥,希望日子富足安好之类的。以我看,潮汕人工艺很用心,愿意花时间,把日子过得精致,可惜,对人性的挖掘方面较薄弱,纯粹探讨人性的作品极少,甚至可以说是不敢深挖,也可能是不愿深挖。我想,林墨白的问题也在这儿,他的作品有典型的潮汕传统文化因素,但缺乏“人”这个重要的点,缺乏对心灵的挖掘。

记者:对潮汕文化,您有独特大胆的看法,我们不妨再深入探讨,您认为,潮汕文化对人性挖掘不够,再细谈一下?

欧利:在潮汕地区,对人的评价多是公共性的,社会性的,例如:是否讲信用,有没有正义感,是否有情义,是否孝顺,是否贤惠等,个人的心灵内里很多时候被忽略。有时,人性深处一些隐秘性的东西,暗色的,光亮的,更能体现人的本质,更能彰显生活的丰饶与深度。

……

访谈引起了轩然大波,卷入大量网友,从讨论的严肃性和深度看,参与的人知识层次越来越高。有个学者提起一件往事,跟乔阳有关的。

学者到乔阳做艺术讲座,与听讲座的乔阳年轻人当场争吵。

教授的观点,乔阳的玉雕成就停留在工艺上,很多玉雕师只是工匠,灵魂不饱满,没有思想支撑,很难出真正的艺术家。

片刻,讲堂嗡嗡作响。

有人还击,指责教授不了解乔阳,不懂得乔阳的琢玉技艺。

另一人质问教授,雕过几块玉,摸过多少翡翠料子。教授一时哑口,理了理情绪,说:“我做的是研究,不用自己去雕玉,你们懂不懂艺术规律?”

“什么艺术规律,我们是不懂,你不懂得翡翠。”

乔阳的翡翠调水调色工艺,可意会却难以言传,很多东西无法表达,乔阳玉雕师心里有底。这一点教授承认,不过,他认为这是工匠式的,再次强调艺术性和人的独创性。

教授的回忆又推起一波辩论。有人反击,尊重翡翠,尊重自然,是乔阳人最可贵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尊重大自然的灵魂,就是尊重人的灵魂,难道不算艺术……

讨论有时跑题跑得很远,有时很偏激,有时成为毫无内容的吵架,也有认真严肃的交流。所有的声音里,最被期待的,是林墨白的,作为话题的引燃者,他沉默如铁。

吵得不成样了,陈商言找夏文达和欧阳立,一味的沉默不是办法,到头来真成逃避了。他几乎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跟墨白叔讲讲,他稍稍诠释一下也是好的,《龙凤璧》是他的作品,不会那么为难吧?”

“没什么好诠释的,作品在那,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林墨白摆摆手,闲闲地。

“你不放在心上?那是你的东西。”夏文达很无奈,可他知道,不倔就不是林墨白。

林墨白就问夏文达一句,看过设计稿,玉料想给谁雕。

“你。”夏文达极干脆。《龙凤璧》他是真心看中的,跟他与林墨白的感情无关,跟乔阳无关,跟别的什么都无关。

林墨白微微笑着,他明白。

林墨白不知道的是,雕龙凤璧是夏文达的心愿,一直以来就有的。

看到林墨白的设计图那一瞬,夏文达木住,就有这样巧的事。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合适的玉石料,找龙凤牌的样子。找到这块玉石料后,对龙凤牌的样子,夏文达想象过无数次,但模模糊糊,这一刻,他的想象落到了实处。夏文达相信,父亲也一定无数次想象过龙凤牌。夏文达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要雕块龙凤牌,送给那个人,那个人的龙凤牌在父亲手里,父亲想还,那人不肯收。

握着那块玉牌,父亲大半天走不出某个世界。牌子是很老的翡翠玉件,玉质上等,好看的绿,很透,很干净。夏文达的父亲说:“人家传好几代了,被护了这么长时间的物件,有灵性的,记着那个家长长的日子。”

雕一块龙凤牌送给那个人。想到这个办法时,夏文达的父亲像了了什么心事,又像得了什么大惊喜,开始寻找合适的玉石料。那年在缅甸公盘,他看中一块料子,花光身上的钱标下。有个外地老板,下标价低了,玉石料被夏文达的父亲标走,他后悔不迭,恳夏文达的父亲转手,价钱几次叠加,夏文达的父亲不点头。

带着玉石料离开的那个晚上——好像预感到什么,夏文达的父亲选在晚上离开——夏文达的父亲发现有人跟踪,急走,顺着陌生的街乱闯,奔到一个拐角处,后脑勺着了一敲,脑门嗡地一响,直挺挺倒下去。醒来时,后脑粘乎乎,只有血,玉石料不见了。

回家时,夏文达的父亲拐去书生的村子,脑袋缠着绷带,人闷沉沉,书生探问,他凝看书生,莫名地叹:“还是缘份未到?那是多合适的料子。”他告诉书生,玉石料被抢,没说那块料子雕一块龙凤牌多么适合。

那一敲,夏文达的父亲落下了头痛的毛病。

去世时,夏文达的父亲未重新找到合适的料子,雕龙凤牌变成夏文达的心愿。与父亲不同的是,他不再执念于把龙凤牌给那块牌子的主人,那人早已去世,后人也找不到了,他就想雕块龙凤牌。

“消息放出去,我的玉料要雕龙凤,认林墨白的设计。”夏文达交代陈商言。

9

雕好龙凤,对于林墨白,不单单是作品,他认定,那将成为他玉雕生涯的某种标志,成为他人世极重要的那个核。

多么常见的龙凤,戏台上的龙袍凤袍到日常生活中的龙凤装饰,讲究的文化标志到烟火日子的普通纹样,从习以为常到忽略,只有在故事里,龙凤才被赋予某种光芒,神圣又神秘。

画彩画、做木雕、做玉雕,每一段人生岁月,林墨白都无数次接触过龙凤。一次次描画雕刻中,对龙凤的喜爱变得理所当然,但真正关注龙凤,真正想读懂龙凤,是因为师傅洪青虬。

洪青虬曾对林墨白讲过,雕不好龙凤牌是他的遗憾。当时,林墨白无法理解,讲这话时,洪青虬刚为人雕了块龙凤牌,精美又灵动。

还记得,那客人姓朱,把翡翠料子放在洪青虬面前,表示想雕龙凤牌时,洪青虬眉眼上扬,眼里有光彩。料子属上品,玉种和颜色惹人喜爱。捧起玉料,确实适合雕龙凤牌,客人是懂翡翠的。洪青虬表示,不知道能不能雕好,语气竟有点怯。林墨白呆了,他从未见师傅这样,在乔阳,若师傅不成,谁成?再说,只是龙凤,师傅不知雕过几次了。姓朱的客人微微笑,对洪青虬作了个请的手势,翡翠交到他手上,不会有二话。

读料读了很长时间,洪青虬久久不敢下手。林墨白疑惑,龙凤不是什么出奇的题,师傅这样谨慎,甚至是没底。“龙凤,你没有明白。”洪青虬说,他是雕过很多龙凤,可没有真正雕好过龙凤。这一次,玉料这么好,再不雕好,糟蹋料子,也糟蹋龙凤。这么长时间,他再没法雕好,自己这关就过不了。

那段时间,洪青虬闭门谢绝一切,专心于那块龙凤牌。龙凤牌雕成之日,他却心事重重。龙凤雕得很精美,线条清晰细腻,雕工炉火纯青,玉种干净的地方留素面,展露玉料光彩,牌子和谐如天成,有种让人胸口发跳的美。那姓朱的客人退开慢慢欣赏,凑近久久凝视,伸手细细摩挲,轻轻地深深地叹:“龙凤呈祥,龙凤呈祥……”

洪青虬眉梢眼角满是遗憾,默默沏着茶。

那块龙凤牌哪里不好,师傅还有什么不满意,林墨白不懂。

“神韵。”洪青虬神情恍惚,“龙凤真正的神韵,雕不出,真正的龙和凤,有多少人明白,说到底我也没读透。”

“龙凤——不是凡常物。”洪青虬眼里有异样的光芒。多年之后,林墨白仍然难以描述师傅的表情和语气。师傅像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像发现世人从未涉足过的领地。他絮絮地述说,讲龙在中国的地位,讲龙的历史,讲龙的霸气。龙极具野心,又极磊落正直,腾飞时无所顾忌,又懂适时收敛隐藏,不管在天在地,不改本色。

“我很敬仰龙。”洪青虬双眼迷离,“可我性子太软,骨头也不够硬,没有龙的半丝气魄,没有龙的野心和血性。”

洪青虬满脸失落,林墨白不敢出声,师傅这样掏心掏肺,他受宠若惊,惭愧的是,他无法跟师傅对话。他从未这样理解过龙。

洪青虬又谈起凤,叹他不懂凤的高贵与壮烈之美。他讲凤凰浴火重生,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绝美,柔到极致又刚到极致。

“我们潮汕女子贤惠,会过日子,韧性有时比男人更强三分。”洪青虬说,“又美又雅致,所以潮汕女人叫姿娘,说女人雅。”

师傅这样议论女子,这是林墨白第一次听,难怪师傅作品中偶尔出现的女子别有一种味道,但师傅这个时候谈起这些,他不明白。

“可凤的那份刚,凤腾飞的勇气,凤反叛的性格,潮汕女子没有,雅虽雅,总缺少一点气性。”洪青虬说。

洪青虬觉得,自己雕刻的龙凤牌是失败的,真正的龙凤气韵,他终究把握不住,不管外人怎样夸好,他自己是明白的。

那次对话,成为林墨白重要的人生片断,他第一次深思自己对龙凤的认识,也思考自己的玉雕。从那时起,他就特别关注龙凤,无数次练雕龙凤,与龙凤默声对话。这次设计的龙凤璧,他是有话要说的,但不是对记者说,也不是在网上发表言论。

林墨白约夏文达和欧阳立喝茶。他们到的时候,林墨白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想和欧阳立谈。

几杯下去,话题开了。

“墨白兄雕龙凤,肯定大有深意。”遇到林墨白,欧阳立放开了讲,“龙能上天能入地,能腾云能游水,拥有各种动物最突出的部分和最优秀的技能,几近完美的综合体,可以说是人的某种理想。”

“上天时傲视天下,入地时沉静如水,能搅天搅地,又能深藏隐形,能屈能伸。”林墨白声调铿锵,与平时判若两人。

欧阳立挥着手:“这是大开大合的美。”

两人同时端起茶,一饮而尽,感到说不清的相见恨晚和豪情。

“好了,掉书袋的碰上另一个掉书袋的,不知道得扯出什么长篇大论。”夏文达取笑,实际上胸口涌动,渴望加入他们的谈话,可他们用的,像是另一套语言体系,他总抓不住那些话语,这种感觉,多年前跟林墨白在一起就有了,近些年跟夏天莹在一起也有,他深陷在失落感里。

“允许我们掉下书袋,这有瘾的,跟你想吃无米菜粿一样。”欧阳立笑。

“凤柔美,可柔里带着刚。”林墨白接着话题,“绚丽到极致,世界因之而多彩,但它浴火,无惧于将美投入烈火之中。”

“凤凰的浴火,是重生,是希望,也是一种循环。”欧阳立再次端起一杯茶,朝林墨白举了举,“中国人相信天道轮回,生生不息,这带给人世希望,也让烟火日子有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

展开《龙凤璧》的设计稿,林墨白指着图稿:“龙是刚,凤是柔;龙是放,凤是收;龙是张扬,凤是含蓄。类似于阴阳,既是事物的两面,也是同一事物的相生相融,我们的文化中重要的内核。”

“没错,就像中国人讲究有骨气。”欧阳立双手啪地拍在一起,“不过,骨头包在皮肉里,不会有外露的棱角。气更奥妙,看不见摸不着,却支撑着身体,支撑着灵魂,有气者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夏文达有些坐不住了,胸口愈来愈烫,这种情绪,他无法描述也无法处理。

“龙凤呈祥,人世极致的美好。”林墨白眉眼发光。

“千百年来,这题材一直很受中国人欢迎。”欧阳立语调飞扬,“并不俗气,不是时间久远就过时,有些东西是永恒的。龙凤呈祥是对日子美好的祈求,是对人世的渴望,这祈求与渴望不会变,是人世的积极。”

林墨白上身挺得笔直,几乎要站立起来,挥着手:“不管你是什么人,取得什么样的成功,只要想过日子,这种祈愿就不会改变,试问,这样的愿念,有多少人敢说心底深处没有?以前,我也觉得这些东西俗气,人世走得愈久,愈着迷这些。最本质的东西就在出发之处,绕了一圈才明白,人很容易舍近求远。”

“这些看似大俗大土,却包裹着中国人心灵最深处对日子的眷恋,这种俗是痴迷生活最生动的体现,是对人世最深的慈悲,包含着日子最柔软的暖意。”

谈到这儿,几个人突然沉默,一默默了很长时间。

欧阳立先打破沉默,向林墨白坦白,他录了音,来之前,他有种直觉,今天的谈话会不一样。问林墨白是否介意,他可以删掉的。

沉吟了一会儿,林墨白摇摇头:“我们还真是有点默契,今天是我专门想跟你谈的。外面不是叫嚷着让我回应吗,要我发言接受采访,我没办法,那种情况,这些话出不来。今天,我算用这样的方式回应了吧——说到底,我还是个俗人。”

“那我们继续。”欧阳立语调昂扬。

“翡翠题材,我尽量挑美的、吉利的,丑的丧气的题材很少出现在我的翡翠作品,说是我审美局限也好,说我俗也好。”

“再讲讲《龙凤璧》,一些细节什么的。”欧阳立建议。

林墨白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龙凤璧》的效果图,指点着:“龙与凤是实雕,露出来的部分细雕,稍有瑕疵的地方雕鳞片、羽毛,刻画细节时,化掉小细点和白绵,玉质好的部分留作祥云,简单勾线,保留素面,纯净的玉质展示得越彻底越好。写实与抽象相结合,祥云和璧外环随形的纹路,用抽象表达法,龙凤璧内环雕了极细的场景,是一些凡常日子的场景,和外环的抽象场景相互映照。翠色代表活力和生命力,刻为龙;粉紫浪漫高贵,表现凤凰。”

“对一切都做了回应。”欧阳立说。他感谢林墨白,作为被选中的对话者,他很幸运。

谈话录音由夏天莹整理成文,命名《永远的龙凤呈祥》,配上《龙凤璧》的设计稿和模拟效果图,作为对《龙凤璧》的诠释。

像一颗雷,这篇文在网上炸开。《龙凤璧》被重新评估,得到的赞誉几乎有些夸张,讨论被引向更深层,关于中国文化,关于民族精神内核,关于日子,关于审美……

“乔阳得到免费的宣传了。”陈商言叹。

夏文达呵呵笑,终究是乔阳人厉害,林墨白赢了欧利。

“没有真正的输赢。这次的事也是个教训,逼着乔阳人思考。”欧阳立说,“欧利有些话很有道理,在人性挖掘、心灵刻画、个性塑造等方面,确实是我们的弱点,还有很多艺术观念,乔阳人是缺失的。”

林墨白和欧阳立同感,他昨夜拜访了欧利,两人彻夜长谈。

夏文达的石料交给林墨白。深夜,林墨白独自默坐,洪青虬来了,林墨白告诉他,自己得了雕龙凤的机会,他很庆幸,可又那么忐忑。

《龙凤璧》雕成后,夏文达就收了起来,外人无法见其真容。夏文达说,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龙凤璧》亮相,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时机,他没透露。

“龙凤璧”成为美丽的悬念。

没有人知晓的是,对《龙凤壁》,林墨白是不满意的,莫名的空落感、孤独感笼罩着他。他突然很悲凉,碰见这样的料子,也许一生只有一次,他继续漫长的等待,如果真的上天垂怜,再次碰上合适的料子,或许结果仍是不满。

与翡翠相比,人如此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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