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生赢家叫自由撰稿人

2022-02-17 21:59张旦珺
南风窗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福撰稿人工作

张旦珺

下午两点半,大福刚起床。采访之前,他对南风窗记者说:我先醒醒瞌睡。

大福是贵阳的一位剧本杀作者,前一天晚上,他在脑海中构思新剧本的框架,越想越兴奋,等再从思维中退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

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大福的日常作息十分随意,“什么时候困了就睡,什么时候醒了就醒”。他热爱剧本杀事业,对很多人来说,工作与生活不分并非好事,但是对大福而言,如果只是写剧本,每一天都可以当作休息日。

不用坐班,不用打卡,没有复杂的职场人际关系,只做最纯粹的文字工作,自由撰稿人是无数年轻人心中向往的职业。

在林立的城市写字楼之外,这是一块有关文学、自由与理想的交织之地,有人奔赴此处,为了热爱,也为了机遇。

只是所有的礼物都被命运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自由撰稿人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

慌慌是山东姑娘,小圆脸,大眼睛,有点像王冰冰。她有一张典型的文艺青年书桌,桌面铺着干净的碎花棉布,各种各样的图书满满地将桌子包围起来。每天上午十点半之前,她会准时坐在桌子前开始工作。

慌慌曾就职于上海一家国际教育新媒体,遇到热点事件,她就在网上四处搜罗信息,套上大多数公众号写文章的套路,编成一篇两三千字的稿子,单篇文章可以拿到的最高稿费是一千元。

她对国际教育不感兴趣,文章写起来也慢,新媒体工作令她感到紧张、乏味,并且“不太能养活自己”。2020年9月,她在豆瓣上看見一位自由撰稿人的自述,称一些自媒体平台的稿费可以达到三千元,也就是说,每个月写三到四篇稿子就能够在上海生存。

这让慌慌感到心动,她开始给一些人物传记类公众号投简历,除了基本的资料信息,她还附上自己写过的阅读量“10万+”稿件。很快,就有编辑来联系她。

写人物稿,前期需要采访,这对慌慌来说是个挑战,尽管大学读的是新闻学,但她没有正儿八经采访过陌生人。

慌慌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她堂妹的同学—当年湖南省的文科高考状元,对方只是一个18岁的青涩学生,她却在采访时紧张得浑身发抖。

上交第一篇稿件之后,编辑夸她语感不错,这给了她很大的信心,也推动慌慌去寻找更多的投稿平台。她一次给网易旗下某个文创内容公众号写稿,单篇稿费拿了六千块。

不知不觉,慌慌靠“外快”赚的钱就超过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她拿着稿费攒下的三万元,辞掉工作,去云南、西藏玩了二十来天。

这次离职,还没有让她下定决心要做一名真正的自由撰稿人。回到上海后,她又连续入职了两家新媒体公司。

在第一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慌慌开了三个小时选题会。下午四点钟,主编突然抛给她一个选题,让她在六点前交提纲。

任务是一本工具书的书评。慌慌胡乱地翻了翻书,硬着头皮在下午六点前交了大纲,却被打了回来,让她“再改三遍”。第二天上午,主编又让她“找20个选题”。因为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荒诞任务,她选择了离职。

在内心追求着价值感,现实却又只能沦为内容流水生产线上的一环,写着不喜欢的文字,是很多“双非”文科生初入职场后的命运。慌慌渴望去严肃的新闻媒体,进行有意义的创作。

她曾给上海一家时政媒体投过简历,即便应聘的岗位工资很低,有过几年工作经验的她也愿意去做。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慌慌想了想,觉得自己被卡在了学历这一关。

从西藏回来后,慌慌在第二家公司遇到了一位对内容充满控制欲的编辑,写文章必须按照规定模板与套路,最后稿子发出来的时候,她常常觉得那不是属于自己的作品。

为了完成那份工作,慌慌需要在办公室里从早上九点待到晚上十点,再机械的文字工作也需要创作灵感,压抑的办公室环境却使人思维枯竭。冗长的会议、无意义的人事对接,这些职场人习以为常的事,却持续地消耗着她。

一天下班,走到公司楼下,慌慌的鞋带散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并不想弯腰去系。她拖着散掉的鞋带,一步步走到与网约车司机约定好的上车地点。坐在车上,她忍不住问自己:如果要摆脱这种生活,我应该怎么办?

五年的工作经验并不是没有赠予她回馈,慌慌看到自己微信上一千多个编辑的联系方式,看到那些自己曾经投过稿的媒体,这一刻,自由撰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说:“我真的不愿意再回到职场了。”

在距离上海一千两百多公里的北京,无尽面临着与慌慌几乎一样的困境。

大学毕业后,无尽一直从事新媒体工作,对自己写的文章却很难产生认同。她讨厌通勤,租的房子距离公司只有一百米,她在北京没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为了摆脱工作圈子,无尽会在下班后一个人步行去一公里之外的商场。只是步行,别的什么也不干。

无尽说,由于这是第一份工作,她做什么都有一种“学生思维”,什么事情都想做到最好。每周的稿件复盘会议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文章的阅读量数据清晰又无情,衡量着每一个写作者的价值尺度,决定着他们的工资,因此她总是紧绷着。

慢慢地,无尽对办公室越来越抗拒,有时仅仅去楼梯间待上一会儿,都让她觉得舒心不少,“特别不自由”。

为了自由,2021年3月,无尽所在的公司开启项目重组,她义无反顾地辞了职。

离职之后,无尽依旧在为前东家供稿,每周一固定地给编辑报三个选题。只是她从北京搬到了西安,她是陕西人,老朋友们都在这里。

西安让无尽喘了一口气,尽管当自由撰稿人的收入并不稳定,但在这里,三千块钱就能生存下去。除了给以前的公司撰稿,她还通过前同事获得了一些合作商务稿件的渠道,现在,她一个月的写稿数量保持在六篇左右。

自由,意味着“自己要决定自己所有的事”。有人说,自由职业者的最大危险,是床与书桌离得太近。

大多数自由撰稿人不爱社交,选择待在属于自己与书桌的方寸之间。半个月不出门是常有的事,如果缺乏自律,生活就可能陷入一摊烂泥。

为了保持写稿状态,无尽决定让自己看起来有一副上班的样子。疫情之前,她每天化妆出门,跟自己的朋友上下班,朋友工作的时候,她就在楼下的咖啡馆里码字。

大福是一个极不自律的自由撰稿人。上一个剧本,他计划的时间是两个月,最后花了八个月才完成。

好在他不太在意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大福说,做这行,如果太看重收益,坚持不下来。当然,这句话有一个前提—他与工作室的其他三位合伙人,每个人都有能够养活自己的其他生计。

大福曾经是一位连锁餐厅的老板,事业最红火的时候,饭店开遍了全国,不过它最终倒在了疫情之中。现在的大福把物质看得很淡,转而对内心进行探索,他说:“如果你经历过一个月生活费五万到十万的阶段,也经历过一个月生活费三百到五百的阶段,那你对物欲就不会有那么高的追求了。”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大福这样的心态。被问到是什么让他持续保持创作的动力时,林欣浩不假思索地回答:生存压力。

林欣浩是一位高产的畅销书作家。从2009年到现在,他写了一本谍战小说、两本美食食谱、五本社科科普读物,题材涉猎佛学、东西方哲学和中国历史。

因为不喜管束,2004年从吉林大学管理学院毕业后,林欣浩就成为了一位自由撰稿者,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刚毕业时你不会思考我是谁,你只会想把这个钱赚了,这个月就活下来了。”

在知乎上,林欣浩的口碑很好,几位出版社编辑齐齐夸他“非常自律,非常专业”,“家里从不断电从不断网,真真不拖稿”。

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从年初到年尾,林欣浩没有可以完全放下工作的休息時间,工作于他而言充满了变数,“你不知道下一单在哪儿,下一个项目在哪儿”,为了对抗随时可能没有收入的焦虑,他只能不断工作。

林欣浩没有交过养老保险,没有退休金,有了孩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肩上的责任更大了,“不仅要把吃饭的钱赚出来,还要把未来风险的钱赚出来”。

林欣浩的书桌常年放着一瓶善存佳维片,为了赶稿,他常常用泡面应付饥饿的胃,摄入不足的蔬菜就用营养品来代替。

36氪发布的《2021当代年轻人熬夜报告》显示,自由职业者登顶成为熬夜最严重的群体。无尽说,如果被派到一些热点稿件,她就需要熬个大通宵。而以前上班的时候,遇到当天要发出的快稿,编辑会安排几个人共同“组稿”,不至于熬夜工作到太晚。

一天深夜写稿时,她突然感到心脏极不舒服,连忙在网上下单了速效救心丸。此后速效救心丸便成为了她桌上的必备,做自由撰稿人以来,她一共吃过三回。

她为自己想好了后路,如果以后不做自由职业了,就去考公务员。

在以前,写字的人多多少少都认为自己与文化人沾点边,年少的时候,林欣浩也有通过文字表达自我的强烈意愿。但到了现在,他更愿意形容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乙方”,什么工作都要抢着做。

做自由撰稿人的早期,他都在被动接受出版社或其他平台的约稿。他写的第一本书叫作《一个人也得下厨房》。当时,与出版社约好的作者突然跑路,编辑就找他救急。

林欣浩称,在这个圈子里混,为自己找活儿干有两种技巧,一是走社交路线,通过饭局、笔友会与出版社组织打交道,不断扩大社交圈;二是尽力服务甲方,事事为甲方着想,“时间长了就有口碑,订单就会越来越多”。他说这是一个笨办法,但自己做不到前者,因此只能用笨办法。

除了写书之外,林欣浩还写一些零碎的文章,最早的时候,他给杂志、网站写稿,后来,那些杂志与网站渐渐消失了,他供稿的平台变成了公众号、APP,现在还做起了短视频。

过去20年,文化产业的一大变迁表现为主要大众媒介的剧烈更替,但归根到底,对文字内容创作的需求是不死的。林欣浩说,是那些站在行业前端的人帮写作者挡住了风浪,“如果你是销售、是运营,你会感觉到时代的浪一波一波拍过来把你打死,你爬起来,再把你拍死”。

动荡年代往往英雄辈出,变化的同时也带来机遇。林欣浩清楚地记得,成为自由撰稿人之后,内容生产行业出现了三次风口。

第一次是网络小说的兴起,催生了一大批单年收入千万版税的网文作家。第二次是IP热与粉丝经济,鼓动着影视行业源源不断将热钱投入小说版权的购买,再请偶像明星进行参演。第三次是知识付费的出现,以罗振宇推出的知识服务类APP“得到”为代表。

2018年,恩宠赶上了知识付费红利期的尾巴,她曾经在互联网大厂做人力资源培训,收入相当不错。成为自由撰稿人之后,她写得最多的是“听书稿”与“拆书稿”。

听书稿是将一本图书压缩为六千至八千字的稿件,拆书稿则根据章节对书进行拆分解读,一本书的拆书稿通常在七到十篇。

这是一个快餐速食时代,现代人对获取知识有焦虑、有渴望,但不愿为此花太多时间,或者说,没有太多时间。如果有人把知识嚼碎了再吐出来喂哺给他们,那就再好不过。

网文很火的时候,林欣浩也想过写网络小说,他写了很多小说大纲,都被一位业内的朋友否决了。

他对这些否定没有任何怀疑,他一直以写出“好作品”为目标,在他的理解中,作品的好坏不以个人理想为标准,标准是销量、曝光度与点击数。

人们都说,站在风口,猪都能起飞,但多数人都踩不到那个点。对林欣浩来说,他最多只是坐在小船上跟着流量的波涛起起伏伏,风不吹过来,海浪也不至于将他打翻。

五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慌慌独自来到上海,她素面朝天,穿着一件T恤与平底鞋,去参加曲玮玮工作室的面试。

那时,曲玮玮的公众号还没做多久。她们约在一家饭店,坐在对面的曲玮玮蹬了一双高跟鞋,妆容精致,披肩卷发,与一身学生打扮的慌慌形成了鲜明对比。

慌慌自然地喊她“玮姐”。曲玮玮去卫生间的间隙,边上的合伙人好心出声提醒:你不应该叫她姐,她年纪比你小。慌慌听了,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最令她震撼的是,曲玮玮在母亲节发了一条朋友圈,贴了一张截图,上面显示,曲玮玮给母亲转了一百万人民币。刚离开大学校园的年轻人,仅靠写字就能收入百万,在以前,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曲玮玮的例子一直激励着慌慌,做成功的自由撰稿人,需要一点天赋,更需要一点运气。在这个圈子里,所有人都隐隐期盼着一个机遇。

“佛系”如大福,也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希望写的剧本最终能够实现影视化。至于个人生活,他只有三个要求:保持冥想、保持运动、保持读书。

大福今年30岁,关于中年与老年会是什么样,他不愿“想得太明白”,“我们只活一次,这一生怎么活,没有任何人能想得好。”

(文中大福、慌慌、无尽、恩宠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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