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2022年2月4日,第22届冬季奥运会将在中国北京和张家口举行。
相较于申办方面一度炙手可热的夏季奥运会,冬奥会的创办和申办似乎总是偏爱“北方国家”,令其在部分“南方国家”中能见度有限。所谓“北方国家”,就冬奥而言其实有两个概念:一个是“北半球高纬度国家”,另一个是“富国”。
迄今为止,冬奥会仅在欧洲、亚洲和北美洲的12个国家主办过,其中美国4次,法国3次,奥地利、加拿大、日本、意大利、挪威、瑞士各2次,德國、南斯拉夫、俄罗斯、韩国各1次。除了1984年南斯拉夫的萨拉热窝获得主办权出人意料外,迄今承办冬奥的要么是工业化国家,要么是当时经济欣欣向荣的新兴国家。
中国的承办,自然也没有溢出上述范畴。
和缘起于古希腊古代奥运会的夏奥会不同,冬季项目原本和“奥林匹克”无关,因为希腊地处亚热带,古代奥运会从未设置过冬季项目。1896年第一届夏奥会在希腊雅典举办时,没有一个冬季项目跻身其中。
但在国际奥委会(IOC)创始委员中,有一位瑞典代表巴尔克将军,作为国际奥委会资深委员和第一届国际奥委会主席、法国人顾拜旦的好友,积极推动奥委会将冬季冰雪项目纳入奥运会,却因多数冬季项目和夏奥会难以兼容,直到1908年伦敦奥运,才勉强塞进了一项花样滑冰。
这届夏奥会是有史以来最冗长的一届(4月27日至10月31日,举办了半年有余),冬季项目的加入也被视作导致赛事如此拖沓臃肿的原因之一,这让“冬夏合一”的主张变得更加不受欢迎。郁闷已极的巴尔克将军等北欧国家代表,只好转而举办“北欧自己玩”的纯冬季运动会—北欧运动会。
这项赛事从1901年在瑞典举办第一届起,到1926年共举办了八届(前三届隔2年,后改为隔4年举办一次,最后一届隔了5年)。这种关起门来的自娱自乐一度让“冬季项目国家”乐不思蜀,以至于1911年国际奥委会的意大利代表乌索伯爵提议,为1912年瑞典斯德哥尔摩夏奥会专设为期一周的“冬季运动周”,居然遭到组委会的严词拒绝,理由是“不能搅黄了北欧运动会”。
不甘心的国际奥委会,转而决定在1916年柏林夏奥会上设置“冬季运动周”,并获得东道主和组委会的认可。然而,就在1914年一战爆发,柏林夏奥会胎死腹中,“冬季运动周”也随之夭折。
一战结束,奥运恢复,1920年的安特卫普夏奥会出现了花滑和冰球两个冬季项目,受到久违体育赛事之观众的热烈欢迎;4年后的巴黎夏奥会,终于实现了实际长达11天的“国际冬季运动周”—来自16个国家的250多名运动员,参加了在法国阿尔卑斯山主峰勃朗峰山脚下总计16个项目的比赛。
这次“冬季运动周”的成功举办,鼓舞了国际奥委会和各成员国。1925年,国际奥委会决定在夏奥会举办的同年举办独立的冬季奥运会,“原则上尽量安排在同一个主办国主办”。然而,因为1928年夏奥会承办国荷兰缺乏举办滑雪项目的合适场地,冬奥只好从一开始就“破例”,在同年于瑞士圣莫里茨举行第一届以“冬奥会”名义举办的冬季运动会。
8年后,迄今最后一届“同年、同一国家”主办的冬夏奥运会,1936年在德国上演(柏林夏奥会和加米施-帕滕基兴冬奥会)。二战期间,奥林匹克运动再次中辍,1940年的日本札幌冬奥、1944年的意大利科尔蒂纳丹佩佐冬奥,都未能举办。“冬夏奥运会原则上在同一个国家主办”的传统也彻底终结了。
二战结束后的1948年,恢复后的首届冬奥在瑞士圣莫里茨举办。圣莫里茨就此成为首个主办过两届冬奥的赛地。这是因为二战战火遍及欧洲,原本就比夏奥会更稀罕的合格冬奥场地大多遭到严重破坏,只有身为永久中立国、始终游离于大战之外的瑞士“风景这边独好”。
到了1986年,长达60年之久的“冬夏奥运会同年举办”的传统,也被废除了。自1994年挪威利勒哈默尔冬奥起,冬夏奥运会“逢偶数年”交替举行。这样第16届(法国阿尔贝维尔)和第17届(挪威利勒哈默尔)冬奥,便成为仅时隔两年便连续举办的冬奥会。
1998年的日本长野冬奥会,参赛运动员首次突破2000。当时,作为“最高水平冬季职业联赛”的北美国家冰球联盟,首次全面放开运动员参赛,成为冬奥的转折点。此后,冬奥被戏称“切换到豪华模式”。此前很少出现的“大城市主办冬奥”“非传统冬季运动强国连续主办”等现象相继涌现。譬如,2010年首次出现了人口超百万的主办城市加拿大温哥华,2022年更赫然出现了北京这样的超大型城市主办;而自2014年俄罗斯索契冬奥这一史无前例的“烧钱大会”之后,2018年韩国平昌、2022年中国北京,连续两届冬奥会在东亚国家举行,更说明这一运动会的风靡程度。
自1924年在法国上萨瓦省夏蒙尼举行的“国际冬季运动周”至今,冬奥会已走过98年历史,也正面临着一个决定性的十字路口。
众所周知,夏奥会经常“缺钱”,历史上真正“赚钱办夏奥会”的例子,貌似只有一个1984年洛杉矶夏奥会。然而“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如果和冬奥相比,夏奥会绝对算不上“穷”。
冬季项目最大的问题,是需要在平常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中,修建大量造价不菲的赛事场地和居住、服务设施,并需要建设连接中心城市和赛地的快速交通线路,而这些主办地在非比赛日如何产生经济效益,颇费思量。
1960年的美国斯阔谷冬奥,成为这方面的典型:一方面,这次冬奥以首次专门建造奥运村、首次使用电子计时器,以及专门邀请迪士尼团队制作精美开闭幕式,名垂史册;另一方面,由于赛事举办地直到1955年还从未被开发,主办国不得不耗时4年、耗资8000万美元从零开始建造各项设施,却仍然闹出“万宝全书缺只脚”的笑话(预算耗尽导致无力建造雪橇赛道,使这届冬奥成为唯一没有雪橇项目的冬奥)。
由于资金紧张,过去的冬奥会迟迟不肯放弃“比赛场地尽量集中”的原则,这导致人气颇高的冰球、花滑等比赛,在很长时间里也不得不跟着高山滑雪、越野滑雪等项目一起“钻山沟”,影响了冰球、花滑场馆未来的综合利用。
冬奥会还曾长期坚持“不许职业运动员参赛”。1936年冬奥会举行之际,国际奥委会居然拍板拒絕滑雪教练参赛,理由是“他们是靠滑雪为生的,算职业选手”,这导致瑞士、奥地利等国滑雪运动员愤而集体退赛(因为他们都是滑雪教练教出来的)。
参赛者是否“职业选手”的边界一直模糊不清。1972年札幌冬奥会开幕前仅3天,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布伦戴奇(Avery Brundage),以高山滑雪运动员参加美国猛犸山收费滑雪营“从项目中获利”为由,扬言把所有参赛者驱逐出赛事,最后却仅仅将参加滑雪营收入最高的奥地利选手卡尔·施朗茨驱逐。而苏联、东欧那些“名为业余、实为专业”的选手的参赛,对其他真正业余选手是否公平,也曾是热议问题。
作为国际奥委会历史上最富争议的主席之一,布伦戴奇以顽固反对在冬奥中引入商业因素而著称,尽管如此,他却无法阻止意大利人将1956年科尔蒂纳丹佩佐冬奥会办成一届典型的“商业赛事”:作为首届进行全球电视直播的奥运,它甚至比夏奥会开始这样做(自1960年罗马夏奥会开始,且利用了4年前冬奥的许多现成设备)还早得多。1964年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冬奥会首次售出了电视转播权,赚了不到100万美元。
相比1998年日本长野冬奥花了上百亿美元、2006年意大利都灵冬奥花了36亿美元,2014年俄罗斯索契冬奥成为迄今最“大手大脚”的一届:耗费了空前绝后的510亿美元,且赛后绝大多数比赛场地、附属设施和专用交通线路都欠缺利用。
当然,冬奥会不是没有盈利的场景和潜力。诸如长野、盐湖城、温哥华等主办过冬奥的赛地,通过“冬奥广告效应”让原本荒凉偏僻的主办城市获得国际曝光率,与外界原本不畅的交通联系也变得四通八达,从此获得更多经济、旅游和就业等方面的效益,这是任何其它活动所无法带给它们的。
对于一些原本冬季项目,尤其群众性冬季项目开展不普及、不活跃的国家、地区和城市而言,主办冬奥会一方面给群众性冬季项目的开展“预热”,另一方面也为爱好者和青少年选手提供了更多更好的一流场地。这对于普及冬季项目(尤其冷门项目),是非常有益的。
国际奥委会也在缓慢改革:对2022年北京冬奥首次松口,允许高山项目和其它项目赛场间距离超过200公里,这使得中国主办者得以将更具票房价值的冰球、花滑等项目放在北京市区,一方面可利用2008年夏奥会的现成场馆,另一方面可利用北京超大城市的便利让“场馆项目”创造更多的票房和非票房收益。2026年冬奥,高山项目赛事场地在荒凉的瑞典奥勒举办,但场馆项目却被置于远在620公里外的首都斯德哥尔摩。
此外,由于冬奥项目大量在自然环境和待开发环境中举行,随着环保意识的增强,反对者的声音也变得高涨。冬季项目开展最普及的北欧国家,同时也是全球环保激进团体最活跃的地区,这方面的争议和博弈近些年趋于激烈。
近年来,因为冬奥会主办开销越来越大,申办者也相应减少,多届冬奥会在拟定主办地时,都出现仅剩1个申办者的情形。
甚至,“放冬奥会鸽子”的先例早在1976年就出现了:1970年,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以“1976年是科罗拉多建州100周年、美国建国200周年”的强大申办理由,申办1976年冬奥成功,但1972年11月科罗拉多州发起公投,否决了主办冬奥的计划,而原定的“替补”—加拿大温哥华,因省府变更也拒绝“接盘”。幸亏,1964年已举办过一次冬奥的奥地利因斯布鲁克挺身而出,利用12年前留下的设施精打细算地“救场”,才让冬奥躲过一劫。
有不稀罕的,就同样有不择手段抢着办的—而且这个城市同样在美国。
以雪山和摩门教著称的盐湖城,一直希望通过主办冬奥扩大自身知名度,此前先后4次申办都失败,直到1995年6月16日,才在与瑞士锡永、加拿大魁北克城、瑞典厄斯特松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赢得2002年冬奥会主办权。
但自1999年起,围绕申办过程中盐湖城申办委员会向参与投票表决冬奥主办权的国际奥委会委员行贿的丑闻不断曝出,最终多达10名国际奥委会委员因受贿指控成立被剥夺委员职务,甚至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本人也因涉嫌收受两支高级猎枪备受责难。随后调查人员发现,包括长野冬奥在内,多起冬奥会主办权决定过程中,都出现了“天文数字”的向国际奥委会委员行贿的现象。之后,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大肆整顿风纪,且改变了奥运会主办城市的表决程序和规则,这才让冬奥会重拾声誉和尊重。
冬季项目与冰雪分不开,冰尚可在室内营造,雪,尤其高山和越野滑雪则必须“靠天吃饭”,因此长期以来“北方国家”就占据了冬奥的“杆位”。
“事实上的第一届冬奥”夏蒙尼冬奥,共有16国参赛,但北欧国家芬兰和挪威就一举夺走28枚奖牌,比其它14国的奖牌总和还多;南半球国家直到1992年阿尔贝维尔冬奥会,才获得首枚冬奥会奖牌(新西兰滑雪女选手科伯格的高山滑雪小回转银牌)……
甚至“北方国家”也经常受到不测天气的影响:1928年圣莫里茨冬奥,因气温异常,1万米速滑被迫取消,开幕式则不得不在暴风雪中举行;1932年普莱西德湖冬奥,赛前两个月未降雪,导致许多户外项目被拖延;1964年因斯布鲁克冬奥,因为气候变化导致缺雪,不得不紧急动用军队运雪;1984年加拿大卡尔加里冬奥,由于举办地比赛当年出现罕见高温,原本既是东道主又是冬季项目强国的加拿大居然一金未得。
自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起,造雪机的出现让“缺雪”问题得到部分缓解,但随即又引发了“造雪机是否破坏环境”的热烈讨论。
由于冰雪项目受条件限制多、投资浩大,因此不论普及程度、赛事成绩,“富国”都明显好过穷国。截至目前,只有1个国家(美国)可以做到每次参赛都获得金牌;只有6个国家(美国、奥地利、加拿大、芬兰、挪威、瑞典)可以做到每次参赛都获得奖牌;只有12个国家(奥地利、加拿大、芬兰、法国、英国、匈牙利、意大利、挪威、波兰、瑞典、瑞士、美国)可以做到每届都参赛—它们中没有一个“南方国家”,不论地理概念的“南方”或贫富概念的“南方”,都没有。
而且截至目前,尚无一个“南方”国家举办过冬奥,甚至连正式提交主办申请的也没有。
国际奥委会也试图对此加以补救:和夏奥会不同,自2004年起,国际奥委会同意为冬奥主办城市提供部分预算资金,并将主办地限定在“拥有成功举办奥运会的资源和基础设施,且不会对该地区或国家产生负面影响的国家”。但此举也引发新的担心—这会不会进一步强化冬奥的“北方国家奢侈品”属性,并影响国际奥委会和主办国借主办冬奥普及、推广群众性冬季项目的努力?
或许,此时此刻,我们更应回顾并高举起1921年在洛桑首次提出的“冬夏运动平等”呼吁,让冬奧和冬季项目真正成为更多国家、更多人“消费得起”的群众性体育项目—但通往这一目标的道路,注定将是漫长而坎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