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波螺油子路南面。吴正中 摄
从这一点上说,具有社会学功能的图像看上去有点儿像在为一份复杂的研究报告所作的大规模的摄影插图。以吴正中拍摄的“老青岛”为例,当他拍摄《胶东路3 号》《长清路2 号》《章邱路一院门》《从胶东路36 号楼上望去一景》时,这些照片基本上構成一种类型化的图像,之间并没有一种紧密的关联,而且仅有一二十幅的规模时也显现不出多大价值。但是,当它们被涵盖于整个“老青岛”这一大的社区研究的观照之下时,当吴正中踏遍每一条老青岛的街道,造访所有代表性的院落以及那些居住于此地的人们时,当这些照片记录下所有与老青岛城区有关的事物并达到相当的数量规模时,这些图像之间便不再是一种松散的关系,而是获得了一种有机的关联和整体的一致性,其作为整个“老青岛”城区的视觉证言的社会学价值便开始显现出来。相比较而言,吴正中以图片故事的专题摄影形式先行发表的《波螺油子路》《崂山大院》《小本买卖》等,则要较多地考虑一些有关专题摄影本身的结构规则、图像的视觉强度及图像间的内在关联,以在这些较小规模的图片专题当中尽可能集中地传达更多信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那种具有社会学功能的图像采集与我们已熟悉的那种专题摄影的微妙差别。
1993年,胶州路116号积厚里。吴正中 摄
2000年,波螺油子路。吴正中 摄
1999年,俯瞰青岛老城区。吴正中 摄
1997年,中山路。吴正中 摄
1998年,李村支路。吴正中 摄
1998年,台东一路崂山大院。吴正中 摄
期望看到一些头脑更冷静、心胸更开阔、有相当深厚的知识准备、更注重图像的社会学功能和学理严谨性的摄影家,他们不仅是图像的制造者,同时也是图像的采集者和一种社会存在的研究专家。他们将个人得失置于他所关注的对象表达之外,不再迷恋于自己出来说话,而是更注重让事物自己出来表达他们自身,他只是一个为这种表达提供机会的社会工作者。他们不再用一种艺术家的心情看待世界,他们更多地是用一种学者的眼光来看待他所面对的那些事物。他也不再心情浮躁地飘来飘去,他只是平静地面对一个村庄、一座小镇、一条街道、一条河流、一个民族,或者是一种人群,然后积若干年之努力,运用一套行之有效的社会学方法,深入而完整地呈现这一对象,并在这一工作中稳住自己的生活,寻找出其中富有普遍价值的内涵。
——摘自:《图像的社会学功能—从吴正中的“老青岛”说起》(2000年)
1998年,太平路栈桥。吴正中 摄
在拍老青岛之前,老吴同样浮躁得不行。受当时一些摄影媒体、机构和器材商组织的各种摄影大赛的诱惑,老吴像过去和现在大多数摄影爱好者一样,胸怀大好河山,醉心宏大叙事,经常去崂山拍日出、去海边拍涛澜,或者到中山公园对着一片花花草草使劲,一门心思要整出点意境、提炼出重大主题来,期望在某个大奖赛上得个大奖,一夜成名。
老吴拍摄的照片,无非是些沧桑的老房子、老街道以及洒在老房子上温暖的阳光和摇曳在老街间婆娑的树荫;站在房前的大娘,一脸慈祥地看着你;老汉生煤球炉子,一道青烟扭着弯儿盘上天空;拴在大铁门上的煤气罐,锈迹斑斑……与报刊上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美人照和一惊一乍的新闻照片比起来,这些照片没有太多激动人心的地方。与那些花花绿绿的获奖照片比起来,也没有什么“艺术性”可言。但这些照片却往往让人隐隐感动—感动于一去不返的时光,感动于照片穿越时空传达出来的那份平和、生气和真实,当然也可能感动于老吴细心、耐心的拾掇。而懂一点摄影史的人或许会把老吴与上个世纪初法国纪实摄影大师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1857-1927)联系起来。事实上,经过七八年的努力,老吴也完全可以像阿杰宣布“拥有了整个巴黎”一样,说自己拥有了整个老青岛—他记录了一个城市最有魅力的部分、记录了一个城市生命中最华丽的乐章。再下去多少年,当人们只能通过这些照片的提示怀念青岛那些韵味十足的老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时,这些照片的价值将毫不犹豫地显现出来。
对摄影家个人来说,摄影可能是我们触摸这个世界从而触摸我们自己灵魂的途径。对曾经生活在照片所记录的时空中的人们来说,摄影可能是刺激回忆的工具。
——摘自:《用平常心拍平常事》(2003年)
1998年,平原路。吴正中 摄
1996年,孟莊路。吴正中 摄
(吴正中)没有意欲要将自己的摄影当成一件什么大事来做的理想和目标。他只是一个成天在街头乱逛的游手好闲者,由着自己的好奇性情,四处打量着他生活的周边街道、院落、海边那些混乱嘈杂的景像,以及那些在这座海滨小城以各种方式讨生活的平头百姓。比如他1990 年代时用黑白胶片拍摄的一组《小本生意》,数量甚巨,内容广涉青岛一地平民生活的各种形态和琐碎细节。他拍自己家东边那条波螺油子路一带百姓的日常生活,拍得也真是仿佛家人自说自话,没有半点儿的疏隔生分。你说他这些照片有多么深刻的悲悯在其中?谈不上。你说他麻木不仁?更不是。他知道自己与他们是同样庸常平凡的人,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清楚他的摄影改变不了什么,被他拍过的人也并不寄望于他的照片能对自己的现实境遇有什么实际的改变。老吴只是一个手攥着一架破相机走来走去的邻居,心无负累。他只是在放松随意地瞟瞥着这座小城和它的居民。他的照片里有那么一点儿平淡的同情,但你马上可以忽略这点儿同情,因为他的照片里同时还混和了一种对市井生活鄙陋粗俗一面的善意调侃甚至揶揄的意味儿。
1993年,第二海水浴场。吴正中 摄
在我的理解当中,他那数量极大的影像记录,无疑会成为青岛这座城市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最重要的社会变迁的视觉见证。
——摘自:《放松的打量,平然的同情与善意的调侃》(2009年)
2016年,《混搭之城》系列之一。吴正中 摄
2014年,《面具》系列之一。吴正中 摄
2020年,《老屋余温》系列之一。吴正中 摄
吴正中的这种摄影姿态虽然高度个人化,却并不封闭孤立。他虽无意于纪录社会变迁,但变迁的痕迹与脉络,却因着他时间上的持续(自1980年代始,迄今40年),与空间上的延展(几乎遍布青岛的每一处角落),自然生成。他对于人情世故的细腻感触与着意刻画,以及那透着熟昵的幽默调侃劲儿,仿若一种极温和的粘性剂,将并不太成系统的四下随意张望,粘连成对一方风物人事的生动绘本。
2017年,《老屋余温》系列之二。吴正中 摄
他正好在中国纪实摄影勃兴的时代见证了青岛30余年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在摄影从集体意识走向个人意识的转折期,他又以一以贯之的独特风格打动人心、历久弥新;当摄影不断被当代艺术的浪潮猛烈冲击与洗礼、边界日益动荡模糊之际,他那质朴、真挚、温暖的影像,始终与普通人保持着最广泛的共鸣;时间的洪流使旧有的航道不断改向,现实语境、传播语境、评价语境都在不断巨变,而语境又在生产一个个标准,层出不穷、应接不暇,它们既彼此抗衡,又互相消解。而吴正中,似乎在各种标准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他并不向哪一种标准刻意地靠拢,他一直坚持着他自己,也一直能够坚持着他自己……
如是观之,吴正中真的很幸运。
但是,我们极易忽视的一个事实是:摄影必须有足够的坚持,但仅仅有坚持,却是远远不够的。时间度上的不离不弃,未必就一定是完成度上的善始善终。任何幸运的背后,都埋藏着对危机的清醒与克服。
——摘自:《吴正中:以摄影回答,向着时代、向着世界、向着人心》(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