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在故宫上班,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守在寿安宫(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里,读《文渊阁四库全书》。
在寿安宫,我看到的虽然只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影印版,但是完全依照《文渊阁四库全书》照相影印的,清代缮写者的硬朗笔锋还在,埋伏在纸页的清香里。
或许只有在中国,存在着一种由无数种小书组成的大书,称“部书”“类书”,也称“丛书”。《四库全书》犹如一组由无数单体建筑组成的超级建筑群,与紫禁城的繁复结构遥相呼应。林林总总的目录犹如一条条暗道,通向一个个幽秘的宫室。然而,无论一个人对建筑的某局部多么了如指掌,他也几乎不可能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上,看清这座超级建筑的整体面貌。
图书馆里,即使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十六开压缩影印本,也有一千五百巨册,即使不预留阅读空间,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足够占满一整间阅览室,让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这或许注定是一部没有读者的大书。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曾说,20世纪的学者中,只有马一浮一人通读过《四库全书》,但也只是据说。《四库全书》的珍本,全部线装,装订成三万六千余册,四百六十万页,当年在紫禁城里,甚至需要一整座宫殿来存放它。那座宫殿,就是文渊阁。
文渊阁在故宫的另一侧,也就是故宫东路,原本是未开放区,2013年4月刚刚对外开放。从太和殿广场向东,出协和门,透过依稀的树丛,就可以看见文华殿,文渊阁就坐落在文华殿的后院里。如今的文渊阁,早已书去楼空。当年匆忙撤离的国民政府疏而不漏,没有忘记将《文渊阁四库全书》带走。这座藏书的宫殿,在丢失了它的藏品之后,犹如一位失了宠的皇后,在紫禁城里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即使人们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对它感兴趣,更何况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们还是对储秀宫、翊坤宫更加关注,因为后宫之后,是帷帐深处的风流与艰险,是权力背后的八卦,绝大多数观览者,此刻目光都会变得异常尖利和敏锐,印证着自己对帝王私生活的丰富想象。
所以,尽管文渊阁的位置还算显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华丽,但这里依然人迹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內,它依然是一个盲点,或者,一段随时可以割去的盲肠。
飞鸟在空气中扇动翅膀的声音,凸显了宫殿的寂静。每当站在空阔的文渊阁里,我都会想象它从前装满书的样子,想象着一室的纸墨清香,如同一座贮满池水与花朵的巨大花园,云抱烟拥,幻魅无穷。在这样一座宫殿里,一个人既容易陶醉自己,也容易丢失自己。如果说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宫,那么《四库全书》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宫。它以丰盛、浩大诱惑我们,置身其中,我们反而不知去向。我们不妨做一道算术题:一个人一天读一万字,一年读四百万字,五十年读两亿字,这个阅读量足够吓人,却也只占《四库全书》总字数的1/5。一个人至少需要花上五辈子,才能全部领略这座纸上建筑的全貌。对“卷帙浩繁”这个词,它给予了最直观的诠释。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把我们的光阴毫不留情地吸走;又像一个灿烂的神话,把我们彻底覆盖。
在幽暗的文渊阁里,我暗自发问:九亿字的篇幅,究竟为谁而存在?它们为什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