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笙
暑假的那个月,我和妈妈回了老家。舅舅说外婆身体不太好,让我们多陪陪她。等我们终于见到她,她却拦在门口,一双浑浊的眼里满是疏离,冷漠地喊着让我们走开。
某一天,外婆从床上摔了下来,舅舅将她送去镇上的医院,最初医生检查说没什么问题,没过多久,外婆的记性突然变得很差。
她之前一直独居,舅舅家离她有点距离,除非有必要的事,不然她很不愿意其他人来打扰。她反复强调可以一个人生活,也的确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忘记了,她是一个将近80岁的老人。
我不是由外婆带大的,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很少。
“外婆”这个称呼,只有在妈妈打电话拜年叫我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对着电话那边说一句“外婆新年好”,就连这短短的一句都说得艰难又尴尬。
不记得哪一年,我和爸爸回了老家,顺路去看外婆。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苍老却很有精神。她眉眼冷淡,对我们的到来没有太多欣喜的表现。
“你是……安安?”外婆看着我,迟疑地叫出我的小名。
我点头,犹豫地站在门口。当“外婆”这两个字不再是一个陌生的称呼,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老人。我怀疑她可能忘了我的全名。在那兒待了一个下午,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在她的屋里忙前忙后。我坐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的外来者。
印象中,外婆从没对我笑过。在我们仅有的几次接触里,她总是一副漠然的神情,连话也不愿多说。她似乎从来没有爱过我。
想来也是,在她的5个孙辈孩子里,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外孙女,还是她最不看好的女婿的女儿。
我没有怪她,没见面之前,我对她毫无印象。所以当妈妈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回去陪外婆时,我下意识愣了一下。
妈妈说:“她很孤单。”
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见她。
外婆好像比之前瘦了,眼眸也不那么有神,眼底聚着化不开的思绪。她比以前更安静了。
早上,妈妈会坐邻居的车去很远的集市上买东西,旧屋里只有我和外婆。
阳光正好,我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看,她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地到处望。
很多时候,外婆就这样搬着板凳坐在门口,沉默得像个木偶。
吃完午饭,我会陪她一起看电视剧,但她看几分钟就睡着了,电视机的声音清晰入耳,她却渐渐听不懂人物在说什么,渐渐难以集中注意力去关注剧情。
某一天外婆睡醒,我正在旁边看书,可能是刚起床的原因,她的面容看起来多了几分亲近。
外婆搬张凳子坐到我旁边,顿了一下,她突然出声:“我刚才做了个梦。”
我问:“什么梦?”
她说:“我梦见天黑了,四周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海,我坐在船上,不知道小船要漂去哪里。”
我安慰她,梦境都是和现实相反的,越毫无逻辑的梦就越不用理会。
她不回答,反而问我记不记得以前坐船的事。
“那时候这里有一条很长很宽的河,你舅舅载着你一起坐船,你害怕,哭着说要下船。”
外婆说着,低头笑了笑,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声音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我一脸茫然,对那段经历没有半点印象。
暑假结束,我和妈妈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外婆突然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个红包。我很惊讶,问她为什么。
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口袋,小声说:“我要提前把钱给你,怕你们下次再来我就记不得把钱放哪去了。”
我当时没肯要,后来到家整理行李,发现书包最里层装着一个鼓囊囊的红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藏进去的。
那之后的很久,我们没有回去看她。直到舅舅打电话过来,说外婆病了。妈妈连夜赶回家乡照顾外婆,我只能从妈妈打来的电话中了解外婆的消息。
慢慢的,外婆开始不记得很多人和事。她有时候看起来很平常,只是谁也不记得。
一开始大家坚持让她住院接受治疗,但外婆总是喊难受,拒绝待在医院。
和外婆视频聊天,我尝试和她沟通:“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听到声音,外婆转过头,她的眼角布满皱纹,眼神却一片清明,似乎是费力分辨我的话,短暂的沉默后,她茫然地问:“你是谁?”
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
我问她:“你认不认识安安?”
她摇摇头,举起手,露出上面的针眼和淤青,跟我说在医院很受罪。
我骗她说都会好的,只要配合治疗,打完针吃了药就会好起来。
外婆意识清醒的时候,偶尔会跟我通电话。她絮絮叨叨地问我学业,问我生活,问我一个人在外地上学苦不苦。
我知道她没有记起我,因为她把妈妈曾经的学校说成我的学校,把我和妈妈的小名混着叫,她的记忆凌乱破碎。我忽然有些难过,原来我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非常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部电影在国内上映之后,我一直不敢去看。
但我时常会无可避免地刷到一些片段。
安东尼说,我感觉我的树叶掉光了,风雨带走了他们,树枝再也抓不住他们。
在外婆的世界里,她的树叶也凋零了吗?
衰老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即使我们费尽心思,也没办法让外婆再好起来了。
我们知道无法避免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结局,只希望医生的治疗能让她凋零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而这个过程对外婆来说,却是绝望又煎熬。
上个月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的病情加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舅舅把她接回家,她还是分不清谁是谁,翻来覆去地提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口出恶言。
所有人都往前走,只有她活在时间之外。
我不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梦到一片海。我站在海岸,世界都笼罩在雾色里,隔着一层缥缈的雨,远方的海面上,有个身影安静地坐在船上。一望无际的海水,漫天的浓雾,她看起来渺小又孤独。
似乎和外婆说的那个梦微妙地重合了。
我不知道外婆现在情况如何,但是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我只能安慰自己,在我们不能阻止最终的结局时,唯一能做的,只有像电影里说的那样——
趁外边天气很好,我们应该出去走走,逛逛公园,毕竟这样的好天气,并不会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