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维
毛笔、算盘、钥匙、计算器、听诊器、飞机模型……摆在刚满一岁的孩子面前。
抓周,是游戏,更是某种预测。
空气混合着激动与紧张。这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我们关于工作的最早体验。
在没有得到前,工作是如此的神圣。似乎十年寒窗,获得文凭的意义,就是在某个地方谋取一职。
在得到之后,工作变得如此霸道。除去睡眠,它占据我们大部分时间。尽管这样,我们还被告知,必须经由工作释放技能,才会有报酬、有圈子、有身份。
工作及其同义词,比如就业,在方方面面被提及,其次数可能超过了“公正”“文明”等对我们同等重要的词之和。连特朗普也是咆哮着“我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作提供者”成功当选。
按下政客夸夸其谈不表,至少可以成为极具时代气息的注脚—工作数量与质量的起落,浇筑了集体的社会心态,影响个体抉择,决定政策倾向,左右财富分配,是希望,也是恐惧之源。
问题在于,即使工作的数量与质量充沛,却无法完全支撑我们对于工作的预期,那份源于孩提时代的预期。
打孩提起,我们被励志教育成为一名教师、一名科学家、一名航天员等等,就像抓周物件所隐喻或明示的。
这些职业备受尊崇,总体归咎于它们有助于推动社会的发展。此外,其吸引力还来自人们对工作的既定想象。
8小时工作制,稳定增长的薪资和实实在在的福利,问问那些正在经历退休的人便了然于心。
“要在一家企业干一辈子?”新一代人却并不打算乖乖就范。这样的想法并不只存在于新一代,只是长期被认为草率或不正经罢了。
直到数字化像一道期盼已久的闪电,照亮了我们的叛逆期。
一边是数字化赠予我们获得信息的无限便利,让我们发现在全球竞争的背景下,对于有技术、有知识的劳动力的需求是无穷无尽的。
一边是即使再庞大的恐龙式组织,在疫情的環伺下,也不得不听从科斯定理的指挥,朝着降低交易成本的方向与数字化靠拢,使得数字劳工的规模极速扩大。
工作形态的变化如数字化闪电般,让我们迅速做到了以“叛逆”的姿态,闯进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
我们跑到传统雇佣情境之外,为自己找活儿,通过在人力资源平台上竞争,获得具体的工作任务,完成任务就能拿到钱,之后再去竞争下一个任务。不止如此,好的任务不再集中北上广深,通过平台我们有机会在全球接单。
这就像在游戏中训练打怪。去自己指定的战场,积累经验,提高能力和声誉,级别越高越能赢得丰厚的宝物。
即时的、必然的奖励,让我们做事的动机充满了热情。自雇式打怪摒弃了“升职,加薪,当上CEO,迎娶白富美”式打怪,让我们压根不关心任务是由哪个雇主发布。
我们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既是老板又兼任设计师、会计师或者技术工。社交网络的爆炸式发展,又加快了我们上网宣传自己和建立知名度的节奏。
在这个过程中,“工作”成为了一个枝蔓丛生的概念。我们说不太清这种最接近“雇主消失”的自雇(selfemployment)形式的明确含义,到底是鲁迅《故乡》里的“长工”还是“短工”。
我们只能抽象笼统地谈论。在这个年代当道的依靠平台的数字游民、自由职业者和那些将任务外包给要价最低者的在线中间商,我们成为了其中一员。
原因众多,其中的一个可能是,我们就是自己的老板,不怕社恐,也不担心颜值的高低。
更有可能的是,我们对工作日有绝对的自主权、完全的控制力和灵活的掌握权,可以自由合理地安排和分配时间。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网约车司机。尽管其工作内容、环境与出租车司机相似,但在今天已经有更多人选择开网约车,而不是出租车,就是因为前者能够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更大的控制权。
与之相对的,如果不参加会议或拒绝面对面交谈,老板的回应就好比那无法关闭的噪声:不行、批评和扣钱。
僵化的日程,远不如“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一张床+一个工作台”,所能提供的随时工作场景,来得自由和令人满意。尤其对于那些需要照料老人、辅导孩子的人来说,不会听到有关不着家的抱怨。
除了物理上的自由,自雇式打怪还带给了我们精神上的舒展。
具体而言,自雇式打怪采用的是项目制,比如自由撰稿人写完一篇稿子,自由摄影师拍出一组照片,就是一个个中小型项目完结了。这样的行为完全符合格式塔心理学的美学理念—完形、整体,带给人知觉上的成就感。
与之相对的,在传统的企业部门里,完成繁重的事务性工作没个尽头,而且还看不出自己到底忙活了个什么劲。
用时髦的话讲,自雇式打怪将我们从“内卷”中拉了出来,让我们不至于陷入某种司空见惯的碌碌无为—向同一地方密集投入劳动力但产出却是效益递减的。
身体的自由+精神的舒展,对于独立经济体所产生的吸力,形成了我们这个年代最奇妙的一股热浪。
这种允许人们摆脱集中指挥,将各自的技能、想法和服务货币化,且自行决定工作节奏的热浪—假如要给它一个好聊好记的名字—我们不妨称之为“热情经济”。
如今,世界范围内,愈来愈多的人正在奔赴这场经济。仅在我国,灵活就业人员的规模目前已达2亿人,约占全国总人口的1/7。国际劳工组织2014年的一份报告宣称,在亚太地区,自雇解决了近半数年轻劳动者的就业。
制造业工人的短缺则从侧面印证了热情经济的火热。早在2019年,玻璃大王曹德旺就直白地表示:年轻人宁愿拿三五千送外卖,也不愿意进工厂。
这不难理解。在工业时代,企业的生存力和竞争力都与组织息息相关。“组织理论之父”韦伯认为,企业要获得效率,必须建立一个分工合作、等级森严的组织结构。在组织的力量下,企业是一部时刻精确运转的机器,工作被细细拆分并标准化,它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繁荣。
进入数字时代,互联网所蕴含的强大力量让一切既定的游戏规则都面临改写,组织也不例外。
过去,我们以“经济人”的身份存在于组织中,个个都是组织的螺丝钉。而生产力的提高和物质的极大丰富激发了我们作为“社会人”的一面,我们更倾向于做“自耕农”,追求提升自我,释放人性。
假如我们是组织的螺丝钉,按照科学管理之父泰勒的观点,是很容易被替代掉的。这令人不安,就像《三体》的“农场主假说”那样备受警醒。
话说农场里有群火鸡,其中一只是个科学家,它观察到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就会来给它们喂食,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例外,就认为自己发现了火鸡宇宙中的一条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
在感恩节的早晨,这只科学家火鸡向火鸡们公布了这条定律。结果,这天上午十一点,不仅食物没有降临,反而是农场主把它们都捉去杀了。
放在今天,谁说固有的工作思维永远都不会发生系统性的变迁?只为一家企业工作、只有单一收入来源,与将鸡蛋放在同一篮子里,岂非没什么两样,难道不是“农场主假说”的又一例证?
这倒未必是说,工业时代下所谓的工作没有意义。只不过这样的工作,有助于一个组织实现其目标,而对于个人的意义十分有限。
聪明的热情经济则一下子抓住了工业时代的这一裂隙。它把组织中发挥个人才能、智慧,所留出来的位置,用供应商和消费者自我对接的方式填补起来。
有人说,就像人类回归了原初状态。上古的自然状态就是“即时回报型”的,人们从劳动中获得直接、便利的回报。
没错。热情经济意味着商业和就业的未来,更有可能类似于多个服务个体分头对接多种个性化需求,而不是一部人类消失、机器人统治世界的反乌托邦电影。
工作已经改变,热情经济的浪潮拍在了我们跟前的这块石头上,也拍在了无數人因没有安全感而抖动的影子上。
我们尚不可高估热情经济的承载力,因为热情的另一面也是如此的不稳定。简单来说,原子化个人处境破坏了传统安全网,又暗中削弱固有的协调机制,个体或许更挣扎,更为困苦。
不过,任何时候要摆脱传统雇佣情境下的人,谁不迷茫,谁不焦虑?
从92派开始,脱离体制内的年轻人,无论是书生意气,还是野心勃勃,皆脱离组织庇佑,独自面对日后的甘苦。
失去压制、释放人性后的野蛮生长,让蜷缩的巨人开始伸展自己的躯干。然而,市场经济的汪洋中有浪花,也有暗礁,那代人的每次曲折、每个转角都在挑战方向感和忍痛力。
“下海”一词,可谓精准地形容着这一冒险之举,但无法阻止人们对财富与自由的追逐,相反,当海水覆盖整个中国内地的时候,整个中国也因此爆发出了无比强大的战斗力。
如今的热情经济亦不例外。勤劳的自由职业者可以赚到许多钱。比如,来自贫困地区的年轻人,当了外卖骑手,能获得和长三角地区相当的人均收入水平。
造富的故事在热情经济中屡见不鲜,更甭提那些头部的卖货主播,在这一两年时间里赚得盆满钵满。
放眼全球,跨境支付供应商Payoneer在2020年,曾发布一份全球自由职业者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自由职业者平均时薪为21美元,高于大部分参与调查者的国家时薪水平。如果换算为人民币就是约140元/时,也就是说比多数程序员赚得还多。
对个人来说,一旦从热情经济学里尝到了甜头,转型的脚步就停不下来。
但不得不问,热情经济创造的高薪,是滔滔洪波,还是只是一股涓涓细流?事实上,低学历的青年,或者是英国经济学家盖伊·斯坦丁所提出的“不稳定的无产者”,才是热情经济的主体。
热情经济并不是一枚子弹,不能击破那些终极问题。它也还没有打造出一个平等竞争的平台,否则反垄断也不会给我们当头一棒。
它无法保证人人生活无虞,辛苦劳动也未必见得能改善生活,困在系统里的骑手、被算法监控的打工人,都不能视而不见。
热情经济里的不稳定,不仅是工作时间、场所的不稳定,更为内核的是,工作保障与社会福利,乃至个人成长、个人权利的不稳定。
为了能让更多人体面地养活自己,通过工作实现人生的改变、阶层的流动,那么,这条路该怎么走会更好?
我们不妨跑去热情经济里去瞧瞧,并待上一阵子。那里有一个声音在广播,创造可持续、有价值的工作,已经不只是谋生的手段了。
问题是,我们既不愿走以精神自由换取工作保障的老路,又不能找到毁坏企业组织却又提供新的生存基础的新路,那么,我们是否该认真想想,这个问题是否该放在我们的公共议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