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达
明朝建立后,元对中原地区的统治随之瓦解,但撤回北方草原的残余势力依旧强大,对明王朝有极大威胁。对此,明朝统治阶层对其采取“亦战亦和,区别对待”的战略:对侵扰边境的蒙古部落进行打击,对“安分守己”的蒙古部落进行安抚招降、贸易互市,明成祖朱棣的“五征漠北”以及明初对瓦剌部的封贡便是这两条战略的具体体现。其中,《明史》关于明初对瓦剌部的封贡的记载颇为详 尽:“瓦剌,蒙古部落也……成祖即位,遣使往告。永乐初,复数使镇抚答哈帖木儿等谕之,并赐马哈木等文绮有差。六年冬,马哈木等遣暖达失等随亦剌思来朝供马,仍请封。明年夏,封马哈木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所以,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明朝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往一直未曾中断。明朝在与蒙古部落为主的北方少数民族进行往来的同时,其诸多方面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这是在所难免的。而明宣宗朱瞻基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民族交往频繁的时代。在《明宣宗出猎图》里,明宣宗的穿着体现出诸多“蒙元风气”。对于这一现象的分析考证,我们必须考虑到明宣宗所处的历史语境。
本幅画作(如图1)的主人公明宣宗朱瞻基,是一位极其重视“文治武功”的皇帝,也是一位对北方少数民族有深入了解的皇帝,可以说,究其一生都在与北方少数民族打交道。朱瞻基即位后,曾两次亲征蒙古部落。第一次发生在宣德三年(1428年),面对蒙古兀良哈部对边境的侵扰,明宣宗亲率精兵出击。他注重“兵贵神速”,采用“避其锋芒,攻其两翼”的战术,出其不意,取得大捷,并在战后对投降的蒙古部落进行了妥善的安置,以极快的速度平息了这场战乱。“秋七月戊辰,录囚。八月辛卯,罢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丁未,帝自将巡边。九月辛亥,次石门驿。兀良哈寇会州,帝帅精卒三千人往击之。乙卯,出喜峰口,击寇于宽河。帝亲射其前锋,殪三人,两翼军并发,大破之。寇望见黄龙旂,下马罗拜请降,皆生缚之,斩渠酋。甲子,班师。癸酉,至自喜峰口。”第二次发生在宣德九年(1434 年),这一次更偏重于平息安抚蒙古各部。“八月……己巳,瓦剌脱欢攻杀阿鲁台,来告捷。九月癸未,自将巡边。乙酉,度居庸关。丙戌,猎于坌道。乙未,阿鲁台子阿卜只俺来归。丁酉,至洗马林,阅城堡兵备。己亥,大猎。”尤其是宣德九年的这一次,在明宣宗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仍旧亲自巡边处理北方边界事务。
图1 〔明〕商喜(传)《明宣宗出猎图》 纸本设色 纵211厘米 横35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朱瞻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征讨与安抚,并不仅仅体现在他即位后,其实在他年幼之时,他就已经与北方各少数民族有了接触。究其原因,他就必须提及明成祖朱棣对他的影响。
朱瞻基作为明成祖朱棣的皇太孙,在出生之时恰逢朱棣夜梦祥瑞,后来,其机敏过人的一面不断展露,所以他儿时就深得祖父喜爱。“生之前夕,成祖梦太祖授以大圭曰:‘传之子孙,永世其昌。’既弥月,成祖见之曰:‘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比长,嗜书,智识杰出。”朱棣也时常在众人面前对其进行夸赞,“每语仁宗曰:‘此他日太平天子也。’”因此,明成祖朱棣“五征漠北”期间,经常将自己的孙子带在身边,让年幼的朱瞻基体验军旅之劳苦,边塞之艰险。“永乐……九年十一月,立为皇太孙,始冠。自是,巡幸征讨皆从。尝命学士胡广等即军中为太孙讲论经史。”“时太孙侍上在北京,明年上北征,仍以太孙随侍军中……”无论是儿时随祖父出征,还是成为皇帝后的御驾亲征,长期的塞北生活,使朱瞻基不仅精于骑射作战,而且更懂得如何处理与北方边境少数民族的关系。同时,这也使他了解北方各民族的风土人情及生活状态,其中自然也包括各民族的衣着服饰。
作为此幅画作(如图2)“画眼”的明宣宗朱瞻基,肤色黝黑,长须浓眉,一派帝王之相。明宣宗头戴一顶具有“异域特色”的帽子,按照学者董进在《大明衣冠图志》一书中的判定,其应为一顶“鞑帽”——“鞑帽:承自元代或受蒙古影响,以皮缝制,帽檐缘以毛皮出锋。饰金镶宝石帽顶及十字形金镶宝石帽花”。明宣宗所戴的这一顶“鞑帽”,由帽顶、帽身(帽子的主体部分)、帽檐与帽带这四部分组成(如图3)。
图2 《明宣宗出猎图》中明宣宗身着具有“异域特色”的服饰
图3 《明宣宗出猎图》里“鞑帽”的各个部分
在这顶具有浓厚蒙元风格的鞑帽上,我们先由帽顶部分入手分析,可以发现,这应该为金镶宝石帽顶。帽顶上方的宝石(如图3)呈淡红色,大致上是“随形”的,即按照宝石原状来进行镶嵌,并未做过多的修饰。这与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的明代梁庄王墓葬出土的一些帽顶(如图4)以及以元文宗为代表的元代皇帝画像中出现的帽顶的形制相近。
图4 〔明〕金镶蓝宝石帽顶 通高3.9cm 底径5.1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此为湖北省钟祥市明代梁庄王墓出土帽顶之一
本幅画作的“帽顶”与梁庄王墓出土的“帽顶”展现了精湛的金镶宝石工艺,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受到北方游牧民族制金工艺的影响。至于帽顶的宝石为什么多为原石形态,说法不一,但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首先,宝石的硬度较大,当时的切割技术相对有限;其次,材料的昂贵性,导致宝石大致随形即可;最后,可能与审美有关,即一些人对天然粗犷之美并不排斥。例如,汉代刘向在《说苑》的“反质”一卷中所言:“吾亦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帽身、帽檐部分呈现出毛绒质感,应该是由兽皮缝制而成。在画面中,鞑帽的正面由三块兽皮组成,中间的一块染为深蓝色,两侧的呈深棕色,应为兽皮的原色,其毛绒质感明显。我们由此推测,鞑帽的背面也应该是由三块兽皮组成,形制与正面类似,这体现了浓厚的游牧民族特色。两根帽带系于下颏处,在胡须的掩衬下呈飘荡状。
在画作中,明宣宗外穿的衣服为一件黄色罩甲(如图2)——“罩甲,穿窄袖戎衣之上,加此,束小带,皆戎服也。有织就金甲者,有纯绣、纚绣、透风纱不等。”这件罩甲的特征为:“方形领口,无袖,以对襟的形式出现,对襟以一排深色扣子扣住,扣子至胯部而消失。再向下,衣服转变为分叉,长度过膝大约至小腿,加之腰部束以细窄的革带,这种形制显然是为了方便骑射而设计的。在这件罩甲的肩部、前胸以及膝盖部位均饰有织金纹样。”罩甲,有时也被称为“比甲”。对于罩甲(比甲)的源流,在《元史》中可以找到一些相关的记载,“又制一衣,前有裳无衽,后长倍于前,衣无领袖,缀以两襻,名曰比甲,以便弓马,时皆仿之。”
同时,明宣宗罩甲之内穿有一件红色的窄袖衣服,上面亦饰有织金纹样,《大明衣冠图志》一书中对其有如下判定:“内穿大红交领窄袖戎衣,当为直身或贴里款式,亦饰以织金云肩通袖膝襕云龙纹。”整件衣服给人一种贴身紧绷之感,尤其是细窄的袖口紧贴手腕,这一点充分体现了服饰的设计是为了能够满足骑马、射箭等活动的需求,这也是受北方游牧民族影响的一个例证。
此外,还有一处细节值得关注,那就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明宣宗朱瞻基是佩戴耳坠的。画面中,朱瞻基望向身体左侧,头部微扭,露出来的右耳戴有一只耳坠(如图3)。耳坠的上半部分是一个色泽金黄的金属环(材质应为金),其穿过耳洞。下半部分是一颗宝珠,轮廓近似圆形,缀于金属环的下方。但是,画作存在残损的情况,宝珠的颜色有所脱落,其底部向上的中间部分如同撕裂一般,形成一道“豁口”。“豁口”处的颜色呈朱红色,这与明宣宗所穿的红色窄袖服颜色一致,这显示在此画创作之时,绘制宝珠所用的颜料是附着于衣服之上的。这枚宝珠呈现出银白色泽,推测其可能为一颗珍珠。
皇帝佩戴耳坠,这一现象在传统汉族文化里显然是不占主流的。但是,在大多数元代帝王的画像中,普遍存在着打耳洞、戴耳坠的情况。例如,元成宗、元武宗以及前文所提及的元文宗,他们双耳皆佩戴耳坠。并且,耳坠的形制都是上方为黄色金属环,下方缀有一颗银白色的圆珠,这与明宣宗所戴耳坠极为相近。关于佩戴耳坠这一现象,明宣宗是否受到了蒙元文化的影响,我们仍需要进一步的资料来充实完善。
明朝在与少数民族尤其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往来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衣冠样式。其中既传承了周秦汉唐宋的精华,也汲取了大量少数民族服饰的元素。在《明宣宗出猎图》中,明宣宗服饰所体现出的“蒙元风气”很好地展现了中华民族服饰文化多元一体的面貌,是我们研究传统服饰演变与发展的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