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
百度百科:下司犬产于贵州省麻江县东南部,因中心产区在下司镇,故历史习惯称为下司犬。产区居民以苗族为主,居住于深山峻岭之间,过去林深茂密,山高路险,野生动物较多,自古以来苗族同胞均有打猎和养狗看家守院的习俗。经民间长期选育,形成了下司犬体型外貌和生活习性独特的特性。
——题记
那天,我和木金驾着他的宝马驶向台雄水库钓鱼。木金告诉我,谢叔叔的下司犬跑了。我才想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和谢叔叔见面了。木金说:“那天晚上,老谢梦见他的下司犬在天空中飞行,第二天,下司犬就跑了。”
我一阵惆怅。我双眼盯着浮漂的目数上下,台雄水库忽然成了蔚蓝色的天空。谢叔叔的下司犬就在我的脑海里徐徐地飞行。它飞行的轨迹,让我一直回味无穷。它的来龙去脉,它与谢叔叔形影相随的影像,占满台雄水库,堵满了我的视线……
却说谢叔叔下岗了。
谢叔叔其实比我们几个哥儿们都年轻。他不是我们的叔叔,而是我们的孩子们的叔叔。我们随孩子们叫他,叫得多了,似乎叫成了他的名字,而他的真名却让我们弄模糊了。我已许多年没听见有人叫他的大名了。木金在远处“谢叔叔、谢叔叔”地叫唤,若是听不到回声,他就改成“老谢”,那头就有了回声。很灵。
谢叔叔下岗的时候不过四十几岁。他看上去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悲戚,做起事情来,依然起眼动眉毛,不失精灵悟,宽大的脸庞总是挂着常有的笑意。我们都说谢叔叔是最年轻的退休人员。谢叔叔喜欢坐在人堆里海嗑木金,戳穿木金的谎言,——当然,必须有木金在场的时候,——他的头发就立起来,两眼王顾左右,声音也大。谢叔叔说,人后莫说人,有话当面讲。我们都喜欢谢叔叔这种性格,真实率性,不虚伪,有担当。这时,要是你嚴肃认真地直视着他,就像老师直视学生,领导直视下属,谢叔叔的眼光就闪烁着,有消遁感,笑容也开始显得僵硬,而且似乎有一丝邪淫。嘿,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哪个没有一丝邪淫呢?
大家就笑开来,十分欢乐。大家都是钓友,三天两头聚餐、出钓。火很旺,噼噼啪啪地爆响,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红扑扑的,许多手掌就伸出来挡住火头,脖根往后仰。木金坐在人堆中,也竖起耳朵来听,听后也嬉笑着,却并没有辩解。笑声沉落之后,人堆就空寂了一阵,只有火苗哗哗的响声,火星升腾着,像萤火虫,消失在夜空中……
这是一堆闲人,钓友。有钱多的,如木金,一条插节竿,日本货,少则几千元,多则上万,还不停地换,淘汰,送人,或者扔给闲鱼。有钱少的,像我和谢叔叔,一根并继竿淘去淘来,看了又看,才下决心入手,宝贝似的呵护。在人堆中,木金聊装备,我和谢叔叔聊鱼获;木金谈境界、谈休闲,我和谢叔叔谈实际、谈生活;木金雅,我们俗。
“八斤大的火鲤,四米五硬竿,几个回合就搏翻!”谢叔叔说。
大家都耸着耳朵,呆了一会儿,就各自炫耀自己的辉煌战绩。钓鱼人的江湖,也有五花八门,各怀绝技。末了,火就渐渐地弱了下去,暗了下去,一堆膝盖不断地往前蹭,拼成一个圈儿。然而,大家都不愿散去。
木金的屁股在坐凳上磨了一下,接过了谢叔叔的话。木金说:“八斤的火鲤,多大口线?”
谢叔叔说:“四号主线,二点五号口线。”
木金说:“那就是暴力,没有技术含量。”木金又说,“八斤火鲤……日本插节竿,一号主线,零点五号口线就足了!”
两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怼上了。谢叔叔笑呵呵的,目视了人堆一圈,说:“那是,人家都暴力,就你一流技术。”
木金也不愠不火,话匣就打开了,什么插节竿,小线,弯弓……大家都不以为然。但木金仍谈兴甚浓。人堆里都知道木金吹牛,不相信他的故事。木金知道大家不相信他,大家也知道木金知道大家不相信他,木金知道大家知道他知道大家不相信他,但木金仍旧侃侃而谈,若笛子独奏,如课授钓鱼教程。
等木金讲完,谢叔叔说:“你一天到晚神吹,就没见你拉上一条像样的。”
大伙就轰地笑了一阵。木金也笑。大家都开心。
不久,木金就请钓友吃饭。上大鱼了,庆贺。饭间,一同出钓的钓友已经二两落喉,话就多了起来,说:“大家信不信,这是木金钓起的鱼?”那钓友像抛出一个谜面。这时,我们将信将疑,都放下了筷子,等待谜底。那钓友说:“狗屁,木金用人民币钓的!”
我们便哄堂大笑。木金也开心地笑,伸出筷子给桌上的每一个人大块搛鱼,然后举起酒杯:“来,大家喝酒!”
这堆闲人不务正业,以钓鱼取乐,拓展生活的空间,拉伸生命的宽度。钓瘾比酒瘾大,比麻将瘾更大。然而大家都得吃饭,都得生存,都得谋一份差事。谢叔叔下岗,就是说他没地方按月领钱了,一家人的嘴巴得靠他去糊,不找份工作咋办?
几个核心人物就出谋划策,到处给谢叔叔打听工作。几经波折,毫无进展。木金吆喝着说:“没有岗位就和我去干个体!”可在某些环境下,个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营生。我就目睹过木金坐在他的宝马车里,连续几个晚上在小区里蹲守,等待一个管项目的人。最后等没等着那人的出现,进行了什么交易,我不得而知。但从木金的轨迹来看,做一个有钱人,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得不相信,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掉下来也不一定砸着大多数的普通人。
这时,钓友中有人说:“倒是有一个岗位,就不知道老谢肯不肯干?”
“什么岗位?”我们不约而同,都急切地问。
“有个水库需要一个看守人,轻闲是轻闲,就是工钱不高,而且不太自由。”那人说。
我和木金立刻找到谢叔叔。谢叔叔毫不犹豫,事情就搞定了。
那是一个不大的水库,却是好几万人和好几万头牲畜的饮用水源。水库竣工验收时,还召开过庆功会,市民代表还在会上发了言。代表的发言既幽默又恳切,表达了好几万人和好几万头牲畜的心声。代表说:“浩大的饮水工程终于竣工了,在我们市,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在此,我代表全市的几万人口和几万头牲畜,感谢上级的关怀!”全场的笑声和掌声经久不息。
我们陪谢叔叔去与公司签订了合同,然后卷好铺盖,备好锅碗瓢盆,送谢叔叔去水库上岗。没有任何仪式。我们嘻嘻哈哈,背着被子,拎着水桶,水桶里装着锅碗瓢盆和谢叔叔一个礼拜的油盐酱醋米,走向水库。
公司带路的人走在前面,谢叔叔紧随其后,我们走在后面。虽是一个小小的队伍,稀稀拉拉,嬉皮笑脸,像几个烂杆兵,但我们心里都装着一副庄严。毕竟是送谢叔叔去就职呀。木金说:“老谢,一人守库,全家光荣!”木金这一说,又引得一阵笑声。小溪流淌在我们脚下,配合着我们的笑声。峡谷越走越小,到山根处,就有一面巨大的悬崖,一扇黑洞洞的铁门贴在崖壁之下。带路的人打开铁门,哐啷哐啷的声音在悬崖下循环,荡漾开来。峡谷里就像击鼓传花似的热闹。
铁门沉重地打开了。铁门似乎很久没打开过,门轴上掉下褐色的锈块。
这时,一条小小的隧洞出现了。水渠哗哗地在我们脚下翻滚、流动。我们双目忽然漆黑一片。带路的人说:“不怕,等会儿就适应了,人对黑暗要有接受过程。”我们都戴上了头灯,每人一根拐杖,踏在水渠上的水泥板上,鱼贯而入。平时很亮的头灯,被隧洞密度很大的黑暗吸收,灯光显得特别微弱,快没了电似的。我们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感觉就像走向地球的心脏。隧道顶和两侧都是原始的岩壁,带着矿石的色道。说话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地心那头回答我们,嗡嗡地传播。走了约半小时,前面出现一束亮光。那是另一头隧道口,我们都齐声说:“到了!”只有带路的人说:“我们走了一半,记住,这是一个标志,无论从哪头进来,看见亮光时,说明已走到隧道的一半了。”另外还有水声,特别响的一阵浪花的声音。不知道是凿隧道时有意设计,还是后来行者总结的经验。我在心里默默地刻下了这个标记。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条生命隧道,它连接着两个世界。
果然,当我们走完了另一半隧道,另一头的铁门“哐啷——砰”地关上时,我们和谢叔叔已经将尘嚣隔离在外了。眼前就像一口井,四周被青山环绕,一条峡谷夹着一条小溪向远处穿行。
一间小屋贴在山壁中,从山顶俯望下来,可能就是万绿丛中一个小白点。小屋四下有几厢小菜园,菜和杂草齐生。带路的人告诉我们,那是谢叔叔的前任开辟的,那个老人。如今他太老了,公司担心有什么不测,叫他家的人接走了。
峡谷里手机没有信号。我们一个个像聋子,手机纯属多余。木金晃着他的顶级苹果到处测试,电池满格,却始终搜不到信号。小屋里有一台高功率电台,那是与外界联络的唯一工具。
我们七手八脚,扫地,铺床,做饭。把谢叔叔安顿好后,我们在小屋里陪他吃了午饭,返回人间。临别时,平时笑嘻嘻的谢叔叔,眼圈顿时红了。我不忍心直视谢叔叔,拔腿就跑,只听铁门又一次“哐啷——砰”的巨响,谢叔叔就一个人被隔在大山深处。
台雄水库比谢叔叔守护的水库大了很多。林子和谢叔叔守护的水库一样葱茏。那是另一座城市的饮用水源。但它宽阔、敞亮,有无数条小岔河,漫山漫谷地汪洋恣肆。水库两边有乡村公路环行,移动信号满格,4G通畅,很利于木金与管项目的负责人、工程队和客户通联,远程处理业务。其中有一段小公路几近废弃,道路很差,可能是当年修水库时的便道,或者是伐木工人运木的简易通道,直接通到水库边。
我们从我们居住的城市出发,跑了一百多公里,到了另一座城市的水库。我把木金的宝马停在小路口上,准备下车,背着钓具走向水库。木金说:“走走走,往前开,开到水库边!”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开,我怕……磕底盘,树枝刮车。”
木金说:“走走走,不怕,车又不是你的,磕坏了不怪你,开烂了好换新车!”他又说,“我喜欢来台雄水库钓鱼,就看中这段小泥路,伸到水库边,方便。”
你瞧,这有钱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有底气。不像我们,开个烂车像开个宝贝,小心翼翼。
奇怪的是,木金一到台雄水库,就会念叨谢叔叔,念叨谢叔叔的下司犬,念叨谢叔叔的水庫。好像他的脑洞里,有一根专线,把台雄水库和谢叔叔的水库连通。鱼在水面上跳舞,溅出的水花变成一圈圈波纹,荡漾,扩散。浮漂在波纹的激荡下一起一伏,颜色由红变黄,由黄变绿。但是,那鱼儿们就是不开口。我们钓不起鱼,无计可施。
木金把目光从浮漂上抬起来,他看着我说:“你还记得谢叔叔的下司犬吗?”
我说:“记得呀。”
我也抬头看木金。这时,他的浮漂快速下沉。木金慌忙提竿,又一次提空。“妈的,这狗日的鱼好像在水里盯着我们看。”木金说,“你一直专注地看漂,它一动不动,像用钉子钉死一样,你眼睛一离开漂头,它就下沉了。”
我们又专注地看着浮漂,只用语言交流,免以目。水恢复了平静,像蔚蓝的天空。
“谢叔叔还有过另外一条下司犬,”木金说,“你只知道他的另一条,飞行的那条。”
我“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谢叔叔的另一条下司犬。
木金说,另一条下司犬只在谢叔叔的小屋里过了一夜。那天,谢叔叔从水库巡查回来,见一条饿狗伏在他的屋檐下。谢叔叔捡起石块撵,下司犬跑了几步,又走回来,伸出舌头喘粗气。撵了几下仍走回来。这时,谢叔叔灵机一动,他从电饭锅里舀出剩饭,倒入汤里,盛在一只废盆里,搅匀,就成了下司犬的美味佳肴。
下司犬吃饱后,也许是对谢叔叔心存感恩,百般地依恋谢叔叔。它在谢叔叔身前身后荡悠着,千娇百媚。傍晚,谢叔叔打开屋子的杂物间,给下司犬安排了住宿。下司犬不知有诈,乖顺地摇着尾巴,走进房间。可第二天起来时,下司犬已葬身在谢叔叔的棍棒下,彻底KO了。木金讲述得从容不迫,而且有一种悬疑风格。可我听着听着,头发却不争气地竖起来,那一棒似乎不是落在下司犬身上,而是落在我身上。我忽然觉得,我就是一条下司犬。
我说:“谢叔叔也算得个狠角色!”
木金不置可否,他继续讲述故事。木金说,谢叔叔一个人大干了一个星期。我在自己有限的食谱上搜索,清炖,黄焖,爆炒……我再也想象不出谢叔叔的烹饪方法了。
后来,下司犬的主人寻过来了。他问谢叔叔:“大哥,你看到一条下司犬吗?”那人的眼睛一直在谢叔叔的小屋里到处搜寻。他是一个猎户。他叹着气。他找他的下司犬找了十多天了。谢叔叔打开所有的房门,猎户一间一间地查看,没有下司犬的踪影,悻悻地离开谢叔叔的小屋。临行时,他交代谢叔叔,要是看见他的下司犬,麻烦谢叔叔收留,他会付给谢叔叔用在下司犬身上的所有饭钱,另外支付谢叔叔两千块钱酬金。
我问:“那条下司犬和飞行的下司犬一样大?”
木金说:“那是一条大狗,飞行的是一条小狗,差别很大。”
水面噼啪两声巨响,有鱼在跳。木金说,那是翘嘴。我问木金怎么知道是翘嘴?木金说,鱼跃都是有规律的,啪的一声干脆利落,那是鲤鱼,噼啪两声是翘嘴,噼啪啪啪啪连扇,那是鲫鱼,鳙鲢是啵的一声,像接吻……
我接到谢叔叔的通知时,已经是夏天了。通知是木金转达的。谢叔叔说,五一假期快到了,邀请我们去和他钓鱼。木金对此念念不忘,对谢叔叔蹲守的水库正垂涎已久。我们准备了一个星期的装备,思前想后,如何才能补给充足而又能轻装前进。木金往常习惯性地背负着的沉重海竿统统从包里抽出来,只带了一根五米四和一根四米五的插节竿,我带着自己的国产竿,光威集团的无法一本三代目五米四和四米五两根。加上饵料、窝料、操网、鱼护、竿架,还有一个星期的伙食,我们已负荷满满。
我提前一个星期提醒木金,必须在出发前处理好所有的业务,谢叔叔那里与世界隔绝,我们的五一长假,相当于在人间蒸发。木金说:“停止一切业务!”我说:“误了你的‘钱’程,可不要怪罪我和谢叔叔哦。”木金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钱不在多,够使就行!”狗日的,有钱人真他妈什么都敢说。
谢叔叔在隧洞口迎接我们。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就是精神特好,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儿。
谢叔叔说:“把头灯戴上,水有点涨了,穿上水鞋。”
我和木金没带水鞋,有些路段要蹚水前行。但我记得,水渠下掀起一阵涛声,像一伙妇人在浪笑,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时,我们就走到隧道的一半了。这是送谢叔叔上任时,那个带路人告诉我们的经验。铁门又一次“哐啷——砰”的时候,我们已走进了谢叔叔的世界,那个纷扰的俗世就被两重铁门关在山外了。
一只小狗从小屋上飞奔过来,兴奋地咬着谢叔叔的裤腿,双脚把臀部高高地翘起来,尾巴像通过一阵电流,欢快地摇晃着。它的喉管送来一阵狺狺的轻吟,像情人的倾诉。谢叔叔说:“它在欢迎你们!”
木金从我身后窜上前来。木金说:“哎,下司犬!”他迅速地蹲下,抚摸小狗,然后抱起它站在一块石板上。
我和谢叔叔不约而同地仰视着木金。那狗也耸起两只耳朵倾听,哼哼着,好像在说:“这位大叔知道的真多!”
我和谢叔叔几乎同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下司犬?”
木金说:“下司犬的最大特征是体形和毛色与众不同,你看这只狗的头大,方形,胸闊,短毛中有少量的长毛伸出来,体力耐久性比其他狗好,嗅觉灵敏度高于普通狗两倍,有极佳的猎犬训练基础。极品下司犬与猎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发现猎物后只吠叫两声,紧咬猎物追赶,每过一处山口或岭脊时,它们又会吠叫两声,告诉猎人它所在的位置和去向。”
我说:“据说这是美国军犬和下司土狗结合的产物?”
木金说:“不不不,那是吹牛,它是纯种下司犬,名气很大。”
我不得不对木金刮目相看。他的假话说得头头是道,真功夫也了得了得。怪不得能搞到那么多钱。
这时,谢叔叔忽然陷入悲戚。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条和这条的体形一模一样,毛色也相同。”谢叔叔说的另一条狗,恐怕就是木金说的那条下司犬了。主人寻找了十多天,寻到谢叔叔的小屋,可是,下司犬早已葬送在谢叔叔的棍棒下,它变成了粪便,变成了肥料,变成了泥土,变成了谢叔叔那个世界里的精灵。
有一天,几个猎人在山间狩猎。只听猎狗在山头吠叫了一阵,消失在远处。当猎人收山离开的时候,这只下司犬又来到了谢叔叔的小屋。小狗腿上一瘸一拐的。谢叔叔看着可怜,心里被什么东西吱地戳了一下,有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谢叔叔慌忙给小狗喂食,包了草药。它一定是少不更事的小英雄,因作战经验不足,被野猪獠折了腿。
木金说:“怎么不关起门来?又可以改善一个星期伙食呀。”
谢叔叔说:“罪过,罪过呀!”
人心变恶是微妙的过程,变善也是一个微妙的过程。这就是人之初无善恶,性相近习相远吧。
我们沿着水渠,背着钓具向水库走去。呈弧形的堤坝上溢满了水,看上去像尼亚加拉大瀑布,腾起的水花灌入深谷,炸起洪大的飞沫和雾气,冲向下游的峡谷。我们钻入泵房,翻过短墙,一叶孤舟泊在岸口。那是一叶袖珍版的孤舟,我们三人轻手轻脚地坐上去,以钓具做平衡物。谢叔叔老练地缓缓摇桨,孤舟载上我们,徐徐地驶入水库深处。
谢叔叔为了迎接我们来这里钓鱼,早已在水库边挖出了三个钓位,而且在每一个钓位上安装了坐凳。钓位宽敞,有石级下到水边洗手、和饵、操鱼。头上的树丛也清砍得干干净净,以便木金自由地扬竿,而不会钓到林子上的鸟。谢叔叔先将孤舟泊靠东岸,卸下了木金,缷下了木金的钓具,然后,我们荡悠悠地划向西岸。坐定之后,我才发现谢叔叔挖钓位时经过精心的设计。三个钓位坐落在三条岭下,三个人可互望,聊天对话,神扯鬼吹,笑口常开。木金说:“这是三足鼎立!”
我们在钓位上铺开摊子,打下窝饵之后,太阳就从木金那边山头跨到我们这边的山头了。那是那个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们实际上只做了垂钓预备。我们计划是要大干一场,然后凭借着木金的三寸不烂之舌,让那个世界名声在外。但是,我们一直蹲守了两天,基本听完了木金的所有假话,神怪故事,而鱼获总共是五尾白条,木金和谢叔叔分别钓起两条,我钓起一条。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就要提前结束了。谢叔叔说:“奇怪了,听说水库藏有很多巨鱼的,可能是前任那个老人搞光了,他会放霉药。”据说,那是一种颗粒硕大的迷魂药,巨鲤吞下一粒,它会晕厥,浮出水面,束手就擒。
我们决定收竿,投降。那时夕阳在山,缓缓沉落。
就在这时,木金的浮漂徐徐下沉了。久战沙场的木金一目一目地数,绿色,黄色,红色……就在黑漂的瞬间,木金优雅而沉稳地扬起他的插节竿。刺中鱼了!我和谢叔叔站在西岸望去,木金上万元的插节竿弯成了一个圆弧,在东岸线上力搏。巨鱼始终没有松懈,没有向上浮动一丝。木金娴熟地变换着角度,举起,倒竿,举起,让力。我看得心率都加速了,好像握竿的人是我,而不是木金。谢叔叔跳下孤舟,一个人向对岸划去,准备协助木金操出巨鱼。然而,木金坚持不住,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脆响,他的插节竿断成了几节。鱼儿拖着竿梢、线组和钩,远远地跑了,连个影儿都没让木金看一眼。
木金久久地傻在钓位上。我从水库里的倒影,看见木金僵立了好一阵。只听他叹了一声,说:“搭桥了!”
那天黄昏,我们三个失败者划着孤舟来到谢叔叔的小屋。唯有下司犬无知地欢快。它长久的孤独,让我和木金给带去的暂时热闹,它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了。
木金烧燃了一堆旺火。我说:“你干吗?”
木金没有回答我。只见他慢悠悠地从钓包里取出魂断水库东的插节竿,一节一节地放入火海中。我又说:“你干吗?”
木金说:“葬竿!”
嘿嘿,可不可以来一曲《葬竿吟》呢?
台雄水库汪在山根下的水域宽阔,有无边无际的感觉。但木金一直神聊谢叔叔的故事,把我拽入那个幽暗的隧洞,拽入谢叔叔的水库。浮漂纹丝不动,犹如定海神针。这让我盯着浮漂的双眼发涨,有眩幻感,而浮想联翩。
我从水里提出我的并继竿,换饵料。我忽然想起,我一直想向木金请教一个问题。我们相隔大约有五六十米。我问他:“你说的搭桥,是怎么回事?”侧面的山崖也回应过来,我的问话就变成了无限追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木金又扬起他的插节竿回答我。他说,我们的钓组本来是主线连接铅坠,铅坠之下是口线,口线又连接着鱼钩,想象一下,它就像人们拍照时做出的“胜利”手势,只不过手指是向下伸展。他说,有时两颗饵料重合,正好被鱼儿吞食了,或者浮漂调得钝了,贪婪的鱼吞下了第一颗饵后,又吸入第二颗饵,那就是搭桥了。他说,或者两颗鱼钩同时挂地球了,都属于搭桥。你想,如果口线是一号线,而主线是一点五号,那就变成一点五号线搏二号线了,要么断掉主线,要么就断竿。
这是木金新鲜的垂钓教程,他使我豁然开朗。
我说:“哦,我明白了,那次你的插节竿魂断水库东,就是这样搭桥的。”
木金说:“正解。”
我说:“那是一尾贪婪的鱼。”
啪!又一尾鲤鱼跃出了水面,带着金黄的颜色入水,干脆利落。木金盯着鲤鱼打挺的起落处荡起的一圈波纹,骂了一句粗话。正在这时,远处慢悠悠地荡过来一只渔船。只见木金站起来,向渔船那边呼喊:“哎,船家有鱼卖吗?”那船家并不十分在意,对于钓鱼的人,船家常不指望他们买鱼。木金又喊:“哎船家,叫你咧!”那船家的船就近了,靠过来。船家说:“有!”木金又叫了我一下,他说:“收竿吧,起鱼了!”
木金跳上鱼船,揭开船舱的盖板,选中了两尾最大的金黄的鲤鱼。
我们抬起鲤鱼放入鱼桶,装入木金那辆宝马的尾箱。一路上,鲤鱼在车上拍打着鱼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木金说:“你开车,我联系业务!”
木金先通过公司的朋友用电台接通了谢叔叔,叫谢叔叔务必走出隧洞来。然后委托一个哥儿们召集我们那堆闲人,那帮钓友。木金说:“起大鱼了,老地方聚会,一个都不能少!”
举杯的时候,大家开始怀疑木金的鱼获。有人说:“是插节竿钓起的,还是这个钓起的?”问话的钓友大拇指和食指做一个数钱的动作。所有的人便轰地笑起来。木金看了看我,他的可靠的朋友。我感到,我必须发言了,我必须站出来做一次伪证了,我必须通过这个晚餐,树立起木金的钓鱼高手形象。我装得一点都不激动,尽量沉静地描述木金搏鱼的惊心动魄。我深知,哥儿们相信我甚于相信木金,或者说相信真相甚于相信谎言。在我的举证之下,哥儿们都相信木金的插节竿的丰功伟绩。
当晚,我正巧与谢叔叔邻座。酒过三巡,我问谢叔叔:“听说下司犬逃走了?”
我以为谢叔叔会陷入悲戚,哪知谢叔叔如释重负。他笑眯眯地说:“它回家了!”
那天晚上,谢叔叔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下司犬在天空中飞行。第二天一早,谢叔叔正在做他和下司犬的早饭。炊烟正吻过屋檐,飞向幽谷。这时,山间响起了猎狗的吠声。小下司犬聽见山头的犬吠,它飞也似的钻入林子,向犬吠的方向奔跑。谢叔叔等它吃饭,从早上到黄昏,下司犬一直没有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谢叔叔说,“它自由了。”
我说:“多可爱的下司犬,可惜了。”
谢叔叔说:“不,我理解它,它是孤独的,现在它终于能够回家了,回到群体中,我为它高兴!”
我们都喝醉了。木金的宝马车一直停在饭店门口。我们虽然都是一堆俗人,钱多也好,钱少也罢,我们都知道,酒后不能开车。我们一堆人从包房里走出来,在饭店门前拉扯了一阵,开心地笑着,后来就各回各家,四散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下司犬,一直在天空中追逐着云朵,自由飞行。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