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 烨
《阿波隆尼亚》是波兰导演格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与他的团队于2009年创作并首演的戏剧作品,2016年时还曾来华演出。该剧主线故事讲述的是心甘情愿代替丈夫赴死的阿尔刻提斯[1]被赫拉克勒斯[2]带回人间,重生为一个二战时的波兰女人阿波隆尼亚•马赫钦斯卡。她涉险救助遭到迫害的犹太人,然而不幸的是其中只有一个人存活了下来,最终她自己也因为遭到告发而失去了生命。
事实上这部戏的主线故事只占全剧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名义上的女主角阿波隆尼亚出场时已接近下半场。剧中更多的是将不同来源、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内容拼贴在一起,使它们相互呼应或相互批驳,探讨战争、死亡与牺牲的意义。其中古希腊悲剧片段的连续展演是占比最大的,占到了全剧一半以上的时间,选段分别来自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奠酒人》《报仇神》(《俄瑞斯忒亚》三部曲)[3]和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阿尔刻提斯》《疯狂的赫拉克勒斯》。《阿波隆尼亚》的主创将《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编入了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中,后文为了描述方便也将遵照这一改编,将这四部剧统称为《俄瑞斯忒亚》。
这是一个延续了布莱希特部分戏剧理念的“非亚里士多德式”戏剧。格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及其主创们在处理《俄瑞斯忒亚》故事时运用了多种陌生化的手法,使之呈现出和传统演绎截然不同的风格和内涵。该剧在古希腊悲剧选段中插入了现代文本,将传统的正面人物怪诞化、扭曲化,在表演形式上也有特殊的设计。这些手法促使观众对这一系列经典且熟悉的故事与价值观进行重新审视,并思考古老的希腊悲剧与现代人的联系及其在当下的意义。
在一段泰戈尔《邮局》的片段后,《阿波隆尼亚》开始了古希腊悲剧片段的连续展演,首先便是《俄瑞斯忒亚》的故事。阿伽门农依照原作剧情献祭了长女,而在他得胜归来、宣布战争结束之后,这里拼接了一段来自乔纳森•利特尔的小说《复仇女神》的内容,于是阿伽门农,一个古希腊的将领,毫无征兆地开始列举二战中的详细死亡数据,向观众生动而精准地论证战争之残酷。他声称虽然他的确犯下过杀人的罪行,但他也只是被形势所驱使,他被剥夺了可以不去杀人的天然权利,他的灵魂也为此感到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会选择做一个钢琴家。
阿伽门农认为自己杀献女儿伊菲革涅亚是无可奈何的,正如《复仇女神》的男主角、党卫军军官马克西米连•奥尔认为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一样。他们因为战争这一相同的处境以及同样的“迫不得已的施害者”的身份联系在一起。此时台上为自己辩白的阿伽门农不再仅仅只是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更是一个跨越两千多年时空的符号,代表着所有被战争异化了的人,奥尔就是这个符号之下无数的化身之一。
这一段文本的拼接丰富了古代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的形象,为观众提供了来自施害一方的自白,虽然对克吕泰墨斯特拉以及我们而言,多半会对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嗤之以鼻,但也不可否认其中确实存在一定道理,战争侵蚀人性的速度不可低估,它毁灭所有的人。该剧从而也引出了新的问题,一个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本质不同的人为什么会被异化?如果我们身在阿伽门农的处境之下,要怎么做才能保持本心?干脆再进一步,如何避免战争的发生?
随后在《奠酒人》的剧情中,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亚假扮少女给克吕泰墨斯特拉带来一本安徒生的童话书,翻开恰好是一篇关于母亲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母亲千辛万苦找到死神,威胁他把她的孩子还给她,而死神指出有两种命运,快乐的或悲苦的,却并不指明她的孩子即将面临哪一种,母亲不忍心让孩子遭受不幸的命运,最后放任死神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一则带着梦幻和忧伤气息的安徒生童话出现在这个连环复仇的血腥故事里显然是突兀的,但也因它的反常迫使人们意识到在敌对关系之外,克吕泰墨斯特拉和俄瑞斯忒亚更是血肉相连的母子。俄瑞斯忒亚带来这本书,是为了用故事里充满爱心的慈母来拷问他母亲的心,而克吕泰墨斯特拉在念出这则故事时,也似乎深有感触。我们不禁想象,在俄瑞斯忒亚被送走的年月里,克吕泰墨斯特拉除了害怕他回来寻仇之外,是否也曾单纯地以一个母亲的心为他担忧过?这个家真的只能用以血还血作为结局吗?
在《阿波隆尼亚》中,现代文本的出现乍一看是奇怪的,但这促使观众去思考其内容与《俄瑞斯忒亚》的关联,它们的加入延伸探讨了原著没有更进一步涉及的问题,拉近了这一遥远的古代故事与现代人的距离。
一直以来,人人习惯了俄瑞斯忒亚、阿波罗、雅典娜以正面形象出现,而《阿波隆尼亚》却对他们的形象进行了怪异化、扭曲化的处理。
俄瑞斯忒亚长大成人后回来向母亲寻仇,他竟然假扮成了少女的样子,戴着白金色的长假发,画着粉紫色的唇彩,掐着嗓子尖声细气说话,还在窗玻璃上哈气画小爱心。如果这样的表现还只是奇怪,那他在弑母之后的行为举止完全可以说扭曲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他给克吕泰墨斯特拉的遗体穿上妓女的装束,让她岔开大腿坐在马桶上,而自己则只穿着内裤靠着她唱歌弹吉他,并且进行直播,言语幼稚轻佻,怪异至极。
法国戏剧家萨特也曾写过俄瑞斯忒亚弑母的故事,在他的《苍蝇》中,俄瑞斯忒亚原本并不打算报仇,但他为了解放阿尔戈斯的人民,还是毅然杀死了埃奎斯托斯和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引走了成群结队的苍蝇,承担了复仇女神的追猎。萨特如此改编是为了表达他的存在主义哲学观点——人虽然是自由的,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同时《苍蝇》一剧也含有对当时历史状况的隐喻,巴黎人将剧中的俄瑞斯忒亚视为英雄,在他身上寄托了打倒侵略者的信念。
《阿波隆尼亚》对俄瑞斯忒亚的形象做出怪异化的处理显然也有其目的,它所反映的是人在非正常环境中成长并经历重大打击之后的变异。萨特的俄瑞斯忒亚虽不被阿尔戈斯人民理解,但他承担后果的行为是勇敢的;而波兰的这部当代戏剧《阿波隆尼亚》中扭曲了的俄瑞斯忒亚,虽然他像原著一样被法庭判处无罪,但他随后竟然在厕所里洒满了汽油,全剧的《俄瑞斯忒亚》部分就在他点亮打火机的一瞬间结束,或许彻底结束这荒唐的一切也是一种勇敢。在这个版本中,瓦里科夫斯基表达了对人类之间相互仇杀、以怨报怨的反思——“会有美好的东西在此次灾难过后留存下来吗?我们把它们都赶尽杀绝了。”这是本剧的俄瑞斯忒亚边浇汽油边念叨的话。
在《复仇神》部分,雅典法庭被表现为一个线上会议室,只有以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形象出镜的复仇女神在认真严肃地发表意见,而阿波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眼睛上贴了夸张的假睫毛,边抽烟边发言,没有一点像是尊重这个法庭的样子。他以这样的形象说道:“母亲只是新播种的胚胎的养育者,父亲才是播种的一方。”[4]雅典娜更是戴着怪异的遮眼珠帘,上面的图案又正好形成眼睛的样子,好像在刻意强调她的“盲目”。她穿着性感的白色内衣,化着浓妆,两手搭在内裤边沿若有若无地拨动,和传统印象中端庄严肃的女神形象相去甚远。她也以这样怪异的形象说道:“因为没有一个母亲是我的生身之母,除了婚姻之外,在一切事情上我全心全意称赞男人,我完全是我父亲的孩子。”[5]
这部戏的主创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原作中经典论述的质疑与解构,神的滑稽和不可靠意味着旧秩序的摇摇欲坠,人们将不会再相信这一套,那么在这场旷世悲剧完结之后,人类的未来又应该往何处去呢?最后俄瑞斯忒亚点火的一瞬间全场暗场,只留下幽幽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这一利落的结尾同样留给观众无限的思考。
《阿波隆尼亚》中的《俄瑞斯忒亚》部分还使用了一些表演形式上的陌生化手段,例如阿伽门农和俄瑞斯忒亚由同一位演员扮演,除了父与子的相似外,这样的处理方式还形象地体现出了家族仇怨原封不动的代际传递。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演绎也不同寻常,不过却是在人物造型上进行了处理。
在最初《伊菲革涅亚》的片段中,克吕泰墨斯特拉一头黑色短卷发,身着黑色无袖套装,完全是一派严肃高贵的主母形象。而在阿伽门农拽走伊菲革涅亚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崩溃地捂住耳朵不去听女儿的尖叫,这时一位工作人员上场,当着观众的面替演员脱去外衣,假发也被摘掉。然后工作人员为她换上一身红裙,戴上一顶黑色带刘海的长直发,克吕泰墨斯特拉来回涂抹着鲜艳的口红,映衬得面色惨白。她的新假发尺寸不够服帖,口红甚至涂出了嘴唇,此时她就像一个被人草草装扮起来的没有思想的诡异人偶。她就以这个顺服但僵硬的姿态迎接战胜归来的丈夫阿伽门农。克吕泰墨斯特拉第三次出场是与儿子俄瑞斯忒亚重逢,她身穿黄绿色裙装,梳着贴着头皮的白金色短发,上一场中她那夸张的口红消失不见了,这时的她是一位心平气和但疲惫的母亲。
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三种造型可以理解成这是她选择示人的三种状态:高贵统帅夫人、夫权的奴隶、疲惫的母亲。然而这三种造型之间的差别如此巨大,似乎在暗示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是三个不同的女人。一个女人,她的女儿被丈夫所杀,然后她杀了丈夫为女儿报仇,再之后她又被为父报仇的儿子所杀。在现实中这样极端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而如果将三段情节各自分开,父亲杀死女儿、妻子在愤怒中杀死丈夫、母亲被儿子杀死,人类社会中这样的凶案是数不胜数的。波兰导演格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通过这样的演绎方式,让克吕泰墨斯特拉不再单单只是克吕泰墨斯特拉,就像本剧中的阿伽门农代表着所有被战争异化的人那样,她代表着人类互相残杀中的女性受害者和反击者。
通过这样的陌生化处理,《阿波隆尼亚》中的《俄瑞斯忒亚》不再局限于一个家族的内部,而是象征着更庞大的人类群体,他们闷头厮杀,冤冤相报,看不到希望何时能够降临。
布莱希特曾在《辩证法与间离》中写道:“间离是认识(认识——不认识——认识),是否定之否定。”[6]《阿波隆尼亚》正是通过陌生化手法将人类的过去与现在联结在一起,带领观众从一个不同的角度重新认识了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剧中没有惩奸除恶的英雄,也没有大快人心的结局,观众没法通过看这部戏获得娱乐,但这正是该剧的目的所在——剧中没有对任何人物下具体恒定的道德审判,也没有给出解决困境的答案,为了理解该剧所使用的戏剧手段,应对抛出的种种问题,观众必须时刻跟随剧情思考。
《阿波隆尼亚》中唯一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的是阿尔刻提斯,同时也是阿波隆尼亚,而她最后也被杀害了。但是在全剧最后,一位女学者(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的人物)充满深情地讲述了一个有关青蛙的故事,为了躲避炎热,青蛙们钻到地下休眠,大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干旱仿佛没有尽头,然而等到下一个雨季降临时,是死者的复活。——我们看到,所有演员齐聚到玻璃房中,他们是之前所有出现过的人物,也代表着普通的人类,他们愉快地听着乐队演唱,或跟随音乐舞动。这一场景寄托了《阿波隆尼亚》主创者理想中的美好和谐的未来。人类会拥有这样的美好未来吗?答案正依托于我们思考的结果。
注释:
[1]阿尔刻提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是斐赖城国王阿德墨托斯之妻。阿德墨托斯死期将至,命运女神因为太阳神阿波罗的介入答应放过阿德墨托斯,但条件是必须有一个人替他去死。阿德墨托斯问遍了所有的亲人,他们都不愿意,甚至他的亲生父母也拒绝了他,只有阿尔刻提斯自愿为他牺牲。阿尔刻提斯死后不久被赫拉克勒斯从冥府中救回。欧里庇得斯根据这个故事创作了《阿尔刻提斯》,瓦里科夫斯基在《阿波隆尼亚》中对此进行了引用和改编。
[2]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天生力大无穷。
[3]《俄瑞斯忒亚》三部曲的情节大致如下:古希腊将领阿伽门农为了平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愤怒,好使战船顺利出航,将长女伊菲革涅亚杀死献祭。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对此耿耿于怀,在阿伽门农战胜归来时伙同情夫将他杀死为女儿报了仇。他们的儿子俄瑞斯忒亚逃亡他乡,多年后回乡杀死了母亲和她的情夫为父亲报了仇。俄瑞斯忒亚因此被复仇女神追赶,但雅典法庭最终判他无罪。
[4]罗念生:《罗念生全集•补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一种•古希腊碑铭体诗歌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4页
[5]罗念生:《罗念生全集•补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一种•古希腊碑铭体诗歌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页
[6]陈世雄:《现代欧美戏剧史•中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6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