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王靖兄

■ 李景宽

今年年初，齐齐哈尔市戏曲作家王靖因患癌症去世，每当我想起他便觉得惋惜、沉痛……

我认识王靖是在1981年7月，距今已有四十余年矣。那年6月，我由黑龙江艺术学校首届编剧大专班毕业，和同学王金堂分配到北疆重镇齐齐哈尔市戏剧创作评论室。给我们当主任的是从齐齐哈尔市京剧团团长任上调来的杨荫朋，是一位戏曲作家，我们叫他“杨团”。只有一个办公室，主任和我们编剧合署办公。

有一天，敞开的办公室走进来一个男人：五短身材，胳膊腿肌肉发达，短袖衫、短裤，短头茬，小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他一看见“杨团”，龇牙一笑，鼻子紧紧着，五官拼命往一起集合。杨团骂了一句：“小玩闹，咋才来看我。”他回敬道：“才来还晚？你又不着急牺牲。”两人斗口很有趣。杨团也许怕他揭自己老底儿在我们面前难堪，连忙终止斗口，给我们引荐——“这是京剧团的王靖，王者归来的‘王’，托塔天王李靖的‘靖’，我的小哥们儿，小翻儿翻得‘溜’，只念了小学六年，还要写唱本儿，往后你俩带带他。”一报年庚，他比我大一岁，比王金堂大两岁。王靖一笑说，今后就是哥们儿，有酒大家喝，有难处大家帮，然后便是爽朗的笑声。

他走后，杨团意犹未尽，讲起了这个“小玩闹”的传奇轶事。王靖14岁考进京剧团，应工武行。四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小玩闹”成了京剧团造反派头头，把杨团拉下马批斗。杨团很乖，让他认罪就认罪，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哈腰就哈腰，捋顺调扬，所以，他没挨过揍，但批斗是难免的。他回家后，小酒壶一捏，把委屈全忘光。夺权斗争开始时，王靖身穿仿制的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牛皮带，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领人先夺了京剧团的权，随后又率先夺了市文化局的权，他把团里、局里的大小公章揣进衣兜里，衣兜鼓囊囊的，雄赳赳，气昂昂，威风八面，一跺脚，半个齐齐哈尔乱颤。

十年动乱弹指一挥间。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清算“三种人”时，他被抓进了监狱，吃大眼窝头。有一天，要枪毙死刑犯，拉他陪绑。他以为自己要挨枪子儿，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行刑现场附近有一座大煤堆，他想，真会选地方，“倒煤（霉）”就“倒煤（霉）”吧，谁让咱干了那些自以为是“革命”的坏事呢。他和死刑犯都跪在地上，就听背后“砰”的一声枪响，他本能的一个小翻儿翻到了煤堆上，不省人事。

三天后，当他睁开眼睛，只见四周昏暗。狱友看他醒来了，赶忙过来。他问：“这就是阎罗殿哪？”对方回答：“这是监狱，你忘了？”他翻身坐起，四下看看，这才恢复了记忆。

不久，他的问题被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释放后又回到了京剧团当他的武生。杨团官复原职，还叫他“小玩闹”。他在京剧团人缘好，好闹，好说笑话，走到哪儿，都是笑声一片。

剧团演的剧本，尽管多半没他一句台词，可他认真揣摩。1983年居然写出了处女作——小戏曲《两只皮包》，剧本中的唱词还挺有味道，故事情节也很有戏剧性。

1984年，得知母校八四届编剧大专班要开课，我便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他立刻上省艺校联系插班上学，又跟本剧团领导请示批准，他36岁成了这届编剧大专班进修生，学制三年。他非常珍惜这次上学机会，课堂上认真听老师授课，课后认真做作业。三年后肄业，回到京剧团，当了团里的编剧。

他大器晚成，第一个大戏是新编古装评剧《娇凤》。据《黑龙江文艺志》介绍，该剧写的是唐太宗为高阳公主择婿，公主听闻父皇选的女婿房遗爱人丑品劣，遂女扮男装亲自查访。房的坐骑飞奔而来，眼看公主即将被踏在马下，年轻僧人辩机路过见状挺身阻挡被撞倒于地。公主竟对这位与三藏法师同著《大唐西域记》的辩机和尚心生爱意。她奉旨与房遗爱完婚，誓不与其同房，终日忧闷。一次郊游，恰遇辩机在草庵译经，便以身相许。辩机奉调进长安弘福寺译经，公主与他幽会，并赠玉枕。不慎，玉枕被盗，盗者变卖，事情败露。太宗震怒，将公主打入冷宫，辩机被斩首。这是一出爱情悲剧，1988年由齐齐哈尔市评剧团上演。同年，剧本获黑龙江省第二届文艺创作大奖三等奖。从此，他的戏曲剧本创作一发而不可收。三十余年，创作京、评剧本二十余部。他被黑龙江省戏剧创作中心聘为签约创作员。

1997年，我调到《剧作家》杂志社任剧本编辑，省戏剧中心每年都开年会，在年会上我和王靖、王金堂见面总有唠不完的嗑，喝不完的酒。他喜好穿西式背带裤，配上带格上衣，显得很洋气。他对朋友真诚、仗义，因此身边总有朋友。讲起他和女人之间的故事，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其代表作是现代儿童评剧《大森林》，1996年由齐齐哈尔市评剧团上演。我为此剧曾写过剧评《简评〈大森林〉综合艺术美》，发表在《剧作家》上，署名子见。其故事背景是抗战后期，在东北原始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中国孩子与日本孩子不期而遇，立刻剑拔弩张，互相厮打。在共同的敌人——黑熊的袭击下，孩子们合力对敌，战胜了黑熊，一起走出了大森林。剧中最为精彩的是，女主人公中国女孩山妮在迷路中想起曾跟猎手出身的父亲在这大森林中打猎，父亲领她来到“人字树”面前，告诉她这就是走出大森林的路标。寻找“人字树”便成了迷路的孩子们心中的希冀。显然，“人字树”是人性的象征，把“迷路”作为一种隐喻，把日本侵华战争作为使两国孩子们“迷路”的起因，找到“人字树”象征人性的回归，呼唤世界永远和平。1988年，此剧荣获国家文化部举办的第八届文华新剧目奖，以及文华编剧奖、文华导演奖，女一号山妮的扮演者获文华表演奖。此后，编剧王靖又获得了曹禺戏剧文学奖剧本奖。

黑龙江省京剧院聘他为客座编剧，他和省京的导演共同创作了新编历史京剧《完颜金娜》。据《黑龙江文艺志》介绍，该剧故事取材于金朝大定年间，世宗完颜雍敕封女儿完颜金娜为尚书令。完颜金娜广纳中原文化，修订“大定新制”，改“兄终弟及”为“子承父业”，同时重用汉人宋咏，兴建卢沟桥，当即遭到等待继位的卢王完颜布的坚决反对。他先是利用大萨满装神弄鬼阻止造桥，后又挑唆驸马蒲鲜奴嫉恨宋咏，企图搅乱朝廷，篡夺政权。完颜金娜借跳“玛虎戏”说服了世宗，戡平叛乱，建起了卢沟桥。2001年，该剧参加在南京举办的中国京剧艺术节，斩获优秀剧目奖、优秀表演奖等。翌年，剧本重新修改，更名为《卢沟晓月》，参加第十二届“孔雀杯”全国少数民族戏曲题材剧本评选荣获银奖。

我是高个子，他是矮个子，但有一点相同，我俩都耳聋。他愣说他是耳背，我是耳聋。我俩到一起说话，互相打岔，逗得身旁的人大笑。有一次，在省戏剧创作中心年会上见面了，他讲起两个聋人的笑话——聋人甲拿着钓鱼竿遇见了聋人乙，乙问：“钓鱼去呀？”甲回答：“不，钓鱼去。”乙说：“我寻思你钓鱼去呢！”等下次我俩再见面，互相抢着问：“钓鱼去呀？”接着我俩会意地大笑。旁边的人看着我俩莫名其妙，以为是接头暗语。如今，再也无人问我“钓鱼去呀”？每每想起这个笑话，鼻子竟然发酸。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他问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鼻子紧紧着，五官拼命地往一起集合，憋着一触即发的笑……我多么想再听他爽朗的笑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