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关于“鱼鳞阵”的样式和起源,绝大多数的观点都指向《汉书》对郅支战役的记载中“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这样一句话;也有部分观点认为是《左传》中郑庄公创造的“鱼丽之陈”。通过对《汉书》原文的语法和用字辨析,以及对《左传》中“鱼丽之陈”的含义的考察。两者和“鱼鳞阵”并无任何关系。目前典籍中所能见到最早的“鱼鳞阵”,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其具体的布阵形式已不可考。
关键词:夹门鱼鳞阵;鱼鳞阵;鱼丽之阵;古代战争
中图分类号:F27文献标识码: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2.04.022
1“夹门鱼鳞阵”并不存在
汉代骊轩县或今天永昌县者来寨人是罗马步兵后裔的传说持续了半个多世纪,持此说者的一个证据就是在郅支战役中,守城士兵摆出了所谓的“夹门鱼鳞阵”。汉学家德效骞认为这就是罗马军团的龟甲阵。其实这是由于对古汉语语法和东西方军事史不了解,所导致的对古典文献的误读。
1.1“夹门鱼鳞阵”和古罗马“龟甲阵”没有关系
《汉书》卷七十《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中对郅支战役第一阶段的描述是这样的:“……(汉军)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傅陈(阵)。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阵),讲习用兵。城上人更招汉军曰‘斗来!’百余骑驰赴营,营皆张弩持满指之,骑引却。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延寿、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四周围城,各有所守,穿堑,塞门户,卤楯为前,戟弩为后,卬射城中楼上人,楼上人下走。土城外有重木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外人发薪烧木城……”
德效骞和后世的支持者从这一段叙述中认定,城门口的一百多个步兵就是卡莱战役中被歼灭的罗马第一军团之一部,理由是他们摆出的“夹门鱼鳞阵”,正是罗马军队常用的龟甲阵,其实这是对罗马龟甲阵的误读。龟甲阵,是罗马军团在攻城时防御敌方远程打击的阵法,大体方式是以一个百人队为单位,前方第一排士兵半蹲把大方盾护在前方,最左和最右一列的士兵把盾牌护在左右两侧紧挨在一起,中间的士兵把盾牌举过头顶,后一排的盾牌像瓦片一样搭在前一排盾牌上方,这样整个百人队的左、右、前、上四面都有连片盾墙的保护,敌方的标枪和箭矢都无可奈何。因其形似缩头乌龟,故名“龟甲阵”。这种阵形可以有效防御对方箭矢,但是与敌步兵交战时却很被动,容易被四面包围。因此训练有素的罗马军队在战斗中仍主要是横队排列,对方开始射箭时迅速收缩摆成龟甲阵。但这显然和《汉书》中的叙述不一致,郅支战役中的这些匈奴步兵,躲在土城与木城之间,两道城墙上还有弓箭兵提供火力掩护,完全没必要在陈汤扎营的时候就摆出龟甲阵。从常识来看,龟甲阵和“鱼鳞”这一表达密集有序的意象也根本不相符。因此,“鱼鳞阵”不是西方的龟甲阵,自然也不是西方传入的。
1.2此句“陈”字应为动词而非名词,指排列布阵
从古代汉语语法以及古典文献用字这两方面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阵)”这句话的意思,都不是讲述一个阵法。
首先看“夹门鱼鳞陈(阵)”中的“陈”的词性,《史记·李斯传》中说:“所以饰后宫,充下陈”,这里的陈是行列之意,名词词性。南朝梁代的《玉篇》中解释:“列也,布也。”是排列布置的意思,是动词词性。
陈字作为一个具有名词词性的字,在句中指代一种阵法似乎说得通。但是从古汉语句法的角度看,这就造成了句子成分缺失。按古汉语学家王力的说法,叙述句是“以动词为谓语、叙述人或事物行动变化的”句子,即一个句子作为叙述句,必然有一个动词为中心词。在“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中,“步兵”是主语,“百余人”是修饰“步兵”的状语,“夹门”是一个作地点状语的动宾词组,说明“鱼鳞陈”三字发生的地点,“鱼鳞”是一个修饰“陈”的状语意为“像鱼鳞一样”。如果以“陈”为名词表军阵,则该句中就没有可以修饰它的动词,翻译出来是“一百多步兵夹门鱼鳞阵”,该句成了一个缺少谓语动词的病句。如果把“陈”当作一个动词作“排列布置”讲,则“陈”就成为全句的谓语动词,动作的发出者是“步兵”,该句翻译出来就是“一百多个步兵在夹在两个城门中,像鱼鳞一样密集地排列”,这在语法上是说得通的。也证明了《汉书》中并没有提出“夹门鱼鳞阵”这样一个词组。
在历代的注释中也没有提到“夹门鱼鳞阵”的说法,百衲本《汉书》在此句下引唐代颜师古注:“言其相接次,形若鱼鳞”,宋代至清代,国家和藏书家多次重抄、重印汉书,版本甚多,但各考据学家如王先谦、张元济等,均未对颜师古的说法提出异议。这也侧面证明历代都没有出现所謂“夹门鱼鳞阵”的阵法。因此,“夹门鱼鳞阵”是不存在的,更遑论将其解读为“鱼鳞阵”了。
2“鱼鳞阵”并不是“鱼丽之阵”
除了已在上文证伪的所谓“夹门鱼鳞阵”之外,在《中国军事百科》第一卷以及《兵器阵法 历代军事与兵器阵法》两书中还提到了一种“鱼鳞阵”,是春秋时期郑庄公的一种独创阵法。《兵器阵法 历代军事与兵器阵法》一书中这样描述道:“鱼鳞阵是一种分层次用士卒的战斗队形,因它形似鱼鳞而得名。鱼鳞阵一般排成三到五个层次,实施分层攻击。它前面的兵力比较少,越往后面兵力越多,其主力在中心部位,攻击力也最强……”“大将位于阵型中后方,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成若干个鱼鳞状的小方阵,然后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属进攻阵型。”周成龙的《中国军事百科》第一卷则直接将称:“战术思想是中央突破,集中兵力对敌阵中央发起猛攻,可谓直捣心脏……”从两书对“鱼鳞阵”的介绍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1)该军阵阵因形似鱼鳞而得名鱼鳞阵。
(2)鱼鳞阵是车兵和步兵配合队列。
(3)鱼鳞阵的主要战术思想就是一鼓作气、中央突破。
但两书的描述与《左传》中的原意基本是不相符的,查原文中这种阵法的本名应该是“鱼丽之阵”,出自《左传·桓公五年》:“……(郑庄公以)曼伯為右拒,祭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承彌縫,戰于繻葛……”意思是“(郑庄公)令曼伯统领右拒,祭仲足带领左拒,原繁、高渠彌带领中军拱卫郑庄公,编成名为鱼丽的阵法,战车在前,队伍在后,队伍弥补战车间的缝隙,在繻葛交战……”既然是“鱼丽之阵”,为何又被叫作“鱼鳞阵”,据《中国军事百科》引江永的分析:“……以此而为编伍,若鱼之相丽而进,是为鱼麟阵战法。”这条注解最早将“鱼鳞阵”和“鱼丽之阵”画了等号。
对于“鱼丽”二字如何解释,“鱼丽”是否等于“鱼鳞”,这应当从“丽”字在先秦两汉时的意义理解。据《说文解字·麗》:“麗,旅行也。鹿之性,見食急則必旅行。”丽的繁体字是麗,属于“鹿”部,从此处推断“鱼丽”应当是说鱼像鹿一样地“旅行”,此处的旅行必然不是现代的旅游之意。《说文解字·旅》:“軍之五百人爲旅。”似乎和战争有关,但是用来解释鹿的“旅行”就不恰当,动物肯定不会按五百只一群前进。在先秦著作中“旅”还有这几个意义:
(1)《诗经·小雅·北山》:“旅力方剛”,《诗传》:旅,衆也。表数量众多。
(2)《仪礼·乡饮酒礼》:“司正升相旅,曰:某子受酬。”《注》:“旅,序也。”表次序。
(3)《诗经·小雅》:“殽核惟旅”。《诗传》:“旅,陈也。”表排列。
因此“旅行”有“集体前行”“有序前行”“排列成队伍前行”三种可能的解释。回看原文“鹿之性,见食急则必旅行”,其大意应该是“鹿的天性,发觉食物短缺后也一定集体迁移”或“鹿的天性,发觉食物短缺后也一定要有序迁移。”所以麗(丽)字的“旅行”义即“集体行动”或“列队有序行动”之意。那么对于“鱼丽之阵”,我们就可以按照先秦古意解释为“像鱼群一样集体行动的阵法”。这和“鱼鳞”的意象相距甚远。查阅江永的《左传事纬·事前卷六》,其中用了相当篇幅解释两周时期的步兵和战车编制,可是并没有提到“鱼丽阵”就是“鱼麟阵”。即使江永在别处将二者相提并论,其对于鱼丽之阵即是鱼鳞阵的判断是牵强而缺乏实证的。
2.1从鱼丽之阵的几种可能阵型看
在目前所见到最接近原版的杜预注《左传》中,文章没有标点。这就很难确定“鱼丽之陈”究竟涵盖多少内容。按照不同的句读方式,有两种可能:(1)“曼伯為右拒,祭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承彌縫”这种标点方式意为,鱼丽之陈包括中军和左右两侧的方阵。(2)“曼伯為右拒,祭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承彌縫”左拒后为句号,意为只有中军摆成鱼丽之陈,左右两个方阵是排除在外的。
清代马骕在其《左传事纬》中说:“魚麗之陳,鄭莊公禦王也。有右拒、左拒、中軍,先偏後伍,伍承彌縫。”马骕认为鱼丽之阵包括了郑军左中右三个部队。但是据杜预注:“拒,方阵也。”说明郑军左右两翼摆成方阵。必然不是后文中“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的横队样式。而且按照杜预在“伍承弥缝”四字之后注:“司馬法,車戰二十五乘為偏,以車居前,以伍次之,承偏之隙而彌縫闕漏也。五人為伍,此蓋魚麗陣法。”明显是解释车兵和步兵的配合队形,不涉及战役层面上各部队的位置。所以,鱼丽之阵应该是只有郑军中军摆出的队形。因此,击破周天子左右二军的未必囊括于鱼丽之阵。
对于中军战车的排列,江永转引服虔注《司马法》:“盖车战二十五乘为偏,百二十五乘为伍。”江永根据这条注认为“鱼丽之阵”的布置方法即“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的解释应该是第一横排为25辆战车,之后是125辆战车布置于第一排战车的间隙。但这种想法也不能成立。因为“先偏”的25辆战车只24个缝隙,就算加上左右两侧的空档也只能摆下26辆战车,剩下的近百辆战车将无处布置。另外,服虔是在《左传·昭公元年》:“(魏舒)為五陳以相離,兩於前,伍於後,專為右角,參為左角,偏為前拒,以誘之”这一句话之下做的注。这里有以下两种可能的解释:
第一种是,魏舒指挥的大原之战发生于晋平公十七年即公元前541年,此时已是春秋末期,战争的形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各国经历了长时间的改革和发展,其军队容量和编制早已大大超过西周和春秋前期。而繻葛之战发生于周桓王十三年即公元前707年,此时还处于春秋前期,各个诸侯的军队,大体还是西周的经典编制。所以杜预按照西周的编制解读繻葛之战是接近事实的。
第二种可能是,这是魏舒对于下车步战的士兵的临时性编组,仅仅是为了方便指挥。杜预对这种奇特的编制注解曰:“皆临时处置之名”就是这个意思。由于现存的《司马法》残卷并没有“盖车战二十五乘为偏,百二十五乘为伍。”这句,其他典籍也没有这种奇特的编制,因此服虔的说法缺少更多文献的作证。即使服虔所言符合魏舒大原之战的史实,江永不考察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张冠李戴地用春秋末期时晋国的战车编制,来硬套近170年前的战争实践,犯错误是必然的。因此“鱼丽之阵”的样式还应该是25辆战车前出,步兵列阵于车间的阵法,这种样式和“鱼鳞”没有任何关系。
2.2从鱼丽之阵的名称来源看
至于“鱼丽”二字,其来源应当是《诗经·小雅·鱼丽》中“鱼丽于罶”一句,郑庄公作为传统的周代贵族,对于诗经的篇章不可能不了熟于心,《鱼丽》篇的内容主旨是表现周朝在祭祀典礼后,贵族间大摆宴席互相招待,其乐融融的情景。推测郑庄公以该篇为阵名,是想表达此战必胜的自信。但是武汉大学的张奕认为其是“象形而取”,认为“鱼丽”两个字,便是“取该阵法与《诗经》中‘鱼丽于罶’本身所描述的情景的相似性。”“前排的一列战车,就如水流中的一组石梁;而后排的步兵的位置正好与战车错开,每两辆战车之间靠后的地方就会有一队步兵,就像是石梁后面的‘罶’一样,‘捕获’前排遗漏的敌方。”这个排列方式合乎通行的解釋,但是其把郑军本阵比作“罶”把敌人比作“鱼丽”的想法似可商榷。中国古代军阵的命名皆是以本方部队的排列形式命名,如“雁行之阵”,按宋《武经总要》描述为“前锐后张,延斜而行”,即像雁阵一样地“人”字形排列;又如“荆尸之阵”,同样典出《左传》,“楚武王荆尸”,杜预注曰:“尸,阵也;荆亦楚也;更为楚陈兵之法。”如果按“鱼丽于罶”的本意去解释,“鱼”指周军,“罶”指郑军,不如叫“罶阵”更为恰当。
显然,从郑庄公几种可能的布阵形式以及“鱼丽之阵”的名称来源看,“鱼丽之阵”并不具备“鱼鳞”的含义,也就不能作为“鱼鳞阵”的起源了。
3历史上出现过的几种“鱼鳞阵”记载
“夹门鱼鳞陈”和“鱼丽之阵”一个出现于东汉,一个出现于春秋。东汉之后的一些朝代,确实出现过“鱼鳞阵”的说法。
南北朝时期“鱼鳞阵”。最早出现在北魏时期,载于唐代杜佑著《通典》卷七十六:“孝成帝和平三年,因歲除大儺,遂耀兵示武。更為制,令步兵陳於南,騎士陳於北……為函箱、魚鱗、四門之陣,凡十餘法。”这里的“鱼鳞”应当确定是一种军阵,因为前面的“函箱”就是在南北朝战争中经常被使用的、以车辆为主要依托的军阵。据《宋书》载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北魏和刘宋的战争中,刘宋将军沈庆之请求“以车营为函箱阵,精兵为外翼,奉二王及妃媛直趋历城”。稍后的公元446年刘彧与刘子勋之战中,刘子勋部将杜叔宝押运粮草时遇敌,即“以米车为函箱阵”。既然函箱阵存在,那么与之并列的鱼鳞阵,在南北朝时期应当也存在,但是其具体的布置方式和实战应用却未见诸记载,只是被记录于北魏军队的傩戏中。
唐太宗在《帝范·序》中说说自己年少时“夕对鱼鳞之阵,朝临鹤翼之围”。下注曰:“前汉《陈汤传》曰:‘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师古曰:言其相接次形若鱼鳞……鱼鳞鹤翼,皆陈兵之形势也。”但是在同时期成书的《李卫公问对》中,提到了几十种历代军阵。却唯独没有“鱼鳞”“鹤翼”两种阵法。宋代集合历代兵书而成的《武经总要》也未收录名为“鱼鳞”“鹤翼”的阵法。此处唐太宗应该是运用比喻的手法形容敌军人多势众,进而突出战况之紧急,并不一定专指这两种阵法。
4结论
“鱼鳞阵”作为古代确实存在过的军阵,其起源不是春秋时期的“鱼丽之阵”,《汉书》所谓的“夹门鱼鳞陈”是后人对古典文献的误读,也不能作为鱼鳞阵的起源。目前所能看到该阵型最早出现的时间是在北魏时期,随着后世戰车逐渐退出历史,至迟到唐初,便已经消失匿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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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宇晨(1992-),男,汉族,山东日照人,曲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