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房

2022-02-16 13:42刘晋宏
参花(上) 2022年1期
关键词:棚子大伯奶奶

第一章  一拉溪

夜色茫茫,奶奶趴在后窗。透过模糊的塑料布,江堤上的路灯微弱的光洒在土炕上的时候,奶奶搓着褶褶巴巴的手,嘴里念叨着,感觉屋里暖和了。

四面透風,用高粱秆绑扎,再抹上泥巴的土墙。还有那在缝隙里可以望见星空的屋顶,如果没有铺在底层的塑料布,可能下雨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害怕打雷那么简单了。

去年的夏末秋初,土墙还没有干透,我们一家五口就匆匆忙忙地从土城子租的房子里搬了过来。松花江边的泥土棚子里,这个冬天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我被关在棚子里,躺在土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棚顶,就会想起老家一拉溪。

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河水,口渴了俯下身子可以直接喝几口,吧嗒吧嗒嘴,还有股清甜的滋味。河岸边是密密实实的柳毛子塘,柳毛子的根须扎在岸边,缠在一起,连成一片,在水里形成了一个个空洞。里面藏着好多鱼,有花泥鳅、白漂子、麦穗,还有扎手的扁担钩子。每到夏季,村里的孩子们就长在这条河里,偶尔捉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或者胳膊粗的鲇鱼,会让我们顿时欢呼雀跃。拾来干柴,河边拢起火堆,架上薄薄的石片,把鱼放在上面,吱吱啦啦地响,不一会儿,散发出来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鱼肉还带着血筋,就已经被争抢着吃光了……

当我躺在棚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脑袋蒙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想起老家一拉溪。

冬天一到,皑皑白雪覆盖了沟沟壑壑。一拉溪河水也结上了厚厚的冰,上游的涎流冰一层层地蔓延,再一层层地冻结,直到把岸边的柳毛子塘都包裹进去。这里便成了我们的乐园,每个孩子手里都拎着一根木棍,直溜的就是赵云的亮银枪。头上有弯的,那就是关公一把青龙偃月刀。分成两伙,挥舞着木棍,噼噼啪啪地大战三百回合。偶尔看到一个驴粪蛋子,或者一个土豆、萝卜,只要是圆的,而且冻透了就好。挥舞着木棍,传来打去,又可以疯上半头晌。

直到棉帽子里的头发都打绺的时候,就在冰面上一躺,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浓白的哈气从嘴巴里冲了出来。还没等气喘匀乎,棉裤兜子里,大腿觉得一丝丝发凉,后背的棉袄逐渐在变硬了。嗷的一声叫唤,一个个又蹿了起来,抡起手里的木棍,驴粪蛋子又被打得四处乱窜了。直到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才拖着木棍打着晃回家了。进了门,屋里是温暖的,土炕是温暖的,桌上的饭菜也是温暖的,放在我冻红的脸蛋上,奶奶褶褶巴巴有些僵硬的手也是温暖的。

那个家真好,就在一拉溪河边,碾子沟里最好的一面青瓦房。那是当年永吉县大地主家的房子,我甚至能倒背如流地讲出奶奶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当年爷爷一个人闯关东来到一拉溪,是碾子沟的大地主收留了他。看到爷爷勤劳踏实,逐渐吃饭都在一张桌子。后来爷爷成了地主姑舅妹妹的小叔子家姑娘的女婿,就是我现在的奶奶,成了一家人。不过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爷爷还是给地主家当长工,出的力反倒比原来更多了。直到一次为了开垦土地,放大树时,让打柈子的树掀掉了半个脑袋。那年,大伯十五,爹十一。草草埋葬了爷爷,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地主有些过意不去,答应来年开春给些土地,还打算给盖一栋房子。这些口头承诺还没来得及兑现,那年春节刚过,就被没收了所有的家产,包括这栋一面青的瓦房。奶奶又去找工作队,他们一听地主家长工,受到长期压迫和剥削不说,还是给地主家干活的时候惨死,这是个苦大仇深的典型例子,该分的土地一垄也不能少,而且还必须住进地主的房子,让昔日受压迫的贫苦阶级,做一回真正的主人。

我家和村子里的另一户贫农张树分这栋房子的正房。说起这个张树一脸大麻子,长得有多难看不说,还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溜子。当年连地主家都不愿意雇的懒汉,一天游手好闲,专门偷鸡摸狗。不知道在哪里骗回来个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子,没多久在一拉溪就有了名。破锣嗓子大喇叭,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想要宣传一下,不用再告诉第二个人。大队长和大队会计为了体现高风亮节分到了厢房。搬家那天,奶奶把着厢房门框,说啥也要让出正房,这一让不要紧,张树也不得不被动地让出了房子。张树眼珠子都快气冒了,也没法和村里的最高领导争。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撒,看见我们家的人横竖都不顺眼。在一个院子里,奶奶嘱咐大伯和爹,惹不起来咱还躲不起吗?没有啥来往,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安无事了。

我家在厢房住了六年,等大伯和大队长的姑娘成亲那年,大队长一家搬到生产队的果园,大队会计也搬到新盖的房子去了。这栋房子东屋北炕住着大伯和大娘,南炕是奶奶。我就是在西屋的土炕上出生的。虽然张树独占了那趟厢房,在一个院子住了这些年,还是瞅我们的眼神都不对,大伯成了大队长的姑爷,他们还是顾忌的,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爹是个半拉木匠,还是半拉瓦匠,还是半拉……反正什么都会些,只是不精。收拾犁杖,安个锹、镐、斧子把,做个耙子都不在话下。赶上谁家盖房子,他去帮忙砍个房架子,墙上抹泥巴也都能伸得上手。所以在我的印象里,这栋一面青房子的门窗向来都是修理得板板正正的,两个山墙和后墙总是修补得平平整整。灶台、火墙和土炕总是利利索索的,而且阴天压气也从不燎烟呛人。就连房后的茅楼也是榫卯结构的,而且还挡着一块麻袋帘子。比起别人家就地挖个坑,四下走光漏风要讲究多了。

后来,大队长老了,大伯就当了大队长。再后来,爹开始不安分了,经常念叨着要去吉林市当工人。

一拉溪河边上的柳毛子冒出一个个毛茸茸的毛毛狗的时候,河面上的冰盖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大片大片地坍塌。

原来安逸的日子,被爹一趟吉林回来以后彻底打破了。只记得爹刚回来时,背着一袋洁白晶莹的大米。爹还说,去吉林就能天天吃上大米饭和白面馒头。我的心思就随着爹的话飘到了远方,吉林应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

当天晚上大娘还炒了几个菜,焖上一锅大米饭。当然大伯家的大哥秀柱、二哥秀梁,姐姐秀双,我哥秀山还有我都不能上桌子。我们盛上香喷喷的大米饭,泡上酱油,再来一勺荤油。我急不可耐地塞嘴里一大口,又赶紧地吐了出来,伸出了发红的舌头,不住地张大嘴巴哈着气。

就在这时听见东屋哗啦一声。

“哥!你这是干啥?”

爹气呼呼的声音,震得窗框嗡嗡响。大伯脾气大,我知道,但是当着奶奶的面,掀桌子还是第一次。不一会儿,听见奶奶拖着长音的哭声,“哎呀……这是不管我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们哥儿俩……哎呀!我的娘啊!这还掀桌子,我也不活了,早死早利索,没有用了……”要是手里没有端着这碗香喷喷的米饭,这个时候我一定会赶紧用手捂住耳朵,我最害怕这往心里钻的哭声。这时候听见爹说,“娘,你这是干啥……我到哪你就跟着我……大哥你今天说啥都没有用,吉林我是去定了……”爹说到这,气呼呼地出了门,一回手,咣当……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这时,外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凑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低声嘀咕着,纳闷儿原本和气的一家人怎么突然闹得这么厉害呢。一张麻子脸在窗前一晃就不见了,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有根鱼刺卡在嗓子里,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听着争吵声音越来越大,脑袋都涨大了,嗡嗡地响,就像摔在冰面上,而且是后脑勺着地的感觉。

我们几个大气都不敢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端在手里的饭碗就像一个盛着火炭的火盆,手被烫得生疼。可是散发出来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又舍不得放下,咕咚、咕咚吞咽著口水。大伯家的两个哥哥和姐姐放下饭碗悄悄地回了东屋,跟大娘收拾一地破碎的盘碗,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响动再惹他爹生气。我头一低,抡起筷子正要往嘴里划拉饭。

“秀武,别吃了,奶奶和娘都哭了……”哥在西屋门口喊我了。

“嗯……”我答应着,放下饭碗,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瞅了几眼才进了西屋。

接下来的几天里,爹和大伯没有再说话。娘默默地收拾着东西,爹捆扎好了行李。

寂静的夜还很深沉,我突然被扯着腿拎出了温暖的被窝,光着身子拽到了院子里。去吉林享福的美梦也被无情地撕碎了。两只手停在那里,不知是捂住透着凉风的裤裆,还是去揉惺忪的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房子东面燃烧的火苗伸着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原本黑苍苍的天空。我的脸和半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屯子里的人陆续赶来,一拉溪河里的水,被装进脸盆、猪食桶、水筲里慌乱地传递着,最终泼在肆虐的火苗上。等东面天空由红变白的时候,火终于被扑灭了,天也渐渐亮了。疲惫的人们,叹息着,拍拍大伯和爹的肩膀,安慰一下一直在哭的奶奶,陆续回家了。人群里我看到了邻居张树,在他的那张麻子脸上我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再看看这栋房子,整个房盖和东边的门窗都烧光了,大伯家屋里的东西也所剩无几了。爹看着大伯,想说点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了。大伯斜了一眼爹,哼了一声,转身就带着一家人去了村果园,他的岳父家了。

我在奶奶的怀里,听着她一声高、一声低的哭声。本想用手堵住耳朵,可是奶奶褶褶巴巴有点僵硬的手,死死地搂着我的胳膊,虽然奶奶搂着我就不那么冷了,但是这哭声从耳朵灌进去,又一直钻进我的心里。我的头好像涨大了一圈,我的心里堵得满满的,好像即使是一丝风都别想再吹进去。

爹把捆扎好的行李放在一边,拎起家什,上了房顶。等房子彻底修好了,原来的一面青瓦房,如今变成了一面青草房了。奶奶、娘、哥和我都坐上了租来的马车。爹站在院门口,大伯来了,他跟奶奶说,“娘,别去了,跟我在家吧!”奶奶摇摇头,大伯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我爹,嘴里还是哼了一声,扭头走进了院子。我坐在奶奶的怀里,使劲抽出两只手,随时准备放在耳朵上,可是这次奶奶竟然没有哭。

第二章  松花江

一行南飞的大雁从头顶掠过。夕阳把松花江的粼粼波光,岸边的垂柳,还有天上散碎的云彩,染上了颜色。从一朵朵万寿菊,变成了一个个古铜钟,渐渐地就像烧过了火的木炭。

我躺在高粱秆堆上,望着渐暗的天空发呆。不争气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叫唤了。梦里的吉林可不是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宽敞的大瓦房,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墙,光滑的水泥地……

最近爹兜里应该是空了,其实我不知道爹还有没有钱。一连几天只是喝着见不到几颗米粒的菜粥,灌到肚子里,几泡尿过后,肚皮就贴到了脊梁骨。

房东昨晚又把爹叫到外面去说话,爹回来就一头栽倒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奶奶的哭泣,愈发频繁了,我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奶奶往心里钻的哭声。要命的是娘也跟着掉眼泪,让人心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操着不同地方口音的人来打听有没有空房子,让房东坚定了撵走我们的决心。

天还没亮,爹就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就到松花江边。在靠近江堤的下边平整了一块场地。埋上几根桩子,又去不远的田地里捡来高粱秆。哥来帮忙,我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凑热闹。哥把一捆捆的高粱秆递给爹,再用铁丝勒紧。哥把和好的泥巴撮给爹,再用泥抹子,抹在高粱秆上。

我在江边摔够了泥娃娃,再把一个个团好的黄泥球晾晒在河滩上,爹给我做的弹弓子,射不远石子,泥球干了以后,就成了最佳的子弹。

把手中的高粱秆剥了皮,做了一个眼镜戴在鼻子上。若是有盒火柴就好了,奶奶教我做的跳蚤就会随着烧断的高粱秆皮,腾地一下跳得老高。躺在高粱秆堆上面,望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山那边应该就是一拉溪老家。因为我记住了,来吉林的时候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如今,我只能望着渐远的落日,想起老家一拉溪了。

这个时候正是收获的季节。生产队的场院就成了我们嬉戏的乐园,深褐的黄豆,金黄的玉米,深红的高粱,粉红的萝卜,翠绿的白菜……我们就在这堆堆、垛垛之间捉迷藏。疯累了,就在窝棚旁边点起火,烧黄豆,啃萝卜,听看场院的老爷爷讲故事。“山那边啊!有个吉林乌拉城,想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来乌拉部和布占泰争叶赫部的美女东哥。这个东哥美得比得上王昭君的落雁,胜得过西施的沉鱼,赛得过杨玉环的羞花,美得过闭月的貂蝉……努尔哈赤就站在松花江边,只见他手里的鞭子一挥……”

松花江边的棚子盖好了,就在那个浓雾弥漫的早上,我们搬家了。路边湿漉漉的野草打湿了我的鞋子,江堤上的柳树垂下的枝条滴着露水。奶奶褶褶巴巴有点僵硬的手牵着我,我也搀着奶奶,做她的拐棍。爹扛着捆扎好的行李,走在最前面,哥哥紧紧地跟在后面,举起两只手奋力地托着爹背上重重的行李。由于看不见路,步履变得踉踉跄跄的。娘端着饭锅跟在后面,不时提醒着哥哥。奶奶嘴里念叨着,“搬新家,好运到,入金窝,福星照……”

爹放下行李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奶奶下了江堤。来到棚子跟前,奶奶的念叨骤然停止了。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往心里钻的哭声。棚子的土墙湿漉漉的,墙上泥土的裂缝露出的高粱叶子是湿漉漉的,棚子盖也是湿漉漉的。窗户上蒙着塑料布,聚集的雾水淌下一道道的痕迹,就像一溜溜流下来的眼泪。我甩开奶奶的手,跑向江滩,晾晒的黄泥球还是湿漉漉的。回过头看看,就在松花江的岸边,这个还没有干透的棚子前,一家人站在那里发呆。

江堤上的路灯准时亮起来的时候,奶奶趴在后窗,搓着褶褶巴巴的手,念叨着,感觉暖和了。我盼着爹早点回来,如果运气好,爹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或者半块白面馒头。无论多少,爹都会分成四块,娘一块、我一块,最大的那一块一定是奶奶的,拖着地笼子回来的哥哥也能分一块。娘找来搪瓷盆,倒出来几条还在乱蹦的鲫鱼。

奶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哎!还是一拉溪老家好啊!起码,还有个像样的窝。紧接着就听见娘的叹息声,端过来一碗野菜苞米面糊糊,爹接过来呼呼几口就吞咽了下去。一头躺在土炕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和哥哥趁着江堤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借着透过后窗的灯光,收拾那几条鲫鱼,明早就成了我们一家美味的早餐。

深冬的晚上,風刮得昏天黑地,感觉整个棚子都在摇晃。紧接着雪下了几天几夜。棚子的横梁、立柱、檩条都咯吱吱地响。爹早早地起来,搂掉棚子上的积雪,土墙外面堆上了厚厚的积雪,减缓了顺着墙缝直接灌进屋里的寒风。虽然,土墙里塞上捡来的稻草,又钉了一层在工地捡来的纸壳。即使火炉的炉盖烧得通红,土炕也烧得烙屁股,可是脑袋露在外面,还是觉得冻耳朵。奶奶的被窝里是温暖的,我不时地伸出脑瓜,盯着火炉上马勺里熬着的一锅白砂糖,咕噜噜地冒着玉米粒和黄豆粒那样大的泡泡,渐渐地变得细碎了。

“他爹,这糖应该是熬差不多了。”娘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爹答应着,跑进来。摘下棉手闷子,伸手抓起一双筷子,直接插进马勺里,在翻滚的冒着泡的糖水里挑起了一段长长的糖丝,娘递过来半舀子凉水,爹把两根筷子轻轻一分,伸进凉水里,马上拿出来,只见两根筷子之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薄薄的糖片。当两根筷子轻轻一合的时候,咔嚓一下糖片脆生生地折断了。随着爹喊了一声“好了”,娘已经递过来串好的山楂。爹放下筷子,把马勺挪到火炉的一边,马勺稍微倾斜,冒着高粱粒和小米粒那样细碎泡泡的糖浆已经由白色变成了淡黄色。只见爹捏着竹签把山楂贴着翻滚的糖浆,再轻轻地一捻,整个糖葫芦蘸上了一层糖浆。一挥手,啪的一声摔在事先准备好的,浸过冷水的光滑的木板上,再顺势一拽,一个糖翅就出现在糖葫芦的上面。随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不一会儿糖葫芦就都蘸完了。哥哥把一根根带着漂亮糖翅的糖葫芦从木板上拽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插在门外的草把子上。我的眼睛只是盯着锅里剩下的那点已经变成黄褐色的糖浆了,爹在木板上放几根短竹签,端起马勺将锅里剩下的糖浆分别浇在上面,过了一会儿,等糖浆凝固了,捏起竹签轻轻地活动几下,一片片的糖片就掀了起来。当然,我能分到一片,先给奶奶尝尝,奶奶用手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吧嗒着嘴。

爹蘸的糖葫芦,酸甜酥脆不粘牙,糖挂得既均匀,糖翅又长。

头一次蘸的糖葫芦能把牙粘掉,还有几次糖熬好了,并不粘牙,可是山楂上尽是些没有融化的糖粒子在里面,爹说,那叫翻砂了。蘸不好的糖葫芦,当然不好卖,就成了我的口福,看着爹紧皱的眉头,我虽然嘴里吃着糖葫芦,心里美滋滋的,但是也得想办法把脸沉下来,愣是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板来板去,脸有些僵硬,抓起几根糖葫芦撒着欢儿就往外面跑。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几天,爹很快找到了窍门。糖葫芦越蘸越好,哎!允许我吃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吃过早饭,爹扛着糖葫芦去了土城子街里。哥哥背着袋子又去捡煤核了,娘把洗过的山楂一个个地割出口子,奶奶用竹签子抠山楂核。我是不会老老实实闷在这个棚子里的,穿上棉靰鞡鞋,戴上狗皮帽,套上棉手闷子,噌地一下就冲了出去,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这一段松花江水冬天是不结冰的,岸边一群绿头野鸭,红红的爪子,站在洁白的雪地里梳洗打扮,交头接耳。我捡起一颗石子,奋力地扔了过去,顿时野鸭被惊得扬起翅膀,扑棱棱地闯进了平静的江里。

一片宽阔的江湾,水流平缓,夜里蒸腾的雾气飘散着,遇到冷空气就逐渐凝结在岸边垂柳的枝条上,一串串的玉树琼花洁白晶莹。就连雪地里露出头的,不起眼的蒿草,如今也被包装得上了档次。阳光出来了,反射着七彩的光,就像是一串串、一丛丛、一簇簇的奇珍异宝。

我很自在,就像一只高飞的野鸭,拥有一片天空的自在。就像一条畅游的鱼儿,拥有一湾松花江水的自在。我可以尽情地喊叫,可以放肆地打着滚,可以毫不吝惜地扰乱一大片洁白又平缓的雪地。疯累了,我的自在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种空落落的孤独。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让人羡慕的自由自在地飘荡。再看看江堤上的垂柳,挂满单纯的雾凇,我的心事却是道不出的复杂。肚子又咕咕叫了,我只是盼着爹早点回来,糖葫芦卖得好,兴许我能吃到香喷喷的白面馒头或者香甜的糖三角。

第三章  土城子

天阴得厉害,乌云就像一座大山,铺天盖地压在棚子上。江堤上的路灯还是准时亮了,这次竟然没能透过窗户上蒙着浓浓水汽的塑料布。奶奶趴在窗户边努力地向外张望着,路灯就像一个朦胧的亮点,若不是阴天,会让人误认为是一只掉队的萤火虫,或许是一颗挂在遥远天际的星星。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的塑料布上啪啪地响。虽然窗户上的水汽被冲掉了,可是路灯的光却更模糊了,隐隐约约地就像一碗玉米面糊糊晾在那里。

呼呼作响的风,吹得塑料布鼓进来一个大包,我赶紧离开后窗,躲进奶奶的怀里,“娘,快点上蜡烛吧!我害怕!”

奶奶一边用皱皱巴巴有些僵硬的手抚摸我的脑袋,嘴里念叨着,“哎!这大风大雨的,秀武他爹怎么还不回来呢!”

话音刚落,咣当一声,门开了,娘刚刚点着的蜡烛一下子又熄灭了。等重新点燃蜡烛的时候,爹已经脱下雨衣,在崭新的翻毛皮工具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三下两下撕开以后,竟然是一只金黄冒着油的烧鸡。

“我有正式工作了,九一公司招工,我报了木工,今天现场试一试,班长说我还是块料,把名报上了……”借着烛光,我看到爹平时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布满了络腮胡子的嘴角,向上翘着,快要和浓黑的眉毛连在一起了。

“哎!太好了,终于熬出头了!”奶奶一下来了精神,接过娘递过来的烧鸡腿,先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闭上眼睛,不住地点着头,再放到嘴边慢慢地啃着。

“娘,等我开工资咱就搬土城子住,今年冬天也不用在这遭罪了。先租个房子,以后公司还给分房子呢!”爹说到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奶奶的笑声原来也往心里钻,不过能感觉到奶奶的兴奋。我的心里那么舒坦,就像我泡在一拉溪河里,清爽爽、暖洋洋的。

夜已经深了,雨水哗哗地倾泻下来,拍打着棚子。雨下了多久,我已经浑然不觉了,因为在梦里,我们一家住上了宽敞的大瓦房,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墙,光滑的水泥地……这样的梦我想一直做下去,不愿意醒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咔嚓一个炸雷震醒了,紧接着一道闪电在窗前划过,轰隆隆一串闷雷滚过天际。雨就像用盆盛的,再泼到棚子上一样。狂风吹得江堤上的柳树嗷嗷怪叫,觉得棚子就像我的两条腿一样不住地颤抖。我把头蒙在被窝里,又听见奶奶那往心里钻的哭声。赶紧把头伸出来,看见爹已经穿上雨衣,刚刚闪开门缝,冷风呼地一下扯开了房门。顿时,墙上挂着的柳条盖帘、水舀子,炉子边的水桶,锅台上的饭盆……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窗户上的塑料布都奋力地凹向外面,随时都有撕开的可能。爹一步跨了出去,用力把门关上。顿时屋里消停下来,窗户上的塑料布呼地一下又鼓了起来,湿漉漉撞到了我的头上,我赶紧钻进了被窝。

咣当一声,门又打开了,地上的水桶、饭盆、水舀子、柳条盖帘又噼里啪啦地活跃起来了。

“快收拾东西,赶紧上江堤,水就要漫上来了……”爹使劲拉上房门,可是屋里再也没有平静下来。娘慌乱地拽上两条被子,哥哥拎起两个水桶,我愣在那里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奶奶褶巴巴的手把我拽出了被窝。等我胡乱套上衣服,这时水已经进了屋地。爹把雨衣披在奶奶身上,背起奶奶,抡起另外一条胳膊,用力一夹,我就到了爹的腋下。咣当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等一家人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江堤,这时一道闪电的光亮,我看到水已经淹到了塑料布做成的窗户了。我在爹的腋下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想要挣脱,可是爹的胳膊把我夹得更紧了。

雨水哗哗地倾泻着,我觉得整个人都浸在黑墨水里,什么也看不到,又憋得透不过气,简直就要窒息了。就在这时,一道撕裂天际的、刺眼的闪电,晃得我勉强睁开眼睛,只见浸在江水里的棚子,被一个漩涡忽悠一下就卷走了。闷雷轰隆隆地滚过来,震得我的心都在哆嗦。爹打了个激灵,夹着我的胳膊又用力地勒了一下。我仰起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张嘴想要咒骂,雨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嘴巴和鼻腔。咳咳咳……一阵咳嗽……赶紧闭上嘴巴。

就这样晕乎乎的不知道摇晃了多久,在一个屋檐下,爹终于把我放下来。我张开大嘴,好半天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用褶巴巴有点僵硬的手抚摸着我湿漉漉的脑袋。往心里钻的哭声,从耳朵钻进去,塞满了我的胸膛,憋得我简直就要窒息。娘拍打着我的后背,哥牵着我的手摇晃着。

屋里的灯亮了,一趟房的灯也陆续亮了。

“让不让睡觉了,三更半夜的号……”我觉得这个破锣嗓子怎么那样熟悉呢?

这趟房子,东头窗户最大那间房子的门打开了,一道光柱射了过来。

“你们这是?下这么大的雨,这是怎么了?”

“我们江边的棚子淹了,没有地方去!”爹迎了过去。

我的眼睛迎着光柱,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还有老人和孩子,快进屋吧!”

奶奶牵着我,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揉揉眼睛,才看清楚,这屋里怎么和我梦见的房子一样呢!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墙,光滑的水泥地……

带我们进屋的和蔼老人,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他答应收留我们住下。我不用掐自己,也知道这并不是做梦,因为我接过一杯热水,烫得手生疼,幸好奶奶及时抢了过去,要不非扔了不可。

陆续进屋看热闹的租户里我竟然看到了张树那张麻子脸,我使劲儿揉揉眼睛,想要再仔细辨认一下,一晃怎么又不见了呢?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想起来那场烧毁了一拉溪老家那栋房子的大火。我顿时惶恐起来,即使睡梦里突然坠落深渊,就连亲眼见到棚子被洪水一下子卷走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惶恐。

我的担心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得到了应验。房东原本和蔼的脸就像善变的天气,时若雨晴。我身上的衣服还是潮乎乎的,喝过房东拉着脸子送来的一盆稀粥,我们一家不得不离开这个院子。

天空的乌云还是没有消散,一直翻滚着向东而去。奶奶没有哭,抬起褶巴巴的手,指着挂在东边天空的那道彩虹。嘴里念叨着,“东虹日头,西虹雨,天总有晴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看,似乎觉得乌云在变得稀薄了,距离我们的头顶也越来越高了。

第四章  工棚子

毒辣辣的太陽,把工地上的物件晒得烫手。

我从工棚子旁边的那个家逃了出来,即使躲到闷热的水泥库房里眯一会儿,也比那个与工棚子用板子隔开的家强多了。

工棚子里浓烈的汗臭,还有辛辣的老旱烟。中午休息,从捂了半天的鞋里解放出来的,能把人熏个倒仰的臭脚丫子,尤其让人受不了,顺着木板的缝隙,蔓延过来。这种气味,简直就是一股毒气。满嘴、满鼻孔,都是一个味道。就连拿在手里的二合一发面馒头,还有凑到嘴边的大头菜汤,也都成了一个味道。

哎!一拉溪那个家真好,这样的大热天,躺在铺着芦苇席子的炕上,敞开的前后窗户,一阵阵的凉风习习吹来,别提多惬意了。顺着北炕,翻过后窗。菜园子里的黄瓜架,随手揪两根鲜嫩的黄瓜,用手撸掉上面的小刺和顶花,轻轻地咬上一口,咔嚓咔嚓的脆响,一股股清香从嘴里散发出来,再钻进鼻孔里,顿时清凉了好多。

叮叮当当……吱吱嘎嘎……工地上嘈杂的声音,灌满耳朵,耳孔就像塞上了棉球。最要命的是夜里震动棒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睁着眼睛感觉离你挺遥远,就像一群炸了营的马蜂。你闭着眼睛它就在你的耳朵边,就像一群准备随时下嘴叮咬的蚊子,搅得你心烦意乱。还有那该死的电锯,遇上难锯的硬杂木,更是撕心裂肺地尖叫。就像锥子一样,从耳朵眼儿一直扎进脑子里。

奶奶很忙,把弯曲的钉子捡回来,再用榔头敲直。娘也很忙,食堂里有刷不完的碗筷。哥一大早就去上学了,而我在相对安全的地方,闷热的水泥库里打着盹儿……

我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怎么觉得躺在江边的那个棚子里了!炎炎夏日里虽然棚子潮乎乎的,只要清凉的,带着水草的清新味道的风顺着掀开的塑料布,轻抚着我的额头,顿时浑身都清爽了。即使酷寒的冬季会让我瑟瑟发抖,只要没有一丝风的雪夜,躺在土炕上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沙沙的、簌簌的……

四周竟然如此安静,我们一家住上了宽敞的砖瓦房,明亮的玻璃窗,雪白的墙,光滑的水泥地……

“加把劲……嘿呀……”我抹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一骨碌爬起来,震撼有力的号子震得水泥库房上的灰珠珠,一串串地往下掉。只看见一个个房架被稳稳地安上了高墙。我不由得拍手欢呼雀跃起来,因为爹说过,那栋房子建好以后,其中有一栋就是单位分给我们家的房子。

我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舒坦。工地里嘈杂的声响之中,找到了一片安静的那种舒坦。臭气熏天的工棚子里,闻到了一股清香的那种舒坦。从无处安身,到躺在窗明几净大房子里的炕上打滚儿的那种舒坦。

“出事了……有人从房顶掉下来了……快去看看吧!”整个工地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

人群的缝隙里,我看到了爹苍白的脸,紧闭着的眼睛,腮帮子两边绷得紧紧的两块疙瘩。救护车拉着长笛,就像代替爹在呻吟,一路“哎吆……哎吆……”

走远了,只有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人群渐渐地散了,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声音里掺进了奶奶往心里钻的哭声。

好在爹并没有生命危险,胸椎和脚踝压缩性骨折,至少三个月才能下地。一家人吃的,用的不必发愁,公司都考虑到了。只是原定给我们家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分给了新来的工友。

这样一来,两家公用走廊、厨房和厕所。不管怎么样,总算告别了塞满鼻孔的毒气味和灌满耳朵、刺进脑子的嘈杂。搬家的那一天,隔壁的房门敞开着,我竟然看到了那张最不愿意看到的麻子脸。难道那个张树竟然成了我们的邻居?

“谁那么缺德,门口堆这些破烂,还有没有人要了……”破锣嗓子就像撕裤裆的声音一样,彻底证实了最坏的结果。

爹躺在炕上,一动不能动。娘出去看看,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那骂声就像锤子不断地砸在我的头上,觉得胸膛有股热流,涌到脖子上,又灌满了整个脑袋。顿时,眼睛模糊,头一阵阵发晕。抓起炕沿上,准备钉窗帘的斧子。奶奶从炕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了出去。

“小兔崽子,还他娘反了你了,给我砍个试试!来,朝这里砍……”麻子脸离我越来越近,一股烂鱼臭虾的气味,从张树的嘴里喷出来,顿时呛得我眼泪差点没掉出来。眨眼的工夫,一双铁钳子一样的大手已经抓住了斧子。只是稍一用力,我的手掌一酸,斧子已经到了张树的手里。只见他慢慢地把斧子举了起来,我觉得刚才还鼓涨涨的脑袋,竟然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吓得赶緊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娘扑了过来,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

“啊……”的一声尖叫,竟然从就像吃了大粪一样的嘴里发出来的,有点让人纳闷儿。一块砖头从张树的头上滑落下来,棱角上似乎还粘着一缕头发和血迹。张树的麻子脸一下子变得酱紫,眼珠子瞪得像两个铃铛。就在娘一愣神的时候,他奋力地挣脱了娘的手,往身后猛地一挥。“噗……”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张树的身后一头栽倒了。

我的眼前就像腾起一片红色的幔帐,一下子把我罩住了,我伸出两只手奋力撕扯,但是没有丝毫的作用。慌乱之中,揉揉眼睛。使劲睁大,再睁大……我的手上、身上竟然全是血。我赶紧使劲揉搓着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终于看清了,血是从哥的脖子上喷溅出来的。

救护车没有拉响呻吟一样的长笛,拉走了蒙着白布的哥哥。警察带走张树的时候,那张麻子脸苍白得就像新房子的墙壁,那张冒着臭气的嘴巴,一直张着,张得大大的……

第五章  新吉林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接爹的班,成家,生孩子……

化建公司分给我的家属楼,公司大楼后面的新吉林小区,在三楼的一套房子。一进门就是客厅和厨房,两边各有一个卧室。从土城子和爹娘一起住的平房,搬到这个新家,我的心一直在翻腾。

奶奶走了,在大伯接她回到一拉溪的第三天瞪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奶奶从张罗回老家开始就不怎么吃饭了,大伯接到信尽快赶来了。我陪奶奶回到了一拉溪,再也没有找到那条清澈的一拉溪河。浑浆浆的河水,昔日的柳毛子塘早已不见踪迹,两岸都是不规则的乱石。一直开到河边的耕地,垄沟里灌满了淤泥和沙砾。

一面青老屋,还在那里。屋脊已经坍塌了,残垣断壁上长满了蒿草……让我留恋的一拉溪老家,只能停留在美好的回忆里了。

站在阳台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望着马路上穿梭的车流,车灯渐渐地汇成一条河,流淌着,交汇着……让我想起了一拉溪老家。想起一面青的老屋,还有那条清澈的一拉溪河,想起了松花江边的棚子……想起来逝去的哥哥,就应该在这条河的尽头吧!

抬起头望向点点繁星的夜空。突然觉得自己竟然那样的心酸,一颗流星悄然离去的心酸。一只掉队的野鸭在泥潭里挣扎的心酸。一个人的梦里再也找不到归宿的心酸。

爹和娘不愿意离开土城子,他们说哥哥还在那间屋子里。尽管每次听到这里,我的后背都簌簌地冒着冷风,我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

爹娘不愿意搬过来的原因还有一个。他们听说张树在监狱里得了半身不遂,无期徒刑改判了,最近放出来好像也住在新吉林这边。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救命啊!快救救我家老太婆吧!”门外的声音竟然那样的熟悉。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妻子从我身边挤过去,扶起了瘫坐在门口的老头子。那张麻子脸上多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褶皱,就像一块破烂的抹布。浑浊的眼珠在浮肿耷拉的眼皮缝里,可怜兮兮地注视着我。

“帮我叫救护车吧!老太婆不行了,我的半个身子不好使……”

妻子摇晃着我的胳膊,“怎么了,快去打电话呀!”

“喂!是吉化总医院吗!请来新吉林化建家属楼,11号楼3单元301,有个重病的人需要抢救……”

作者简介:刘晋宏,本名刘永红,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蛟河市,出版古体诗词集《浅品人生》,散文随笔集《冰溜花》,长篇小说《四海店》,纪实文学《宏江这十年》,文集《火蝴蝶》。系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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