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洪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北京 100101)
《新大西岛》是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去世后出版的著作,写于他在政治和生活上都具有成熟经验的晚年。他写作《新大西岛》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学术的进展》《工具论》《论说文集》等大多数著作。这部书结尾很仓促,在形式上是未完成的。据他的秘书罗利(W. Rawley)(1)罗利是培根的私人牧师兼秘书,《新大西岛》在培根去世后由罗利出版。说,培根写作这个寓言,是想提出一种国家的理想模式,描述出想要制定法律的大体框架,但这项工作不是朝夕之功,培根后来将精力转向了自己感兴趣的自然史。(2)罗利的《致读者》,载于培根《新大西岛》正文前。见培根:《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页。著作形式上的残缺真的是因为兴趣转移吗?若是如此,《新大西岛》就绝算不上什么重要作品。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因为培根本人说过,如果他创作有关政治知识的任何东西,那么他的著作或者中途停止,或者在死后出版。因为政治的主题要么过于困难,要么不宜公之于众。(3)培根:《学术的进展》,刘运同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184-185页。《新大西岛》正是中途停止的,也是死后出版,如此看来,这部书事关培根所说不想公之于众的政治主题。如果说政治是《新大西岛》内在的主题,那么,科学就是显在的主题,新大西岛是培根对理想政制的描述,他并不打算对政治主题保持缄默,而是选择通过寓言和故事的方式讲出来。他的新大西岛是一个由科学机构以及科学研究者主导的地方,本撒冷是科学的国度。培根在《新工具》箴言129中说到,近代印刷、火药和指南针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其一在文学文化的传播上,其二在军事上,其三在航海发现上,培根指出,“任何帝国、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对人类事务的力量和影响都仿佛无过于这些机械性的发现”(4)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03页。。如果说帝国代表的是政治,教派代表的是宗教,星宿代表的是自然,那么,培根在此就是以科学向政治、宗教和哲学发出的挑战。在他的新大西岛,科学处于什么地位?与政治、宗教和哲学又是什么关系呢?本文通过对《新大西岛》的解读,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培根将自己的著作定名为《新大西岛》,毫无疑问,还有一个旧世界的大西岛与之相呼应。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出现在《蒂迈欧》和《克里蒂亚》中,与培根的新大西岛相对。我们不妨将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称为旧大西岛。培根的研究者,无不将培根的《新大西岛》视为对柏拉图的模仿、修正和反驳。(5)列奥·施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李天然等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6页;伯恩斯:《新工具与征服自然》,李春长译,见刘小枫选编:《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李小均等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魏因伯格:《科学、信仰与政治——弗兰西斯·培根与现代世界的乌托邦根源》,张新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2-23页。那么,培根的新大西岛与柏拉图对话中的亚特兰蒂斯有什么关系呢?它新在何处?
培根和柏拉图都对理想政治共同体做了描述。理想的社会存在于年代久远的大西岛。柏拉图的对话和培根的故事都结束于并不完整地讲述,柏拉图《克里蒂亚》中的理想城邦几乎是按照数学原则组织起来的技术型社会,新大西岛的本撒冷则是靠科学机构建立起来的自足社会。
柏拉图的两部著作都以对话者名字命名,其中的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谈论最佳政制的第二天,显然,这里指的是《理想国》中苏格拉底关于言辞中最好的城邦的谈话。蒂迈欧,来自“拥有最佳礼法的城邦”,他和克里蒂亚一样,既是政治家,也是哲人(《蒂迈欧》20a)(6)关于柏拉图《蒂迈欧》和《克里蒂亚》的译文,采用叶然译本,未刊稿。。两个人都要对苏格拉底前一天关于最佳城邦的交谈回报以“言辞构成的礼物”,准备谈论最好的城邦制度,并且,苏格拉底说,只有他们可以“将这一城邦置入一场适宜的战争”(《蒂迈欧》20b)。克里蒂亚转述了从老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希腊远古的说法。雅典人曾经拥有最好的礼法,最擅长战争,拥有最好的城邦制度,这些都是神的安排。不知何故,雅典人与亚特兰蒂斯人发生了战争,雅典领导全希腊人取得了胜利,但后来雅典人经历了数次地震和洪水,沉入了地下,而亚特兰蒂斯也沉没入海底。克里蒂亚认为,他讲的这个城邦,是把苏格拉底前一天所讲的故事带入了真实,而苏格拉底也认为,克里蒂亚所说的,不是塑造出来的故事,而是真实的言辞。《蒂迈欧》中克里蒂亚的讲述并没有继续,而是代之以蒂迈欧讲述宇宙的生成。直到以克里蒂亚命名的同名对话中,这个话题才继续下去。
在《克里蒂亚》中,雅典和亚特兰蒂斯都是神的后代,雅典被赫淮斯托斯和雅典娜选择,而亚特兰蒂斯是海神波塞冬的后代。亚特兰蒂斯被分为十个部分,分别由十个兄弟统治。这个家族逐渐变得庞大而荣耀,积累的财富多于任何曾经出现过的城邦。他们吸引了很多亚特兰蒂斯之外的人来到这里。采矿冶炼,有丛林、牧场、湖泊、河流为他们提供各种动植物,物产丰饶,他们修建庙宇、王宫、港口、船坞,超过了原有神们划定的区域,并且每一代继承者都尽力让自己的王宫宏伟壮丽,超越前辈,他们的建筑和雕塑富丽堂皇,港口的航船和商旅喧哗热闹。波塞冬为他们传下了礼法。属神的本性让人温和与睿智,不会因财富而迷醉,他们节制,清醒,富有德性。但是当属神的本性消散而属人的本性占了支配地位之后,他们就变得不义和贪婪,宙斯召集众神,想要惩罚他们。对话到此结束,我们不知道宙斯是否惩罚、如何惩罚了亚特兰蒂斯,但有理由相信,也许完美的城邦只有属神者才能生活于其中而不腐化堕落,人是无法生活于完美城邦中的,他们会因为人的不完美而遭到神的惩罚。亚特兰蒂斯的消失,大概就是因为神的惩罚。
培根的新大西岛,颠转了柏拉图《蒂迈欧》中的情节。旧大西岛虽然被毁,但不是由于地震沉没于海底,而是像柏拉图故事中的雅典,罹患洪水,但没有被尽毁,而是劫后余生幸存下来,后来拥有了强盛的国力。故事的讲述者(遇难的船员们)抵达这个岛后,有人向他们讲述了新大西岛的历史。大西岛的立法者所拉门纳认为他的国家已接近完美,他要做的是如何让这种完美不朽,永远存在。他订立法律,让新大西岛与外界隔绝,而他们却可以在暗中了解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他建立了萨罗门学院,“这是世界上自古以来最崇高的机构,是指引这个国家前进的灯塔”(7)培根:《新大西岛》,见《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127页。。所拉门纳认为,“让国家衰退的方法可能多如牛毛,让国家兴盛的方法却如大海捞针”(8)培根:《新大西岛》,见《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126页。他一方面让民众与世隔绝,一方面又了解外界发生的一切,同时建立萨罗门学院,可能这正是他所说的让国家兴盛且永保兴盛的方法。
至此我们发现,培根的《新大西岛》和柏拉图的《克里蒂亚》在形式上是相同的,它们都是寓言,也都是未竟之作。新旧两个大西岛都几近完美,但结局却迥异,无论是在《蒂迈欧》中,亚特兰蒂斯和雅典毁于自然灾害,还是在《克里蒂亚》中,旧大西岛可能毁灭于神的愤怒和报复,那些曾经存在于想象或者历史中的理想城邦,在现实中荡然无存。但是,培根的新大西岛,在科学上是不断进步的,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又似乎是静止而恒在的。故事的结尾是一种开放的可能性,大西岛的存在可能被离开那里的船员散播了名声,它是像柏拉图笔下的亚特兰蒂斯迎来众多的邦民,还是依据科学和进步的力量向外扩张成为庞大的帝国,培根没有告诉我们,行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并没有走向毁灭的新大西岛,作为一个共同体是如何运转的呢?
培根笔下的本撒冷是个井然有序的政治共同体,谁来统治?行文中,本撒冷的国王并没有出现,作为最高权威出现的是一位萨罗门学院的元老(9)《新大西岛》在国内目前有两个译本,“元老”一词对应的英文是“Father”,此处采用何新译本的翻译,另外一个译本译为“院士”。。我们知道,这个岛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位国王——立法者所拉门纳,但培根笔下的新大西岛的管理者是萨罗门学院的元老们。
被尊为本撒冷立法者的国王所拉门纳,宽仁大度,广行善政,他认识到他所统治的这片土地,物产丰饶,兴盛繁荣,自给自足,不需要外在的任何帮助。
他看到了当时这个国度的兴盛繁荣景象和无以复加的幸福,他觉得自己崇高而远大的理想已经完全实现,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怎样就自己所见到的,永远保持住现在已经获得的幸福生活。(10)培根:《新大西岛》,何新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8页。
所拉门纳为了保持本撒冷的自足和完满,为本撒冷制定了法律,限制外邦人入境,以免受到不同风俗的影响。而本撒冷的人,每隔12年就会派出航船,去到其他国家,隐藏身份,了解并且带回那里的知识和创造,这些人被称为“光的商人”,他们为的是“上帝首先创造出来的东西,那就是光”。
培根在很多地方都提到了“光”,他区分过三种光:一种是直接的,真正的光,是关于大自然的知识;关于上帝的知识,是折射的光;还有一种光是反射的光,是关于人的知识,是人反观自我、反省自我的知识。(11)培根:《学术的进展》,刘运同译,第95页。也就是说,只有关于自然的才是真正的知识,科学是真正的光,宗教和政治(哲学)只不过是科学的折射或者反射。在给予科学至高的地位的同时,培根也排除了科学可能带来的人的傲慢。当有人认为是知识造成了人的堕落时,培根再次以另外一种方式区分两种知识,其中之一,是关于善恶的知识,这种知识会引发人的傲慢,造成人的堕落。另外一种知识,便是关于自然的知识,这种知识带来发明和创造,随即而来的是掌控和征服自然的力量。(12)培根:《学术的进展》,刘运同译,第32页。就像他在《创世纪》中读到的,上帝造人的时候,就赋予人统治宇宙万物的权力,培根认为这是知识的目的和力量。
如果说与外界隔绝是为了共同体免于变化和堕落,那么保证本撒冷完满自足的就是萨罗门学院的创建,据称这是所拉门纳所做的最伟大的事情。
它是一个教团,一个公会,是世界上最崇高的组织,也是这个国家的指路明灯。它是专为研究上帝所创造的自然和人类而建立的。(13)培根:《新大西岛》,何新译,第19页。
这个组织也叫“六日大学”,回应了上帝用六天的时间创造了世界和世界上的万物。所拉门纳是本撒冷的立法者,曾经的统治者,在他之后的一千多年内,政权如何更替,统治者如何产生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立法者所拉门纳创立萨罗门学院是政治行为,但萨罗门学院建立并发挥作用之后,国王的权力似乎不再重要。航海者到达本撒冷之后,国王并没有真正出现,他只是作为一种象征、一个名号出现在“提桑”的家宴上。国王的掌礼官宣读了敕书,宣读完毕,民众欢呼和赞颂的对象并不是国王。
萨罗门学院是作为立法者的国王建立的,政治扶植了科学,但最终科学却僭越了政治,统治本撒冷的不再是国王和政治家,而是萨罗门学院的元老,是科学家。那位未曾出现的国王,似乎成为了科学统治的手段。书中出现的最高的管理者是萨罗门学院的元老们。本撒冷以盛大的仪式欢迎萨罗门学院的一位元老,而元老已经有十年没有到过城里。他的出现,同时手执权杖和牧杖,既像是国王,又像是神职人员。通过元老本人对叙述者的解释,萨罗门学院的目的是探究事物的本源及其运行的秘密,并拓展人类帝国的边界,实现一切可能实现之事。他们有各种仪器、场馆、技术、实验。萨罗门学院共有36名成员,各有分工,他们收集各种知识,做实验,总结知识和定理,选取对人类有用的部分,探究自然奥秘等等。这是一个能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科学机构,模仿自然现象,呼风唤雨,那些让柏拉图的旧大西岛毁灭的地震和洪水,已经被萨罗门学院掌握了规律,新大西岛人能够规避自然灾害。他们有“天堂水”让人延年益寿,有满足口腹之欲的各种美味,他们有各种武器应对战争。他们有发达的医学,可以减少病痛,延长寿命。这些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甚至可以决定,哪些研究成果可以报告给国家,哪些不可以。也就是说,科学的权力甚至高于国家。萨罗门学院统治着整个共同体。他们给发明者塑像,而不是给英雄,或者,换句话说,发明者就是这个国家的英雄。这些萨罗门学院的元老们巡视和访问全国的主要城市,去公布有用的发明。
从叙述者的观察我们可以知道,本撒冷的大小城市、机构都有自己的管理者。对于这个30多年没有陌生人到来的城市,街道上聚集着欢迎的人群,他们并没有表示惊讶,而是用整齐划一的动作,站成一排欢迎来者。接待航海者的官员们不接受金币,因为他们在履行职责,不会因为一份工作接受两份报酬。而外邦人宾馆的馆长提出,馆长是他的官职,而牧师则是他的职业,他可以帮助遇难的航海者们申请在岛上停留更多的时间。那么,一个依靠科学来统治的共同体,城邦秩序是怎么产生的?
本撒冷公民秩序,源于对科学的依赖。萨罗门学院的元老巡视和访问新大西岛的主要城市,带去他们的发明。萨罗门学院拥有人们生活所需要的各种食物、医疗、奢侈品等,他们拥有财富,甚至拥有可以掌控和支配自然的力量。这些足以制造和满足人的欲望,同时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通过欲望和恐惧,科学可以实现对人的控制。在培根的本撒冷,没有提到城邦的德行,没有柏拉图讨论的正义、勇敢和节制,甚至连爱欲也因为科学的控制而消失了,本撒冷的男女的结合不是出于爱欲,而是理性的选择。亚当夏娃泳池的男女,是经过他人的观察和选择订立婚约的。而这种习俗,是科学的组织和安排。科学在本撒冷,不仅实现了对自然欲望的控制,也实现了对整个自然的控制。(14)朗佩特:《尼采与现时代——解读培根、笛卡尔与尼采》,李致远等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
在本撒冷的各种盛大的仪式中,培根不只一次用到“秩序”一词,欢迎几十年未到过的陌生人、欢迎神一般的萨罗门学院元老,提桑的庆典,无不秩序井然。培根的科学,就是一种“有组织的新型科学,把一个秩序分明的复杂机构里的人组织起来”(15)刘小枫选编:《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上),李小均等译,第188页。。出于欲望和恐惧,人们会依赖科学。萨罗门学院代表的科学能给与公民更好的生活,但这个“好”,不是希腊意义上的“好”。
本撒冷是个信仰基督教的城市。遇难的船员们和本撒冷的官员之间取得的最基本的信任是因为基督教。本撒冷写有公文的羊皮纸上印有十字架,在船员们看来,这预示着善意,给他们安全感。而他们也因为是基督徒而取得了本撒冷人的信任,通过“以耶稣的名义和功德”起誓,得以下船上岸。登岸之后接待他们的人介绍自己的双重身份,首先说在行政上是安置处的总管,职业则是基督教神父。船员们称这个地方是“神圣的乐土”,将这次得救比作“在天国得到拯救”。船员们问神父,谁是这块土地的传道者,他们怎么皈依了基督教。神父的回答很是耐人寻味,是岛上的一位萨罗门学院的元老认出并解释了神迹,为本撒冷引入了基督教。神父讲述的时候特意强调,萨罗门学院是王国的核心,其中的一位元老通过观察和沉思,向上帝祈祷,让他们辨明“什么才是神的奇迹,自然的造化,人工制品以及其他假冒虚幻的东西”(16)培根:《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121页。。祈祷的内容是,让他们具备区别宗教、自然和人事的能力,这些能力,属于科学和哲学的范畴。作为最早接触到基督信仰的人,他祈祷的是科学和哲学的能力。在这次神迹中,是萨罗门学院元老让他们得到了《新约》和《旧约》,让这个地方从上帝那里得到了拯救、和平和恩典。但是,他们被从什么当中拯救出来的?这位神父说,福音把这个地方从无信仰的状态拯救出来,就像上帝用方舟把旧世界从洪水中解救出来一样。
在本撒冷,科学早于信仰出现。在本撒冷的立法者那里,有萨罗门学院和保密法,但是,却没有信仰的踪迹,是科学为本撒冷带来了信仰。因为是一位萨罗门学院的长老解释了神迹,取下了约柜中的基督教经典。一个靠科学统治的地方,为什么需要信仰?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基督教,还是基督教带来的秩序?那位见证了基督神迹的元老宣称,“要以其自然哲学知识来判断其它一切,《圣经》的教诲只有当它与自然哲学的普遍性的教导相一致时,才是可以接受的”(17)列奥·施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上),李天然等译,第429页。。由此可见,基督教的信仰是为科学所用的,目的是培养民众对科学如对神一般的虔敬。换一种说法,科学创造了本撒冷的乐土。事实上,萨罗门学院的元老出场,也享受了神一般地尊敬,他衣着言行像极了基督教的的高级教士,他祝福人们的方式,像是教皇或者耶稣基督的现身。“元老”们在培根的《新大西岛》中的称呼是“Fathers”,他称呼民众为“孩子们”,而民众会去亲吻他的衣袖。科学在本撒冷是一种宗教信仰般的存在。
本撒冷还存在一种类似公民宗教的习俗——提桑家宴庆典。如果一个男人拥有三代超过三十人的子孙,就可以举办提桑庆典。这种庆典赞美丰产和富足,充满虔敬和敬畏。提桑是一家之主,享有巨大的权威和荣耀。当地官员都要前往参加庆典。提桑在庆典期间讨论家事,平息家庭成员之间的争端,化解纠纷;批评恶行,劝其从善,解决婚姻问题,指出后代的生活道路,为他们提出命令和建议。行政长官通过自己的权力确保提桑命令和建议的实施。提桑的命令少有人违反,书中给出的理由是,“人们都非常尊重和遵从这种自然的风俗”。提桑的家宴庆典仪式严格,人数众多,但作者强调了秩序井然,这种秩序显然来源于父权。提桑拥有极高的威望和权力,他是维护秩序的关键。本撒冷“国王”没有出现过,但在提桑庆典提及,传令官代宣读了印有国王签名和头像的文书。父权明确服从于萨罗门学院,似乎取代了王权,因为行政长官的权力都服务于自然习俗中的父权。那么这种自然习俗在科学统治的共同体中有什么作用呢?
这种庆典在政治上的重要性在于,它将古老的父权同新式的朝气蓬勃的科学结合统一起来。世俗宗教将虔敬揉进科学,使科学的统治牢固可靠、坚不可摧。(18)列奥·施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上),李天然等译,第430页。
在本撒冷只有两种崇拜,一种是对于自然习俗中的提桑,一种是对于征服自然的萨罗门宫。无论是对于政治、宗教还是自然习俗,都从属于科学统治的需要。出现在本撒冷的那名神父,从事的并不是神职,而是负责接待遇难的航海者。新大西岛“不需要神父,只需要方法,不需要先知,只需要发现”(19)英尼斯:《培根的新大西岛——基督教的希望和现代的希望》,见培根:《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204页。。科学只是将宗教借为己用。科学追求的不仅仅是统治某个政治共同体,使之成为理想的乌托邦,并且,科学征服自然,拯救人类的状况,让理想的政治共同体摆脱人类盛衰的历史循环,就像新大西岛在萨罗门学院的统治下,存续千年之久。
建立一个科学统治下的理想城邦,是培根对古典政治哲学的背离。他的俄耳甫斯寓言反映了古典政治哲学的失败。在《古人的智慧》中,培根记录并重新解释了许多古代的寓言,用他自己的话讲,是用“旧瓶装新酒”。俄耳甫斯的故事中,俄耳甫斯的妻子突然去世,他下到冥府去挽救妻子,用琴声和歌声打动了冥王和冥后,但是他并没有成功,因为在不该回头的时候回头,妻子再也没有机会重返人间。后来的他,独居山林,美妙的歌声和琴声吸引了野兽,让它们改变了凶残的本性,和谐相处,井然有序,甚至感动了草木和石头。但是,崇拜酒神的妇女们,号角声掩盖了俄耳甫斯的琴声,他不再能维持自然的友爱与和谐,他本人被发狂的色雷斯妇女撕成了碎片。在这个寓言的解释中,培根将俄耳甫斯理解为哲学,是打动冥府与鸟兽的自然哲学,自然哲学的任务是“恢复和更新不能持久的东西”,“把事物保持在当前的状态,延缓老化和死亡”。但自然哲学失败了,俄耳甫斯没能征服死亡,带回自己的妻子。据培根的解释,自然哲学的失败导致哲学转向人类事务,通过说服和雄辩让人拥有美德、正义与和平,教育人们友爱、节制、遵守法律和征服。俄耳甫斯挽救妻子失败之后的改变,培根暗指了哲学史上的重大转向,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转向了伦理和政治,转向政治哲学,这个转向带来的后果是,“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上引入人间,使道德哲学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时髦,却转移了人们对自然哲学的关注”(20)培根:《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162页。。这种转移是因为自然哲学没有达成目标,人们掌握自然和征服自然的计划失败了。转向之后的俄耳甫斯也没能长久的保持他自己建立的和谐,培根所指是,哲学建立的人类秩序并不长久。
依赖智慧所完成的事业尽管在人类世界中最为出类拔萃,但它们也有自己的兴衰沉浮。一般而言,国家在繁荣一段时间之后会出现动荡、骚乱和战争,这些动乱首先使法律失效,……文艺和哲学就会被撕的粉碎。(21)培根:《论古人的智慧》,刘小枫编,李春长译,第35页。
哲学不能征服自然,或者说哲学拒绝做出征服自然的努力,没有通过征服自然改善人类的世俗状态,基督教的出现,设定了人的得救,通过信仰实现不朽。而培根渴望建立的是一种能够支配哲学和宗教的事物,依靠它可以征服自然,帮助人类摆脱盛衰的循环,这是《新大西岛》中萨罗门学院的职能。俄耳甫斯在自然哲学以及道德政治哲学面前的失败可以经由新宗教——科学——来挽回,科学可以征服自然,建立新的道德和秩序,甚至科学可以控制人的欲望,为政治社会服务。培根的新大西岛是个脱离了盛衰周期的国度,本撒冷不是依赖哲学和智慧建立起来的。这是一个科学的国度。
培根的《新大西岛》是与柏拉图的一场隐秘对话,他们同样设计了一个理想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建立在绝对的真理之上。区别在于,柏拉图始终对技术(科学)统治抱以警惕,理想的政制只能在言辞中存在,《克里蒂亚》描述的理想政制摆脱不了人固有的不完满,人要么会因为人性而堕落,要么因为僭越了神、追求自足而遭到神的惩罚。旧的大西岛最终消失了。而培根的新大西岛,科学是最为重要的公共事业,他的现代信仰是,科学拥有征服自然的力量,这种力量将哲学、宗教纳入自己的麾下,用新的自然科学重塑整个民族。
古典乌托邦主义与现代乌托邦主义的根本差别在于是否承认理想政制的现实性。古典的政治哲学以探讨人应该怎样生活为己任,现代的政治哲学则探讨人实际上怎样生活。柏拉图对理想政制的叙述中保持着理论和现实的张力,提醒政治生活如果消弭了理论和现实的张力,人类处境将会面临混乱和危险。而培根则站在现代科学的开端,他设想的理想政制是科学统治的实现,那是人类在自然面前获得绝对自由的科学共同体。然而问题是,科学无法为人类提供道德标准,无法提供政治生活需要的正义和节制,所以在实现了科学统治的乌托邦中,政治德行是可以忽略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培根和马基雅维利、霍布斯可以算是同一类型的现代政治理论家。
“发现之利可以波及整个人类,而民事之功则仅及于个别地方;后者持续不过几代,而前者则永垂千秋”(22)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第102页。。培根在《新工具》中对科学发现的论述暴露了科学的野心,他的科学是要惠及人类、改善人类状态的。但政治共同体的基础,可以是科学意义上的真吗?如果建立在科学统治的基础上,政治必将变得没有意义,最后可能建成一个科学帝国。正如在《新大西岛》结尾的地方,萨罗门学院的元老,一改新大西岛立法者的保密法,不再让科学国度隐藏在小岛上,而是让欧洲来的船员回到欧洲传播新大西岛科学的名声。最终科学是否征服了欧洲,我们不得而知。
作为站在现代科学事业开端的思想者,培根从政治、宗教和哲学(自然)几个角度给了技术发明以无以复加的地位。如果说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给当时在宗教和政治夹缝中的现代科学开辟道路,意在让当时政治和宗教接纳科学,那么培根似乎也意识到,大西岛上的科学统治还需要与科学不同的东西。萨罗门学院的元老在公布新的发明之前,要确定哪些可以公之于众,哪些应该保守秘密,适合公布的标准是什么。这似乎又从科学问题回到了政治问题,新大西岛的科学在超越政治的同时需要政治,培根身处现代事业中隐约意识到了现代事业的不足。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科学带来的问题较之培根那个时代更为清晰,科学真的能独立于政治存在吗?现代科学对于宗教、道德意味着什么?一位培根的研究者说过,科学越是承诺人的自立,我们越是要寻求远去的神灵。(23)魏因伯格:《科学、信仰与政治———弗兰西斯·培根与现代世界的乌托邦根源》,张新樟译,第1页。人类对于科学进步的依赖,让自己得到解放的同时也遭受束缚,对于培根认为该保守的秘密,现代人应该保有足够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