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东
忠良博物馆陈列了一本1934年1月7日中央苏区出版的共青团中央机关刊物《青年实话》第3卷第6号,上面刊有一篇题为《牛兰夫妇在国民党狱中绝食》的“豆腐块文章”。全文如下:
牛兰及其妻汪德利(应该叫“汪德利曾”——笔者注),在国民党法西斯蒂的牢狱里,过惨无人道的生活,将近两年。国民党不顾全国工农劳苦群众的愤恨与全世界革命者的舆论,忠心执行帝国主义的意旨,将牛兰夫妇判处无期徒刑。最近上海消息,说牛兰夫妇继续绝食,要立即释放。我们应该发展革命战争,援助牛兰夫妇,反对国民党野兽的白色恐怖。
虽然是一篇不足150字的文章,但它透露的不同寻常的信息却很多:牛兰夫妇、国民党牢狱、全世界革命者的舆论、执行帝国主义的意旨、牛兰夫妇继续绝食,我们应该援助牛兰夫妇。此篇文章背后隐含着丰富复杂的故事。
要弄清上述问题,首先要了解一个组织——“共产国际”。
共产国际又称“第三国际”,是世界各国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团体的国际联合组织。它是在列宁倡议下,于1919年3月创立的,总部设在莫斯科。其任务是团结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推翻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统治,确立世界范围的无产阶级专政,建立世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彻底消灭阶级,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1922年7月,中共二大正式决定参加共产国际,成为它的一个支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共产国际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实际领导者,中国共产党也从共产国际获取援助及指导。1943年5月,共产国际解散。
1931年4月,共产国际派了一位法国人杜克洛克斯远赴新加坡,从事红色劳动工会和马来共产党组织地下秘密工作。可他到新加坡才一个多月,就被新加坡警方察觉,并于同年6月1日以违反护照法逮捕了他。这只远道飞来的共产国际的“蝴蝶”就这样不幸“夭折”了。
杜克洛克斯这只“飞蝶”虽然夭折了,可它引发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风暴掀起的第一朵浪花越过海洋打在了万里之外的牛兰夫妇头上。
新加坡警方从杜克洛克斯所带的文件中查到了一个中国的电报地址和邮政信箱号码:“205号海伦诺尔,中国上海。”当时新加坡是英国的殖民地,警方随即通过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将这一情报交给了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
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根据这一线索,对上海“205号信箱”进行秘密监视,很快就查明此信箱的使用者是个波兰商人,名叫牛兰。巡捕继续秘密跟踪侦查,又查明了牛兰的住址是上海公共租界里一幢三层小楼——北四川路235号。一切发现都指向一个结果——这个藏匿在上海英租界中的波兰商人,很可能是共产国际潜伏在上海的特工。
1931年6月15日,巡捕突然冲进北四川路235号,逮捕了牛兰和他的儿子。由于事发突然,家中的文件和账本等全部被缴获。巡捕从牛兰身上搜出一本名为“牛兰”的德国护照和27把钥匙,从屋内搜查出大量信件,但发件人姓名都被涂抹了。
根据信件地址,巡捕于当天来到南京路49号楼C字30号房间,经查该屋租主叫爱立生。在房中,发现三个保险柜,里面存有泛太平洋产业同盟秘书处在菲律宾、日本、朝鲜、印度、澳洲等地活动的大量文件、会计账册及一些与共产党相关的文件。据此,警方判断此处为共产国际远东局及泛太平洋产业同盟秘书处的上海办事机关。巡捕还在屋内发现一张法文便条:“今天下午2时半再会。”于是巡捕在屋内守候,逮捕了一名如约而至的外籍女士。巡捕依据从这名女子身上掌握的线索,又在哈德路66号搜出十几本不同姓名和国籍的护照,其中一本比利时护照上的照片为牛兰;还有以中国人名义开立的中国银行账号账簿,银行账户上存有4.75万美元。
牛兰被捕后,巡捕房多次对他进行提审。牛兰自称是德国人,只承认自己是泛太平洋产业同盟驻上海办事机构的秘书,与共产国际毫无关系,被捕的女士为其妻子汪德利曾,南京路49号楼那套公寓是跟他学习德文的学生爱立生租的,而房间钥匙是爱立生给的,房间内的共产党文件是爱立生的,只是爱立生离沪时,托付他代其看管,与自己无关,其中内容并不知晓,其他一概拒绝回答。巡捕房向比利时驻上海总领事馆通报了此事,并委托比方进行调查,结果发现牛兰的比利时护照系伪造的。不过,德国领馆对他的德国护照和国籍确认无疑。从护照入手,查清牛兰夫妇来历的路没走通。巡捕房又生一计,试图从牛兰4岁儿子吉米身上打开缺口,结果巡捕房又失望了。因为吉米除了德语,不会说其他任何国家的语言。
由于调查中,巡捕房注意到本案相关人中没有一个苏联籍人士,牛兰夫妇的十二本护照中也没有苏联护照,加之牛兰夫妇对自己的活动和他人的联络始终缄口不言,巡捕房最终未能摸清牛兰夫妇的真实身份。只是从所没收的文件来判断,牛兰夫妇可能是从事指导和联络太平洋地区共产主义运动的重要人物。
正当租界巡捕房迫于社会舆论压力,找不出证明牛兰夫妇是国际共产主义组织重要人士的确凿证据,只能无罪放人之际,风云突变:牛兰夫妇于同年8月12日,由租界工部局监狱转送至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准备被引渡给国民政府。
原来在牛兰夫妇被捕前两个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国民党中统局逮捕,随即叛变。顾顺章不仅出卖了中共中央,还出卖了当时正在上海的共产国际远东局,他供称:第三国际派有代表数人,常驻在上海,就是国际的远东局,此几个外国人,大多数是俄人,也有波兰人、德国人,姓名住处不大知道。负责人是个绰号叫“牛轧糖”的德国人(牛兰的发音与德文牛轧糖相近),他有一个妻子,非常厉害,名字不详。进一步让国民党当局认为牛兰是“共产国际远东局负责人”的是另一份“口供”。由于顾顺章叛变,当年6月22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主席向忠发被捕,也随即叛变投敌,说出了“牛轧糖”的身份:共产国际驻上海之东方部负责人,前为米夫,已回国。现由一波兰人负责,但他自称是比国人,此人名字不详,闻已被捕,押在英租界捕房中。国民党方面迅速认定,在上海租界被捕、操德语、国籍得不到确认的牛兰就是“牛轧糖”——共产国际在上海的负责人。于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强烈要求租界工部局将牛兰夫妇引渡给中方。
1931年8月14日,国民政府派出大批荷枪实弹的宪兵将牛兰一家从上海押解南京,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第一模范监狱”。
秘密逮捕牛兰夫妇的举动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联合海内外民主人士多方组织营救,引发了一场以保护人权为内容的反蒋斗争。从1931年9月开始,营救牛兰夫妇的活动逐渐发展成为一次世界性的人权运动。法国工会联盟从巴黎发来电报,抗议警方逮捕工会秘书牛兰;国际反帝同盟主席明澄贝尔格发起“保卫无罪的工会秘书”运动。国际红色救济会发动强大的攻势,当时该组织是一个非党性的国际救援组织,在77个国家和地区拥有1300万会员。在国际红色救济会的组织下,一份份声援牛兰妇的呼吁书传到各地,一封封抗议电信发往南京国民党当局。在这场营救牛兰夫妇的浪潮中,宋庆龄无疑是领军人物。
1931年7月底,宋庆龄离开德国回国奔母丧,途经莫斯科,共产国际负责人遂请她出面营救牛兰夫妇。与此同时,国际进步组织与进步人士也积极采取行动,他们纷纷致电宋庆龄,把营救牛兰的希望寄托在刚从海外归国的宋庆龄身上。8月18日,美国作家德莱塞等32人联名致电宋庆龄,恳请她对牛兰夫妇“予以援助,免除不良待遇及求得释放”。劳动妇女领袖、国际红色救济会主席蔡特金以个人名义致电宋庆龄,希望她设法营救牛兰夫妇。
8月20日,回到上海的宋庆龄和爱因斯坦、蔡特金、高尔基、史沫特莱等国际知名人士发起成立了设在欧洲的“保卫牛兰夫妇委员会”,联名或单独发出公开呼吁营救牛兰夫妇,抗议国民党当局,使营救牛兰的行动演变为一次世界性的运动。
同年底,苏联红军总参谋部建议,只要国民政府释放牛兰夫妇,就让当时在苏联当“人质”的蒋经国返回中国。宋庆龄认为机不可失,她来到蒋介石办公室转达此意,结果这一建议遭到蒋介石的回绝。蒋介石在1931年12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苏俄共产党东方部长,其罪状已甚彰明。孙夫人欲强余释放而以经国遣归相诱。余宁使经国投荒,或任苏俄残杀,而决不愿以害国之罪犯以换亲儿。绝种亡国,天也,余何敢妄希幸免!但求法不由我毁,国不为我所卖,以保全我父母之令名,无忝此生则几矣。区区嗣胤,不足撄吾怀也。”
1932年7月,宋庆龄又在国内成立了救助牛兰夫妇的机构。上海中外各界人士,为人道主义计,特组织牛兰夫妇营救委员会,宋庆龄为领袖,请求将案移沪审理,或无条件将其释放。不仅如此,宋庆龄还聘请声震上海滩的陈瑛大律师和意大利人法学博士斐斯律师作为牛兰夫妇的辩护人。
宋庆龄甘愿冒风险倾全力解救的、蒋介石宁愿牺牲儿子也不释放的、唤起世界各界贤达援助的牛兰夫妇,到底来自何方?
牛兰,真名亚可夫·马特耶维奇·鲁尼克,牛兰系其化名,1894年出生于乌克兰的一个工人家庭。1917年2月,在推翻沙皇专制统治的斗争中,成为布尔什维克的一员,十月革命时曾率队攻打冬宫。1918年被选入苏联情报部门——“契卡”,成为一位执行秘密任务的地下工作者。1924年调入共产国际联络部担任与奥地利、意大利、德国等国共产党联络的秘密信使。
1927年11月,牛兰被共产国际派往中国,负责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秘密联络。他携带大量现金,先是以经商为由,到欧洲“漂白”身份,其间来过上海经商探路。来上海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以商业公司为掩护,往来于上海和欧洲之间。直到1929年,牛兰才开始全面负责中国联络站的工作。牛兰在上海的公开职务是“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所谓“泛太平洋产业同盟”就是“国际红色工会远东分会”。这是1927年成立的一个公开的国际工人组织,总部原在海参崴,1930年迁入上海,主要任务是支持与资助远东各国的工人运动与红色工会组织,尤以中国工人运动为主要工作对象,帮助“中华全国总工会”开展工作。
牛兰的夫人叫汪得利曾,原名达吉亚娜·尼克莱维亚·玛依仙珂,1891年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一个贵族家庭,比牛兰大3岁。她从小受到良好教育,语言天赋很高,精通法、德、英、意等语言。她在十月革命时加入布尔什维克。1925年,她在维也纳认识了牛兰并结婚。两年后,她生下了儿子吉米。由于隐蔽工作的需要,她让吉米入籍德国,并从不在吉米面前讲俄语,只说德语。1930年3月,她和吉米到上海,协助牛兰工作。
牛兰夫妇不仅地下工作经验丰富,而且两人出身一穷一富,因此他们在上海能适应不同场合,工作开展很顺利。他们在上海的任务主要有三项:一是以租界合法身份完成共产国际执委、远东局、青年共产国际、赤色职工国际与亚洲各国的信件、电报、邮包的接收与中转;二是为到苏联学习开会及工作的各国共产党人办理各种手续;三是利用公开渠道接收共产国际从柏林银行转来的款项并分发给各国革命组织。为了确保秘密,牛兰夫妇在上海有多个国家的护照,有多个化名,而且登记了8个信箱、7个电报号,还租用10处住所。两人不断更换联络地点,尽量避免直接与接头人接触,也不与中共地下人员接触(这是顾顺章、向忠发叛变没有暴露其真实身份的关键)。当时掩护这些活动的主要“盾牌”是上海租界内的三家贸易公司,其中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是“大都会贸易公司”。
牛兰夫妇被引渡给中方,此后近十个月内,国民政府采取沉默态度,始终未作公开答复,甚至否认牛兰夫妇在他们手中。
用蒋经国交换牛兰夫妇的计划失败后,共产国际不得不再寻他法,决定动用苏联红军总参谋部远东情报局的上海站,查明牛兰夫妇的关押地,为公开营救行动提供依据。
苏军总参谋部上海站负责人叫理查德·佐尔格。1930年1月,佐尔格被派往中国,开始了他的谍战生涯。他在华期间最得力的中国助手是刘进忠。
佐尔格让刘进忠利用“浙江老乡”关系,想办法与国民党中统特务接触,打探牛兰夫妇的消息。刘进忠不辱使命,很快获知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总干事张冲不仅知道牛兰的下落,而且还是此案的主管。得知此消息,佐尔格要求刘进忠让张冲设法弄到牛兰的亲笔信,以证实他们确实在南京被国民党当局关押。
两天后,张冲通过中间人给刘进忠回话:“手迹可以送出,条件是两万美金。”两万美金在当时是笔巨款,相当于一名普通工人工作六十多年的全部薪酬。佐尔格拿不出来,中共中央也拿不出来。刘进忠认为张冲是故意敲竹杠,但佐尔格认为这笔巨款应该出,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他立即向莫斯科总部报告,请求火速送来两万美金,作为营救牛兰夫妇的特别经费。
苏军总参谋部同意了佐尔格的请求,考虑到东北地区已被日本人完全控制及德日关系良好的因素,便选派了两名具有十年以上党龄的德国籍共产党员执行这次送款任务,但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以便“双保险”。两人各带两万美元,从西伯利亚越境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到大连,然后乘船到上海。最终,他俩都完成了这项颇具风险的送款任务。
佐尔格拿到两万美金后,即通知刘进忠:“告诉张冲,先交货,后付款”。很快一张三寸长、一寸宽的小纸条交到佐尔格手上,这正是牛兰的笔迹。这张天价字条充分说明国民政府秘密逮捕、监禁牛兰夫妇的事实,为营救牛兰夫妇带来了转机。这张字条上的内容,被登载在欧美进步报刊上,又被国内的报纸争相转载,中外媒体在同一时间曝出:国民党政府秘密逮捕关押国际职工运动在上海的工作人员牛兰夫妇和他们4岁儿子的新闻。舆论一致要求国民政府公布牛兰事件实情和犯罪证据,国民党当局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牛兰夫妇在狱中绝食抗议,狱外各方面大张旗鼓声援营救。1932年5月,国民政府不得不公开审理牛兰夫妇案。同年8月19日,当局以扰乱治安、触犯“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罪名,判处牛兰夫妇死刑,随后援引大赦条例,减为无期徒刑。至此,牛兰夫妇生命得以保全,营救行动告一段落。
营救牛兰夫妇,使得佐尔格谍报小组暴露在国民党中统特务视线之内。为安全起见,1932年底苏军情报部将佐尔格谍报小组主要人员撤回莫斯科,只留下了一名外围情报员。从1930年到1932年,短短两年时间里,佐尔格的谍报小组给莫斯科发出597份电报,这其中就有335份转交给了中共中央。
为佐尔格送达两万美金的两位德国籍送款员一个叫赫尔曼·西伯勒尔,另一个叫奥托·布劳恩。后者刚从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业两周。
布劳恩这位共产国际的“交通员”完成使命后,并没有离开中国,他在上海遇到了莫斯科的老相识24岁的博古。此时的博古虽然年轻,然而已是中共中央临时负责人。博古是个“书生”,作为战时党的最高领导人,急需一个懂军事的人辅佐自己、站台立威。为此,在博古的“邀请”下,布劳恩这位共产国际派来的“送款员”摇身一变,就成了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
1933年9月,布劳恩以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身份来到中央苏区,担任中华苏维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军事顾问,起了一个中文名字——李德。此后的历史大家皆知了。
牛兰夫妇被捕后始终坚贞不屈,尽管1932年8月19日,国民政府江苏最高法院正式判决二人无期徒刑,国民党也未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口供。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苏两国又开始在抗日问题上进行合作,国民政府以“驱逐出境”为名,释放了牛兰夫妇。
牛兰夫妇出狱后,回到上海。按苏联情报人员的纪律,他们是不能寻求苏联驻华公开机构帮助的。因此在后来近两年时间里,在没有身份证明、缺少生活来源的情况下,他们依靠宋庆龄的资助和关照坚持了下来。直到1939年,牛兰夫妇将一封救援信辗转万里送到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手中,他们才得以经新疆返回苏联。
牛兰夫妇案件前前后后历时6年多,其势波及世界各地,其事报刊争相报道,影响不可谓不大。然而,鉴于这个案件的特殊性,中共中央所领导的宣传机构鲜有报道。《青年实话》上的这篇“豆腐块”,不敢说是党刊“唯一”公开报道牛兰案件的文章,但一定是凤毛麟角,其珍贵性可见一斑。透过这篇“豆腐块”文章,我们可以看到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具体影响,也可以看到宋庆龄为了人类进步及世界和平侠肝义胆、博爱仁厚的奉献精神,还可以看到一只远在大洋深处“飞蝶”的夭折给中央苏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