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年
我的阿妈和小姨唱阿则可是在整个巴曲镇出了名的。她们不但会唱阿则,还自编自演阿则舞,为此,阿妈和小姨成了我们巴曲镇十里八乡的红人。春节期间,整个巴曲镇的农户们家里要办婚宴、祝寿等喜事的农户们纷纷来我家邀请阿妈和小姨去演出。
村民们很难邀请到阿妈和小姨去演出,并不是阿妈和小姨不想去,而是我姥姥不让她们去人群里抛头露面。姥姥担心阿妈和小姨过多显摆,又往家里招惹来祸端,所以,姥姥严加监管,不赞成她们到人群中抛头露面。
每每有农户来邀请阿妈和小姨演出遭到姥姥拒绝后,阿妈倒是没有什么过激反应,老老实实听从我姥姥的安排。我小姨就想不通,给我姥姥使性子。她说:“我们不偷不抢,演唱阿则挣钱,您为什么这么死板呢?”等来邀请她们的人离开后,小姨站在堂屋正中间的柱子底下,撅着嘴埋怨我姥姥。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啊?”坐在土炕上转经筒的姥姥见小姨耍脾气,责骂小姨道,“没趟过浑水,你不知道浑水的深浅。听到一句赞美你的话你就会腿软,云里雾里地飘起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
“哼,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太婆,送到家来的银子还拱手让给别人,抱着金砖银砖过穷日子,您不就是个傻老太婆吗?”小姨也怕我姥姥,可她嘴上不饶人,边往屋外走边责怪姥姥。
“看你敢出去撒野,我打断你的腿!”姥姥提高嗓门警告小姨。
小姨耍脾气跑出了大门,于是,我也跟着小姨从家里跑了出来。
我是小姨的跟屁虫,她走到哪里,我就跟着她走到哪里。小姨厌烦我跟她,就指着我的脸骂我。
“都是你惹的祸,害得我们不能出去挣钱,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过苦日子。”她掐着我脸上的那四个上下对称的黑痣说,“好端端的脸上长什么不成,干嘛生出这几颗大黑痣来,说你是姥爷转世投胎到我们家来的,常常唤起你姥姥的记忆,坏我好事。”
我不理睬小姨的责难,有时候,她出手太重弄疼我,我会放声大哭,可我不会放弃跟踪她。
今天也不例外,见小姨使性子甩身走出家门,我立刻起身,脱离开姥姥的怀抱,捡起放在土炕和灶台间隔板上的羔羊皮帽子,穿上棉鞋,挣脱阿妈的阻拦,一溜烟跑出家门口时,发现小姨已经走到了巷道口了。
“小姨……”我觉得跟不上小姨了,就喊了一声小姨,边哭边跟着她跑去。
“桑珠,别跟着我,回家里去。”小姨听到我的哭声后,转过身来责骂我道:“你烦不烦啊!难道你是长在我身上的小尾巴吗?”
我不管小姨对我的反感,只是哭嚎着向她跑去。跑到小姨身边时,我的鼻涕和眼泪混合在一起,流了一胸膛。
“你不去缠你阿妈,为啥要天天缠着我呢?唉,我都烦死你了啊!”小姨边气急败坏地责骂着我,边揩拭我满脸满胸膛的眼泪和鼻涕。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会儿不见小姨,我心里发慌,坐立不安。
小姨拿我没办法,妥协了。她转身走在我前面,我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走。
小姨的身材很好,身板直挺柔软,蜂腰细腿,屁股滚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
小姨长一头浓密的秀发,编成一股麻花辫,像一条黑黝黝的水蛇垂在后背上,用一块小手帕扎束起来,随着迈出的脚步,左右摇晃着。身穿一件黑红绸缎面的羔皮藏式上衣,下身穿一条紧身裤,紧紧地包裹着两条修长的长腿,脚蹬一双粉红色高跟鞋,从后面看去就如一只母麋鹿一样健美、活泼。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去村庄周边的田野里,站在寂静空旷的田野里,放声高歌一曲阿则,倾诉苦闷。
“阿则,
崇山峻岭被皑皑白雪覆盖,
等雪融化就会成为甘醇的美酒,
把美酒敬给那尊贵的叔父们,请
叔父们慢慢品尝这美酒,
愿你们心情舒畅,
祝你们福如南山,
长命百岁。”
小姨的歌声美妙动听。
小姨唱阿则排除内心的烦闷后,到我家打麦场,从草堆里翻找出冰车,带我去村西的池塘里滑冰。
隆冬季节,池塘里的水结冰,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滑冰场。
傍晚时分,来池塘里滑冰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村里的孩子。都穿着厚实的棉衣棉裤和棉鞋,坐在自制的冰车上,手抓滑柄,在冰面上溜冰。有的三五成群滑冰比赛,有的自由滑翔,池塘里人声鼎沸,热闹万分。
我和小姨在池塘滑冰的时候遇到了她的闺蜜——彭毛吉。
“听说你阿妈又没让你们俩姊妹去赴宴唱阿则了?”当我把冰车滑到她们的身边时,听到彭毛吉问我小姨说。
“你怎么知道的啊?”小姨反问。
“那人来我家邀请我了啊。”彭毛吉带着炫耀的神色说。
“你答应他了吗?”
“这么好的差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彭毛吉喜上眉梢,神色飞扬地炫耀道。
“桑珠,别滑冰了,跟我回家!”小姨脸色苍白,突然命令我停止滑冰,跟她回家。
我不答应,可小姨丢下我离开了池塘,于是我只好拿起滑板和滑柄,追赶着小姨而去了。
阿妈站在村口喊我和小姨回家吃饭时,我和小姨也走进了我家的巷道口。
“到嘴的肥肉给乌鸦抢走了。”小姨见到阿妈后嘟囔道。
“你也别生气了嘛,阿妈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阿妈看着两个脸蛋冻得发青发紫的我,心疼地抱起我说,“你看把桑珠都冻成冰雕了。”
“活该,谁让他不跟自己的阿妈,非死缠着我呢。”小姨蹲坐在院子里那棵杏树底下不肯进屋。
“多杰措毛,你也别犟牛板筋,快进屋吃饭了。”阿妈好言相劝小姨。
“华茂措,你甭管她了,她爱吃不吃,就让那头倔驴尥蹶子去。快进来给我和桑珠盛饭。”姥姥坐在土炕上念玛尼,见到冻得两个脸蛋发青发紫的我,一把把我拉上土炕,用毯子裹住我,责怪起我的小姨来,“都快二十岁了,还不知道廉耻,长到毛驴高了,还掺和进孩子们中间玩过家家。你不害臊啊!”
“谁让他天天缠着我不放呢?”小姨站在窗口犟嘴。
我的冻僵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后,那钻心尖的痛,弄得我嚎啕大哭起来。
“冻死我的宝贝儿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别跟你那傻小子般的小姨了,听话乖乖待在姥姥身边,哪儿也不去了。”姥姥边哄我边责骂着小姨,“寒冬腊月的,干吗要带这个小不点儿出去受罪呢。”
“是他自己要跟着小姨出去的,像根小尾巴似的,整天跟着小姨后面,自己调皮不说,还连累到你小姨了吧。”
“多杰措毛,快进屋里来帮助我端饭菜吧。”听到阿妈给了她台阶下,小姨也知趣地走进堂屋里来,盛起饭菜来。
姥姥见小姨默认了,就再也不往伤口上撒盐,一家人谁也不说话,围着炕桌吃起晚饭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家那只大黑猫蹲在墙角里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我偷偷瞟了一眼锅台,见到平日里给阿爸盛饭的瓦罐里盛满了饭,于是,我猜到阿爸晚上要回家了。
“屋里有人吗?”
这时候,我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哪位啊?快进屋里吧。”突然听到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姥姥她们娘儿仨面面相觑了一阵后,姥姥开口道。
阿妈和小姨急忙下炕,到外面迎接客人去了。
不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进了我家的堂屋,顺手把一包茶叶,一块绸缎、一条哈达和几百块钱放在我们家的面柜上,摘下头顶的狐皮帽子自我介绍的同时,说明了他的来意。
“阿妈格措,我是扎雅村村民航宝的儿子旺增啊。”
“莫不是嘎登大哥的孙子?”
“您老人家的记性真好,到现在还记得我们呢。”
“你爷爷和我们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我怎么忘记呢?你今天来我们家有何事啊?”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通知你们一件大好事的。”
“那可太好了,到底是一家人,有好事第一个想到我们,可太感谢你了。”
“是这么个事情,省上筛选非遗文化传承项目,我们县文化馆准备推选巴域阿则,我回家搜寻巴域阿则传唱人,我爷爷推荐了您老人家,还催我连夜来你们家的。”
“旺增局长,你能想着我,我打心眼里高兴。可我们不抛头露面跳唱阿则很多年了,我不想再往家里招惹祸端。”姥姥听了旺增局长的话,沉默了片刻后说。
“我们都知道曾经您们家的事情,现在时代不同,再也不会给您们招惹来麻烦的。”旺增局长听了劝慰我姥姥说,“您老人家可是我们玛曲镇为数不多的阿则传唱人啊。玛域阿则在藏族舞蹈中有广泛的代表性和显著的典型性,在认识、弘扬藏族舞蹈文化方面具有特殊价值;玛域阿则是最能代表藏族农区风格特征的舞蹈,它是藏族人民深邃思想的流露和豪放个性的表现。您老人家跳唱的阿则以丰富的表现、独特的风貌、精湛的技艺闻名省内外。在研究、弘扬藏族则柔文化和艺术方面具有独特的价值;玛域阿则历史悠久,蕴含着许多古文化信息,在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等研究方面具有重要价值;玛域阿则地位神圣,影响广泛,以很强的凝聚力和激发力成为一种精神动力。因此,可以在现代精神文明的建设中成为品牌,发挥独特作用。我人小面薄,明知不合适来您家提出非分要求,我的老爸非要我邀请你们母女去给他长脸。我想伸胳膊知道自己的手短,但又不想让年迈的老阿爸失望,所以就长胆敲开了您的大门。还请您老人家三思,给我一个薄面!”那男子诚恳地说。
“哎呀呀,徒有虚名,我们娘儿们哪有这个福分啊?只是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不敢抛头露面,不想再往家里招惹来不必要的祸端而已啊。”姥姥听了那人的话,立刻回答说:“当初幸亏得到你阿爸的鼎力相助,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啊。我拒绝千人万人也要报答航宝大哥的救命之恩,就算丢掉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啊。”
“我确实不是来图您报恩的,老阿爸确实想听你们母子美妙动听的歌声,所以抹去老脸做出这个不情之请来的。”那男子继续说客套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坐坐坐,坐下来喝杯热茶慢慢聊哈。”姥姥邀请那男子坐了下来。
“旺增局长,你放心回去吧,我认真考虑考虑。”姥姥和旺增局长聊了很久,他离去时,姥姥答应他说。
“他不出一分钱,您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可曲隆村的那个人一场演出出了一万啊!”那男子出了门,小姨抱怨姥姥说。
“我们不是卖唱的戏子。你听我的不会有错的,做人做事讲究礼数,只给知根知底的人效劳,不赴不知底细人家的邀请。”姥姥告诫阿妈和小姨。
阿爸很晚才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他蹲坐在灶膛前吃饭的同时简单向姥姥汇报了一下羊场里的情况。
“春节前后,羊场里的母羊都要产羔了。到时候,华茂措就要去羊场里帮我了。”
“我算过,我们家大多数母羊的产羔期都在农历二月头,正月里要办理婚嫁、寿宴的人家多,她们姐妹被邀请,恐怕走不开,你辛苦一下吧。”听了阿爸的话,姥姥坐在土炕上一本正经地对阿爸说:“等忙完这阵子,你就带她母子去羊场里团聚吧。”
阿爸不说话,吃过晚饭抽了一阵烟就睡觉去了。阿妈在堂屋里做家务活,西房里不断传来阿爸的咳嗽声。
“行了,快去睡吧,那个骚猫在叫春呢。”姥姥使唤阿妈去陪阿爸睡觉了。
阿妈出去不久,阿爸的咳嗽声也戛然而止。
我想钻进小姨的被窝里睡觉,可小姨坚决不让我钻进她的被窝里去。于是,我只好躺在姥姥的被窝里。
姥姥睡了一阵后,开始喋喋不休:“丫头啊,你得学会沉稳啊!这俗话说得好,‘愚人不知道的知识多,毛驴没走过的山路多。’为人处世方面不谨慎,会吃大亏的。做人可是个大学问啊。身为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不能胡来的哟。我是过来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啊?阿妈说的话听着点,对你有好处。”
小姨用被子蒙着头,不说一句话。
“‘小心人不会闷死,野牦牛不会冻死。’不要争强好胜,甭处处想着要出人头地。‘老鹰在天上飞,影子却留在草地上。’你的一举一动都留在别人眼里。所以,做人做事要像公鸡上台阶那样向前看,不要像猫下楼梯那样向下看。”姥姥絮絮叨叨,小姨却打起细微的呼噜。“你有点儿像小时候的我。我当初以为自己就是天,不想受到别人的驾驭,直到遇见你阿爸,我想真心跟他好好生活,可一切都晚了。土匪头子昂钦本看上了我,三番五次进村想抢我去山里做他的压寨夫人,在你们阿爸的保护下,我和你阿爸结婚了。没得逞的土匪头人不断进村偷盗破坏,搞得村民们无法安宁,最终他还写信来挑衅你们的阿爸。最终,你们的阿爸接受了他的挑战,上山跟他决斗时,被土匪给杀了。”
“姥姥,小姨睡着了。”我提醒姥姥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唉……”姥姥叹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
可我却没有睡踏实,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天空湛蓝,大地一片荒芜。远处的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半山腰苍茫的森林一片墨绿,山梁上裸露的牧草一片枯黄;村庄周边的田野空旷荒凉;耕地、沟渠和农庄周围的杨树、柳树、榆树、杏树和桑树的枝条僵硬,光秃秃的枝梢随着阵阵冷冽的寒风缓缓摇晃。
我头戴红狐皮冬帽,身穿绸缎羔羊皮皮袄,腿穿羚羊皮皮裤,脚蹬野牛皮长靴。胯下骑着铁青色骏马,镶银镀金的精美马鞍像初升的太阳闪烁万丈光芒;铺设在马背上五颜六色丝绸制作的铺垫如同雨后闪现的美丽彩虹;鳄鱼皮制作,镶嵌了玛瑙、绿松石等珍宝铆钉的辔头、肚带和后鞧,仿佛月光照射下闪烁的夜明珠。骏马肥壮高大,凤臆龙鬐,人儿英俊剽悍,威风凛凛,手握精美的弓箭,风驰电掣在崇山峻岭。我的仆从嘎登骑一匹褐色的骡子,紧随其后,我们用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射在山岭与沟壑中,搜寻着猎物。
突然,我在一条流淌着溪水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只健硕的麋鹿,于是我扬鞭策马,在骏马奋蹄飞驰的当儿,从弓袋里抽出那把精良的野牛角良弓,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精美的雄鹰翎精箭,追赶着那只麋鹿在沟道里疾驰。我与那只麋鹿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我把雄鹰翅精箭投放进野牛角良弓中,把犀牛筋弓弦卡在黑铁雄鹰翎精箭的凹槽里,投射精箭。说时迟那时快,那只麋鹿一蹦跳进了一片柠条林里不见了踪影。这时候,我却听到一声女人发出的惊叫声,从柠条林中闪现出来一个穿氆氇藏裙,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少女。她用手扶着那棵柠条,用一条粉红色的头巾半遮着她俊美的脸庞瑟瑟发抖。我拽缰勒马,骏马奋蹄扬天,发出一声嘶鸣声,戛然站立在那美丽的少女面前。
我立刻翻身下马,箭步跑上前去,一把扶住那美丽的女子问道:“姑娘没有伤到你吧?”
“虽然没有伤到我,可你差点儿把我吓死了。”那女子用一双水灵灵、毛绒绒的丹凤眼看了我一眼,当我和她的目光相碰触的瞬间,我的十魂丢了八魂。转眼,那女子像闪电一样翻过山梁不见了踪影。
“旺丹少爷,你没事吧?”我的仆从嘎登急忙从骡子背上跳下来,风驰电掣地跑过来,仔细查看我有没有受伤。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仙女,她勾走了我的魂魄。”我怔怔地盯着对面的山梁,对嘎登说。
“仙女呢?”
“飞走了。”
“这荒郊野岭的,你莫不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了吧。”嘎登胆怯地说。
“少爷,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快离开这里吧。”嘎登扶我骑上骏马,我扭头回望那道山梁时,对面山峰的阴坡里缓缓涌来一群绵羊。同时,从山梁上传来了一个少女演唱阿则的优美歌声。
“阿则......
我玩啊玩啊,
到天上去玩啊,
空中的青龙游玩我也玩,
伴随着青龙在天空中爽快地游玩。
阿则......
我玩啊玩啊,
到山上去玩啊,
山上的牧羊女游玩我也玩,
伴随着牧羊女在高山上痛快地游玩。”
我被那悠扬的歌声给陶醉了。正当我扬鞭策马,向对面那座山梁疾驰而去时,嘎登一把抓住我的马缰绳,劝阻我说:“少爷,大年初三你就要跟千户长的公主定亲了,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拈花惹草,惹出什么事端来啊。万一被老爷发现,你和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百户老爷想用你和千户长公主的婚姻,想跟千户长家攀亲戚,提升咱们家的社会地位呢。”
“真扫兴!”我调转马头向村庄疾驰而去。
大年初三那天,我被阿爸带到了哈桑千户长家去相亲。千户长哈桑的千金一身珠光宝气,落落大方。可她不是我苦苦寻觅的梦中伴侣,我无法欺骗我自己的心,我的心里不停地呼唤着年前在山谷里遇见的那个会唱阿则的美丽女子。
“少爷快起床,村里的射箭手们到村庙里集合了,都在等你呢。”嘎登推门走进我的卧室催促我。
“着什么急啊?”我边穿衣服边对嘎登说:“射箭靠体质和箭法,一味地煨桑念经,唤神助威,有用吗?”
我慢条斯理地梳洗好后,贴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蚕丝棉藏式衬衣,腿穿着一件宽大的藏红亚麻棉布灯笼裤,脚蹬一双犀牛皮棕色长腰靴子,身披一件肥大的紫褐色氆氇藏袍,藏袍的衣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厚实的绵羊绒地毯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围坐在火炉边喝奶茶。我披着一头浓密舒卷的长发,脸膛圆润白皙,白里透红,浓眉大眼,鼻梁直挺弯钩,唇齿微薄红润,春光满面,一脸福气。
嘎登急忙端来一碟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一碗人参果米饭和一盘金黄肥嫩的牦牛肉,摆放在靠炉子边的餐桌上之后,退出了我的卧室。
我吃饱喝足,走出卧室时,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对面的山尖上,随着一阵凛冽的寒风,院子里传来一阵喜鹊的鸣叫声。我站在台阶上极目远望,看见浓浓的雾霭在黄河两岸的林间蒸腾而起,萦绕在林梢,犹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又似童话仙境般美妙。
见我披着长袍走出了卧室,本吉和琼吉两个丫鬟急忙从院中间的晾衣架上摘下一条姜黄色尼泊尔腰带和镶银裹金的考究火镰,迈着碎步走上前来打扮我。等我穿戴整齐准备出发时,从村西头的村庙里传来射箭手们召唤箭神的欢呼声。于是,我在嘎登的陪同下,阔步走出偌大的庭院,向村庙疾驰而去。
等我们举行完射箭比赛前繁琐的习俗,在众多村民的陪同下来到射箭场时,已到晌午十点左右了。射箭场里已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声浪如潮。
我站在人群中,隐约觉得有一双温柔的目光在盯着我看,我用眼睛的余光在茫茫人海里寻找那个如同麋鹿般矫健婀娜的身影。最终轮到我射箭了,我从弓袋里抽出那把精良的野牛角良弓,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精美的鹰翎精箭,把那支鹰翎精箭投放进野牛角良弓中,把犀牛筋弓弦卡在黑铁雄鹰翎精箭的凹槽里,用眼光对准对面箭靶的那张锡纸,使出浑身的解数,拉满野牛角良弓,准备放射那支精箭时,突然从东面的人群里看见了一双水灵灵、毛绒绒的丹凤眼,含情脉脉地对着我看。我舒了一口长气,稳稳当当地把那支精箭投射了出去。沉默了片刻后,从射箭场对面的箭靶处响起了一片咯咯索索的欢呼声,于是,我们村的迎箭队欢呼雀跃,边转着圈儿向我们这头的射箭队涌来。当他们跳跃到射箭场场地中间时,射箭手们同样发出咯咯索索的欢呼声,踏着舞蹈般优美的碎步,边欢呼雀跃,边转着圈儿向迎箭队迎了过去。站在射箭场中间,响彻着咯咯索索的欢呼声,久久难以平息。
等我缓过神来,再度把目光投射到人群中,寻找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那个如同麋鹿般健硕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整天精神恍惚,内心空落落得提不起精神。
好在我射出去的两支箭射中了十环,一整天没有人超越,我们村大获全胜。
篝火晚会,在华灯初上的时分开幕了。
这几天,村民们卸下了肩上繁重的劳动重任,全身心地投入到节日的氛围中。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拿出平日里不舍得穿戴的服饰,身穿节日的盛装,佩戴金银珠宝,褪去了以往颓废的神色,满脸光彩,精神抖擞。
篝火晚宴设置在村庙里。
朦胧的月光下,村庙里烛光通明,庙院里篝火灿灿,桑烟袅袅。
首席设置在村庙的屋檐下,中席设置在台阶下,末席设置在台阶两侧。桌面上供摆肥美的牛羊肉,酥油、糖果和青稞酒、葡萄酒等三荤三素,美食佳肴。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叔父们端坐在首席;邀请方和参赛方的射箭手们身穿节日的盛装雄踞在中席;两个参赛村的媳妇姑娘们群星一般聚集在末席。村庙里人山人海,声浪滚滚。舞台设置在台阶上,在主持人的引领下,双方村精心准备的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文艺演出陆续登上了舞台,观众们欢呼雀跃,掌声滚滚。可我的心却变成六翅金峰,脱离我的躯体,游历在思念的天穹中,苦思冥想地寻找着那个如同麋鹿般美丽的姑娘。
“阿则——”
突然,传来的一阵熟悉旋律,使得我打了个激灵。我的眼前一亮,我的目光被吸铁吸引了一般,直勾勾地投射到舞台上一个美丽女子的身上。
舞台上有几个女子正在表演“阿则”。她们头戴羔羊皮冬帽,身着绸缎面羔羊皮长袍,一头乌黑的秀发辫成上千百条小辫子,辫梢上佩戴手工精美刺绣,镶嵌红玛瑙、绿松石和银盾等金银珠宝的嘉琅。面貌娇美,身材秀美,婀娜多姿。
她们缓缓走上前来,站成半圆,双手平摊开,慢慢抬起到头部,右勾左脚稍微弯曲成行礼手,开始表演了起来。
阿则......
请问端茶的姑嫂们,
龙碗里茶香四溢,
香美的茶人哪里来。
阿则……
上座的长者亲友们,
清晨的太阳照泉水,
是那神仙运来的益寿茶。
她们舞蹈动作起步开始很慢,慢中有柔,柔中有刚。她们面朝观众起舞,如同孔雀开屏,斜身转起圈来蝴蝶展翅起舞,背靠观众曼舞,犹如雨后闪现的彩虹,娇艳绝美。
我的眼光直射在那个像麋鹿般娇美的女子身上。她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花般的舞姿,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如小巷中的晨曦,如荷叶尖的圆露,使我如饮佳酿,醉得无法自抑。
那女子可能意识到我一直在看她,跳完阿则的瞬间躲藏到人群中去了。当我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她时,却与千户长的千金的目光相遇,她正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看。我避开她的目光,依然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美丽女子的身影。我的目光顺着人群在慢慢移动,突然我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当我的目光移了过去,突然想起他是谁了。于是,我再次把目光移动过来作进一步确认时,男人的脸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在脑子里像闪电一般搜索起那个人的相关信息来。
“他。”我忽然记起来了,“不好,山贼混进了村庄。”
当我的目光转移到村庙大门时,看到那个女子前脚走出了村庙,随后看见那个山贼紧跟其后走出了村庙。
我的心里闪现出一阵不祥之感,于是,我招手叫来嘎登,向他交代了几句话,就急忙起身离开了村庙。
我走出村庙,匆匆拐进村道,凭借朦胧的月光,看见前面影影绰绰走着两个人影。
“啊……”
不久,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只见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疾步跑上前去,拽着前面那个女子拐进了另一个幽静的巷道里。
“站住!”我高喊一声也跟随着他们闪进了那条巷道。
当我走进巷道时,那个山贼用左胳膊卡着那女子的脖颈,右手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威胁我说:“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的刀可不长眼的。”
“我认出你了,你丢下她,马上逃命去。否则,你会受伤的。”我警告他说。
“我也认出你来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识相点,马上离开这里!”那山贼威胁我说。
“快跟上。”
这时候,村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
山贼听到脚步声,丢下那女子,翻过一堵矮墙逃之夭夭。
“少爷,山贼呢?”嘎登带着一帮人急匆匆赶来。
“翻墙逃跑了,快追!”
我一声令下,嘎登带着那帮村民紧追山贼而去。
“多谢旺丹少爷搭救,村女向您致谢!”那女子颤巍巍走上前来答谢。
“姑娘你好大的胆子啊!一个人敢走夜路,多危险。”我说。
“实不相瞒,我是因姐妹们相邀才偷偷跑出来的,不马上回到家里去,等我阿妈发现后会打死我的。”那女子始终低着头,颤抖着嗓音说。
“情有可原。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你可否愿意啊?”我走上前去征求女子的意见。
“只要少爷愿意,小女万分感谢。”那女子躬身答谢。
于是,我走在前面,那女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
朦胧的月光笼罩着玛曲村,远山和村庄影影绰绰,整个山村一片宁静。
我陪同着那个姑娘行走在村道里。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听到两人细碎的脚步声。
“姑娘,自从在山上见到你之后,你活活把我的心给掳走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走到一个臂弯里,我突然对那女子说。
“少爷,您千万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身价低微,只能做您的奴仆,不敢造次。请少爷赐我一条活路!”那女子哀求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大着胆子对那女子说,“在爱情面前不分尊贵低贱,享受爱情人人平等,只要两个人真诚相爱,就会幸福美满的。”
“少爷,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端端不敢对您有非分之想,请您饶了我吧。”那女子跪下来求我。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如果怀疑我的忠诚,我会等你到海枯石烂。”我向那女子坦白。
那女子不说话,却嘤嘤哭泣起来。
“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少爷,奴婢叫叶忠,是你们家羊倌才巴的女儿,请少爷放过我吧。”
“难道我强迫你了吗?”我看着泪水涟涟的叶忠姑娘说:“我只是对你表白我的爱慕和忠诚。我只想拥有你,但不想占有你。”
“少爷……”
“你去考虑考虑吧。如果愿意接受我对你的爱,你就来村口的大树底下见我,从今天起不管天晴天阴,夜幕降临之后我就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你等到海枯石烂。”我把她送到她家门口说:“你来见我的那天起我就要你。愿不愿意,看你的心意。”
说完话,我转身离开了。
叶忠姑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我的背影。
从那天起,我派人去替换了叶忠父女羊倌的职务,把叶忠选进百户家里做丫鬟,专门接待来我们家做客的贵客。我几乎天天能看到她表演的阿则。
月光下,我站在村口的古树底下怅然地徘徊。夜幕中,完工回家的叶忠姑娘站在村口偷看我一阵后匆匆离开村口。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季节轮回了几个来回。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站在村口那棵古树底下等待着叶忠姑娘的到来,可我没等到叶忠姑娘火热的爱情,却等到了山贼昂青本。
“不好,山贼入侵村庄了。”
我急忙敲响了挂在村口古树上的铜锣,向村民们发出警报。听到警报声,村民们立刻提着火枪和吾尔朵,聚集在村口与山贼展开激烈的搏斗,把山贼赶出了村庄。赶走山贼后,大家才知道山贼又是来抢劫叶忠姑娘的。虽然赶走了山贼,可我不慎受了重伤。
等我养好伤口后,又到村口的古树底下等叶忠姑娘。
在一个白雪覆盖大地的夜晚,我终于见到了叶忠。我欣然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扑进我的怀里。
“你愿意接受我吗?”我亲吻着她询问道。
“我愿意。从今天起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我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下定决心要跟着你走。”
于是,我们一起进村。
寒来暑往,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的身上发生了许多事。
一场大运动后,人民公社取缔了千户制和百户制。我和阿爸卷入了运动的漩涡中,我的阿爸经受不住批斗,抑郁而亡,阿妈担心我和阿爸的安危,得了大病,找不到治疗的药物,一命归西。我家破败没落,我一夜之间变成丧家之犬。人人远离我,我好像成了瘟神。我心灰意冷,绝望到了极点。
只有叶忠对我不离不弃,她给我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卓格措快要上小学了,小女儿多杰措毛正牙牙学语。因为阿爸一直反对我和叶忠结婚,我们一直没有明确夫妻关系,所以运动没有影响到叶忠。
我白天接受劳动,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两间畜圈一般四处漏风的房间。半夜,叶忠偷偷给我端来饭菜,黑暗中陪伴我片刻,又匆匆离去。
几年后,我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于是就名正言顺地和叶忠一起生活。跟心爱的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享受儿女绕膝的生活多温馨啊!可我的冤家——山贼昂青本始终不肯放过我。他隔三差五来我们家骚扰,或偷走家里的牛羊,或从我家的天窗里跳下来,搬走我家的粮食。使我们一家人无法安稳地生活。
我的大女儿十五岁那年,我决定要跟山贼昂青本来一次决斗,讨回公道。
说好两个人要单斗的,可等我到了他指定的地点,才发现他出卖了我。我一走进居布林,突然从四面八方跳出十多个壮汉,活捉了我,绑着我送到了昂青本面前。
我一见到他就大骂他是无耻小人,激怒了他之后,他决定要跟我决斗,还定下三回两胜,速战速决。
决斗前,我对他提出要求,如果他失败,他得听我的,解散手下山匪,回去跟家人团聚,让他们过安稳日子。他也提出要求,如果我败了,他要绑叶忠上山来做他的压寨夫人。我之前跟他有过较量,相信他不是我的对手,于是,我答应了他。
果然,他不是我的对手,我俩决斗了三个回合,回回他都成了手下败将。就在这时候,他手下的贼匪徒们一拥而上,再一次把我五花大绑。他们二话不说,把我捆绑在一棵大树上,拿来几个削尖的木桩,残忍地钉进了我的右脚,还挑拣了两根细木桩戳穿了我的左右脸庞,见我依旧不肯求饶,就又拿来一截木桩戳进了我的胸膛。
我被吓醒之后,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喔喔喔,我的小宝贝,你做了个什么不祥的梦啊?”姥姥被我吵醒后,拍着我的身体哄我说:“喔喔喔,宝贝,宝贝,你甭哭,摘下星星给你玩,摘来骏马给你骑。”
我依旧抽抽噎噎地大哭大闹。
“多杰措毛,你的耳朵聋了吗?听不到桑珠在哭吗?起来给他灌一瓶牛奶去啊!”姥姥坐起来拉开了灯。
“这个死丫头居然趁我睡熟后逃跑了。”见小姨不在土炕上睡觉,姥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华茂措,华茂措,起床啦,多杰措毛不见了,你赶快去把她追回来。翻天了!她竟然不听我的话了。她又要给这个家里招惹来祸端了。”
“阿妈,现在的时代跟你们那时候的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和平年代,法制社会,国家支持我们保护和传承民间传统文化。为此,我觉得妹妹做得不错,我们支持她才对。让她去唱阿则,光明正大地挣钱,不丢人。”阿妈得知小姨跟姥姥作对,鼓足勇气劝慰姥姥说。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她阅历尚浅,世事险恶,人心叵测,我担心她会吃亏的。搞不好再走一遭我的老路啊!”姥姥说出了她内心的担忧。
“阿妈,你也别着急上火,天一亮我就看看她去。”阿妈安慰姥姥说。
“你现在就去吧。想必她连衣服都没拿,既然行动了,就得大气,不要丢掉我们家的身价。”姥姥大气地说,“你也帮衬帮衬你妹妹,把阿则演绎到位,显示出我们家的水准。”
“那么,今天的早饭……”阿妈犹豫道。
“我自己做,你们两口子将就着吃点东西,赶快让多杰冷珠开车把你送到玛隆村,他还得到羊场里去操心那些牲畜。”姥姥催促阿妈说。
于是,阿妈喊阿爸起床后,简单洗漱了一番,奶茶就着馍馍吃了点东西,就从衣柜里拿出她和小姨的藏袍和金银首饰出门了。
我想跟阿妈去,可我无论怎么哭喊,阿爸阿妈还是狠心地把我丢在了家里。
傍晚时分,阿妈和小姨被人送回来了。阿妈进了家门,可小姨迟迟不进家门,当我跑出门去看小姨时,恰好撞见那个开车的小青年向小姨示爱。
“小可爱,我们彼此交换一下戒指吧。”
“不要,我阿妈发现后,会活活打死我的。”小姨虽然拒绝着,可她的双颊泛红,喜上眉梢,我看出了她内心的喜悦。
“那我们加个微信好吗?”那青年一副穷追不舍的样子。
“不要,你回去吧。”小姨催赶那青年说。
“你掳走了我的心,你不把我的心还给我,让我从此怎么活啊?”那青年缠着小姨不放。
“小姨,姥姥叫你进屋里去。”我催促小姨进门。
“贫嘴!油腔滑调的真讨厌!”小姨说,“你回去吧,我阿妈叫我了,再见!”
我小姨进家门了,那个小青年看了我家的大门很久才开车离去了。
“我看你不听话。你怎么这么爱争强好胜,抛头露面呢?”我进堂屋时,姥姥正拿着拐杖在训我小姨。
“老古董,人人都甩开膀子在挣钱,你倒好,却缩着膀子做人,抱着金砖银砖过穷日子。傻到家了。”小姨不依不饶道。
“反了你了,看我不打死你。”姥姥举起拐杖要打小姨。阿妈一把抱住姥姥,对小姨说,“多杰措毛,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凭我的本事挣钱有什么错啊?我可以跟谁都过不去,可我怎么和钱过不去呢?”小姨不但不服软,还理直气壮了起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束缚了,只要不犯法,我就得去凭自己的努力挣钱,要走适合我自己的路。我再也不想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了。”
说完话,小姨摔门而去。
“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逆子啊?”小姨摔门而去后,姥姥憋屈地叹息道。
姥姥和小姨冷战了几天,家里的气氛冰冷。我再去缠着小姨玩时,小姨冷冰冰地推开我,我很伤心憋屈,就放声哭泣。
一见我哭泣,姥姥又指责小姨,小姨也不饶姥姥,气呼呼地转身离开堂屋。阿妈说服不了她们,就只好默默地做着家务活。阿爸依旧隔三差五回一趟家,夜里来,清晨头鸡一叫就上山,我们很少见面。
家里冰冷的氛围还没有散去,又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家里的氛围变得更糟了。
小姨和阿妈出去演出后的第五天,玛隆村的才华嘉邀请媒人到我们家给小姨提亲来了。才华嘉的叔父昂青本做山匪时,用卑劣的手段谋杀了我姥爷,现如今他的侄儿子恬不知耻地来我家提亲,姥姥当机立断拒绝了才华嘉。
当才华嘉带着媒人离开后,姥姥又数落起小姨来。
“你这个软骨头唉,我说你人轻浮你还不承认,你轻浮得简直像云彩一样啊!飘浮得找不到方向了。他们家可是杀死你阿爸的仇敌哟!狼挂起山羊的胡子,改不掉凶恶的嘴脸。你真的要认贼作父吗?我的老天爷,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今世生下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来啊!”姥姥伤心哭泣:“你阿爸当初死得多惨啊!你们看看桑珠身上的黑痣,想象一下他死前的惨状吧。”
姥姥,三下五除二扒光了我的衣服,指着我脸上、胸口、生殖器上的那一颗颗大黑痣哭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不是空穴来风说这种话来吓唬你们的,当初他们用木桩钉在你们阿爸的这些部位,把他活活给害死了啊!”
姥姥的一番话,唤起了我阿妈和小姨的伤心,都蹲在堂屋里伤心哭泣了起来。哭了一阵后,倔强的小姨边哭边说:“谁说我要嫁给他的儿子啊?让他们去做春秋大梦去吧!我只是去给他们唱跳阿则,正当地去挣钱而已,就算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跟我家的杀父仇人结情缘的。”
说完话,小姨又甩门出走了。
“小姨......”我又下意识地跳起身来,准备追随小姨而去。
“桑珠,你就别去给小姨添堵了,阿妈带你到商店里买糖吃。”阿妈抓住我,边抹眼泪边哄我说。
我还是要跟着小姨去,可阿妈死活没让我出门,于是,我只好留在家里跟那只猫玩。
那几天傍晚吃饭时,家里的氛围如旧,只听到饭碗和筷子的碰撞声和大人们的吃饭声,以及猫叫声。
夜里小姨搬到旁边的侧卧里睡觉了,堂屋里只剩下我和姥姥两个人,哦,还有那只猫呢。
那夜,姥姥辗转反侧一夜。
第二天傍晚,姥姥让阿妈给阿爸打了电话,让他晚上早点儿回趟家,她还嘱托阿妈煮了肉,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饭。
那天晚上吃饭时家里的气氛很沉闷。
晚饭做的也是面条,不过煮了肉,比平常酸菜就面条吃,可算丰盛多了。
小姨低头吃饭,自始至终不抬头看我们一眼。阿爸和阿妈也不说话,只是阿爸拿刀割肉,从骨头上割下肉来递给谁,都不客气,伸出筷子夹起来直接送到口中去。吃完碗里的饭沉默不语地把饭碗伸过来,阿妈起身接过饭碗给我们舀饭。
一顿饭,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吃完。
吃完饭,阿妈和小姨准备起身洗刷锅碗瓢盆。
“莫着急,莫着急,今天叫大家来,是我有几句话要给你们说。”这时候,姥姥开口说话了。
于是,阿妈和小姨停下来,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有句俗话说,‘人老了没有权,马老了不值钱。’看来我真老了,除了吃饭,挣不到钱,不中用了。”姥姥开始絮叨起来:“拿镜子照自己能看清长相,将自心比人心能提高德行。经过这次家里发生的事我也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我的确是老了,脑子不够用,思想也跟不上时代了。我从今天起就把家里的权利要交给多杰东主了,让他做家长来打理这个家。但是你要记着,我一个女子拉扯这个家到现在不容易,你得要珍惜啊!”姥姥看了阿妈和小姨一眼,见她们姐妹没反对就又继续说:“缘分让我们走到一起,组成了这个家庭。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今天把拉扯家的权利交给你,你往后要像公鸡上台阶那样向前看,不要像猫下楼梯那样向下看。能不能把待好这个家就看你的本事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阿爸显然没有想到,激动得全身微微颤抖了起来。
“作为一家之主,你要把心放公正,一碗水要端平啊。做人处事方面要谨小慎微。俗话说:“青蛙如把握不住跳跃的限度,胸膛就会碰在石头上的。”姥姥三言两语就把全部想说的话都交代清楚了。于是,她把家里钱柜的钥匙都交给了我阿爸。
“记住阿妈说的话了,我会好好努力,以后有重大事情大家好好商量。”
“再有,至于你们姊妹要传承阿则的事,从今往后我也不反对了。而且,我还要支持多杰措毛参赛非遗文化传承人。”姥姥继而说道:“我就把我们巴域阿则的跳唱技艺都传授给你们两姊妹,你们可要把巴域阿则传统文化保护传承下去。”
小姨听到姥姥的话,高兴得哭了起来。
于是,阿爸拿出家里珍藏了多年的青稞酒,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高高兴兴地喝起了酒。
得知姥姥答应阿妈和小姨唱跳阿则了的消息后,我们家里变得热闹了起来。
起先姥姥拿出一本上面画有人跳舞动作的古书,边唱边跳,把书上的画面变成活体舞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传授给阿妈和小姨跳唱。紧接着我们家来了几个说是从县文化馆里派来的人,他们中有男有女。他们来到我家里,录制了几天我姥姥、阿妈和小姨唱跳阿则的视频后,跟我姥姥商量了一下,又叫了村里的许多媳妇姑娘,排练起节目来。
直到正月十四那天,村子里突然开来了一辆大班车,运来了许多人和设备,村里的人都突然忙碌了起来。由村里的干部们带头,领着那些由班车运来的人和部分村民在麦场里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舞台。等舞台搭建好后,那几个牛犊大小的音响就开始唱了起来,响声很大,甚至飘到附近的村庄里了。
正月十五那天,我们村变得热闹万分起来,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了那么多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成群结队地来到我们村,聚集在我们村的麦场里。麦场里顿时变得人山人海,大人们的说话声,小孩们的打闹声,人声鼎沸。
我那天玩得很开心,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麦场里追逐打闹,但我所到之处,都能听到人们提及我姥姥、阿妈和小姨的名字,好像都跟阿妈和小姨喜欢唱跳的阿则有关。
中午时分,演出正式开始了。
那天的演出不仅仅是村庄里的媳妇姑娘们跳唱阿则,还有县文化馆的舞蹈演员们穿插演出。
演出了两三个节目后,在阿妈和小姨的带领下,我们村的阿则出场了。
舞台上包括阿妈和小姨在内的姑娘和媳妇们头戴羔羊皮冬帽,身着绸缎面羔羊皮长袍,一头乌黑的秀发辫成上千百条小辫子,辫梢上佩戴手工精美刺绣,镶嵌红玛瑙、绿松石和银盾等金银珠宝的嘉琅,盛装走上了舞台。
阿则……
飞舞的雪花啊,飘飘扬扬,洒落在延绵的高山上……
巍峨的雪山啊,圣洁硬朗,那是上天慷慨的恩赐……
炽热的太阳,明亮的月亮,那是我们生活的明灯……
一声长音领奏,演员从两侧相对出场,然后一手高举头顶,一手低垂身旁,步伐微颤而进,或穿插,或对舞,或排成一环圆形,随着歌声的起伏变换着婀娜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