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娜
古往今来,人类文明演进无不承蒙价值之光引导,如“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理想国”“乌托邦”等人类理想;也无不由技术进步驱动,如“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正如马克思所言,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2],价值与技术对于文明演进的作用不同:“改造人的生活”“人的解放”等形而上的价值理性起思想引导作用,而“自然科学”“工业”等形而下的技术进步起物质基础作用。价值自觉与技术变革间的矛盾运动,是表现出内在统一的趋同状态、相悖而行的对立状态还是冲决破茧的代谢状态,决定着文明演进是处于成长壮大阶段、相持衰退阶段还是新生孕育阶段。
在工业文明脱胎于农耕文明的成长期,受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资本主义价值感召,历次技术革命浪潮将人类物质创造能力及“人的生活改造”水平推向历史新高。“改造人的生活”“人的解放”等价值愿望与创造物质财富的技术进步保持着“所得即所愿”的内在统一,“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仿佛用法术从地底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试问在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竟有这样大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面呢?”[3]人的生活得到普遍改造,人的解放程度大大超越农耕文明时期。
在工业文明充分发展并暴露自身矛盾的相持期,科学技术“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支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价值观中始终潜涌着悖离“人的解放”的价值暗流,直至价值与技术的矛盾冲突足够引爆人类两次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自相残杀。文明衰落背后的矛盾冲突,是“人的解放”走向“非人化的充分发展”的价值悖反:失去价值引导的技术理性在工业化轨道上狂奔为技术至上主义。当人类有足够技术能力对抗战争、瘟疫和饥荒等生存危机时,却“所得非所愿”地制造出更大的生存威胁:无以计量的财富用于武器制售以寻求安全,然而“花的钱越多,越不安全”[4];曾使人类成功摆脱多种瘟疫的生物基因技术,却被用来制造新的瘟疫;发达的农业技术具备使人类整体告别饥荒的产能,但过度饮食在有的国家成为头号杀手,而有的国家还有大批饥民在死亡线上挣扎。技术对价值的悖离囚禁了人类自己,非未来新文明诞生而难能解放。
在超越工业文明的未来文明的孕育期,人类希望何在?“由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和物理持久的虚拟空间融合而创造”[5]的元宇宙技术,就是一场价值对价值的反思、技术对技术的反制。看现象,是元宇宙技术的异端崛起,搅动资本市场“一池春水”、掀起流量经济的产业狂飙;看本质,则是人类或追寻梦想、或逃离现实、或治愈创伤的内在需求,刺激资本“闻需而动”的嗅觉,召集资本“鸭先知”的流向,创生出元宇宙技术空间。由此,元宇宙技术、价值觉醒、未来文明内在逻辑清晰可辨:人类对未来文明的价值诉求驱动元宇宙技术崛起;元宇宙技术具象了人类内心隐没的未来文明价值理想;能否以价值自觉解析隐含于元宇宙技术中的价值愿望,并光照现实世界价值观变革、感召技术革命逐光走入价值实现路径,决定了能否打开未来文明之门。
“新的人文意义和价值在元宇宙的技术浪潮当中以越来越强大的面相占据生活的主导部分,并塑造了新的人文状态”[6],元宇宙技术因其可能对人类未来宇宙观、人生观、劳动观、社会观、生态观等人文面相重构,而具有价值理想对文明跨越的引领特征。
元宇宙基于高度发达的AI算法、网络虚拟技术和生物数字技术,在实体宇宙中构造了并非真实存在却能全方位沉浸体验、立体式实时交互、多维度真切感知的时空场景系统,被视为具有超越性的“人类进行全面数字化迁移的生产、生活、生存的载体”[7]。在“元宇宙”的英文“Metaverse”中,“verse”后缀所代表的传统宇宙时空观念,在元宇宙超远距离光速传输技术条件下得以重估、重塑,“社会空间、政治空间和军事空间在一种决定性的和基础性的层面上是由移动介体(vectors of movement)和这些移动介体所能达到的传递速度来塑造的”[8],而“将此前慢速宇宙当中形成的人文诸相在一种光速基础上重新汇聚,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价值重估”[9]。同时,“meta”前缀所代表的“above”“beyond”,就有“胜过”“超越”意涵,那么被重塑的具有超越性的宇宙,首先就是针对传统的、物理的、实体的宇宙而言的,即被具象化了的可感知、可身临其境经历、能够以虚乱实的人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宇宙的诞生,源于突破工业文明与物质世界捆绑束缚压榨困境的强烈自我解放需求。尽管现代工业文明创造了空前的物质财富,但自杀、犯罪、吸毒、暴力等生存绝望表现也似乎与日俱增,情感创伤、精神虚无、道德失范越来越成为吞噬个体自由的黑洞。在工业文明行将瓦解的道德废墟和精神荒漠中,“元宇宙可能成为急剧变动社会中的‘安全阀’”,为弥漫狼烟的精神焦土“提供一片绿洲”[10]。
建立在数字孪生、脑机接口、智能合约、通用协议技术之上的元宇宙,能够实现与现实世界平行并进、实时在线的“新的经济、社会和文明系统”[11]。“周公梦蝶”还是“蝶梦周公”之所以在现实世界中不构成真问题,是因化蝶之梦只是可遇不可求且不具备连续可能的偶然意境碎片;但假如蝶梦可如电影《盗梦空间》般不间断连续,或不被梦与醒割裂而保持平行续写,人就完全可以自由选择“做人”还是“化蝶”。而元宇宙技术实时在线与永续存在的特征就实现了这种可能。而且,玩家自主自愿选择角色、职业、社区、目标、性别的自由生存状态使“旧日的乌托邦社会工程”再次重启,人们更倾向于把元宇宙空间视为逃脱现实世界束缚限制的理想彼岸,就像传统游戏被视为“启蒙运动以来欲望、激情与想象最后的‘避难场所’……放弃了有形或身体上的体验,但依然保留着反叛与解放的可能性”[12]的一种主观理想主义哲学。只是元宇宙这个理想主义空间提供了不必放弃有形身体体验却更能满足解放愿望的彼岸世界实现条件,因此较现实生活更令人着迷。和工业文明之下如果“不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用于劳动,他就对付不了自己的竞争者”[13]的“内卷式”人生观相比,元宇宙技术释放了更多实现理想生存状态的“扩展式”造梦圆梦空间。
“用户创造内容”(UGC)是元宇宙平台得以形成产业闭环与盈利模式的核心模块,比如在《毁灭战士》(Doom)中,玩家自己设计关卡编辑器等游戏模组渐渐成为推动数字游戏职业化、产业化的重要创意来源,探索着粉丝经济的元宇宙形式。如2020年美国沙盒游戏公司Roblox通过Play-to-Earn(PTE)模式与代币法币双向兑换协议,使超过120万名开发者在玩乐享受中得到“劳动报酬”,其中1250名开发者收入高达1万美元,超过300名开发者收入高达10万美元[14]。在“用户创造内容”概念下,用户在元宇宙环境享受虚拟服务与创造数字价值成为同一个过程。或者说用户得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在自己所热爱痴迷的数字环境中充分释放创造激情、享受劳动快乐。相较于当下某些“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15]的不属于人的本质的、外在的劳动,元宇宙技术就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劳动本身成为劳动目的、成为人的第一需要的重大跨越。
工业文明的显著特征是以全球范围内对资源稀缺性的竞争性配置,激活生产要素特别是不可再生资源的充分涌流,这使得大航海冒险拓殖的人类活动在短短几百年间发展成为不可逆转的资本全球化浪潮。而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利己主义、技术主义等工具理性驱动人类对自然进行了极尽所能的无节制掠夺,人与自然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直至全面爆发,成为文明前行不堪承受的重负。元宇宙技术对于现有资源配置模式的可能突破,就是弥漫于整个元宇宙数字世界的开源技术,使人与人之间乃至人与自然之间彻底摆脱了基于工业文明资源永远稀缺前提的竞争关系,也因此打破了生存竞争中颠扑不破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在一个以开放源代码为支撑的社会中,当下互联网的内部自我消耗式困境有望被一种打开的、富有创造力和想象空间的外部增长方案所化解”[16],人与人、人与自然间的单极竞争、零和博弈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被超越了。
元宇宙在透明规则与统一标准下采用区块链的分布式记账、决策与传播技术,形成了去中心化的生产组织方式及经济社会结构。建立在成员准入自愿协议及其所确定的自由人共同体联合自治基础上的虚拟社会秩序,使社会成员之间自上而下的权力等级控制关系既在治理成本上不必要,也在地位等差上不平等。自我设定的数字化身(Avatar)使人们既完成了现实世界自我认同的极大补充,也于虚拟世界获得了个性特征的社群认同,“人们在日常经验中所必不可少的身份政治和阶级政治在元宇宙社会中将面临失效”[17],或者在不同宇宙时空概念下被重赋。
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创造出无比强大的生产力之后,人们却发现对物质短缺的超越不仅并未带动精神和灵魂同向超越,反而使后者负累更重甚至反向堕入深渊,这催生了对工业文明的价值反思:不再继续带来幸福感增长甚至使之边际递减的物质价值创造是不是资源浪费?无法滋养精神、喂养灵魂的生产生存方式是否需要彻底的价值变革?满足精神需求的元宇宙技术突破,便倒逼价值理性觉醒,打开价值变革新题,推动价值属性变迁。
价值向度是既有大小又有方向的矢量,可分解为反映取向的价值中心、代表大小的价值期待、抵达目标的价值路径。就价值中心看,元宇宙技术提供了由“物”向“人”的回归可能。工业文明伊始的历次技术革命解决的是机器动力问题,如蒸汽机、电能、核能,距今最近的计算机技术革命解决了信息动力问题,而元宇宙技术解决的问题则升级为“人的动力”本题。“一切人造的东西都可以当作是过去用身体或身体的一部分所行使的功能的延伸”,或者叫不断“外化”的“器官”[18],而这种“被外化”的“器官”终于从与“物”的世界直接接触的手、腿、躯干等身体部分,升级到间接接触物质世界而直接通向精神世界的大脑。这种升级使互联网万物互联技术功能被运用到终极境界,“一旦互联网迈进了元宇宙,则宣告着互联网的功用中心彻底由信息变成了人”[19]。这种对“人”本身价值的抵达,突破了以“物”或“等价物”作为价值计量内容的旧有逻辑,进入“在那里人不再是资产者”[20]而是人本身的价值境界。就价值期待看,当人类有机会借助元宇宙技术遨游精神世界时,会发现隐没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创造空间及生命存在状态既包括现实世界迄今为止已探明的最远时空边界,又远比它丰富宏阔乃至无涯无垠,因此价值中心自外向内的回转必然同步以价值期待自内向外的扩展,不仅能“通过数字虚拟宇宙认知自然宇宙的奥秘,丰富自然宇宙的内涵……还将激发、涌现自身更多的秘密,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类的创造性”[21]。显然,元宇宙在摆放个性化生存样态、安放个体价值期待上,是较“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22]的工业文明更具内涵外延容量。就价值路径看,工业文明发端于西方地理大发现时期对“海的那边”的好奇、探索以及由此刺激出的不可遏制的征服、攫取、掠夺、奴役冲动。这种冲动至今痉挛着不肯善罢甘休的余波,如当今世界规模性纷争、战乱,鲜有不始于向外扩张。而那些远离苦难、庇佑心灵的宗教、艺术、哲学家园,大多是内观省察、向内问求智慧力量的文明成果。元宇宙技术“一切皆有可能”的无限时空场景,完成个体哲学内观本领与精神自洽境界的无差别赋能,使普罗大众有机会潜于自我认知的深海,自由探寻一角冰山之下的庞然大我,人的内在价值实现便找到新的路标,那些外求而不得或由内外冲突所致的痛苦,也在自我的发现与相拥中和解消散。
在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有机联系中,客观存在着牵引与被牵引、推动与被推动的双向互动关系,即价值理性对于工具理性的上行感召作用,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会自上而下引导更多如“元宇宙”等能创生美好生活感受的技术革新,以及工具理性对于价值理性的下行助推作用,如元宇宙技术所拓殖的美好生活体验会自下而上形塑对“美好”的认知。那么,从“美好”这一价值具象推及价值普遍,元宇宙空间的全新存在方式必然会策动对“生命何以美好”“人生何以值得度过”等价值问题的自觉思考或本能选择。这些都将突破被工业文明谨遵恪守的“经济人理性”原则和以“可计量物质财富及可实现物质变现或财富兑换的权力资源”为主体的价值内容,及“知识、尊严和价值都变成单纯的交换价值,使之可以而且只能用金钱来衡量”[23]的单极价值结构。亦即绝大多数人自觉不自觉以物质财富积累和社会资源配置能力扩展(职权升迁)为终身价值目标或最高价值追求的价值观将被修正。尽管时代先觉者早已强烈批判过当下过于单一的经济价值观,认为极有必要重塑“一种扩展的、变动的、混合的价值解释”[24]以重构价值内容,但真正推动普通民众价值觉醒的还是元宇宙技术所提供的复数价值、扩展价值体验机会,如审美价值、思维价值、社交价值、观念价值、人格价值等。这些复数价值被现实世界的经济人假设惯性推动,实现了经济价值的变现,如粉丝经济、流量经济、创意经济、饭圈经济、带货经济、直播经济等,就是对复数价值内容的认证、对完全不同于物质世界生产消费经济规律的价值逻辑的认可。这种非物质价值的实现,无论对于多元价值内容的创造者还是承兑者,都具有文明形态开拓的客观性和正义性。
元宇宙虚拟时空下,价值向度的内化回归与价值内容的多元复合,必然伴随以价值依据的重新确立,亦即完成关于价值的“何以确立—确立什么—怎样确立”逻辑闭环。在现实世界,以经济价值及其附属形式为主导的价值体系正遭遇认同危机:不仅一部分极简主义者、犬儒主义者、躺平一族毫不困难地抵制了物质诱惑,而且随着物质利益刺激权力腐败的灵敏度下降以及民主政治制度和现代治理体系对公权力的监督制约,权力诱惑也再难占据部分社会成员的价值认同制高点。在旧有价值认同遭遇危机而新型价值认同未及构建的价值空场,各色迷失的价值认同登场亮相,如认同及时行乐、开心为王、娱乐至死,以至搞笑节目、短视频、抖音等娱乐平台潮水般入侵个体空间;如认同颜值、以貌取人、为脸痴狂,以至流量明星为吸粉不惜以“娘炮”等性征异化迎合市场、哗众取宠。这些价值认同迷失主要通过互联网平台及具备元宇宙特征的虚拟社交平台发生,可视为伴随元宇宙技术成熟而同步发生的不成熟、非理性价值认同样态。但同时填补价值空场的,也有那些早熟的、理性的、先觉的价值认同方式,表现为正能量的传播力、先进思想的引领力、艺术美学的征服力、人文哲慧的熏化力等。人们不难在元宇宙社交技术下辨别价值认同的“敌友”“异同”阵营,也因而比以往更易融入价值立场“共同体”,“归队”所激发的归属感与认同感,既让孤单不再孤独,也易在社群成员间集成价值认同、价值记忆、价值确认、价值存放及价值凭证功能,并依据创意、才能、天赋、劳动创造,生成数字产品的价值权证,在“新的复数价值逻辑之下”[25]为元宇宙数字产业生态化发展提供价值交换、价值流通、价值实现的认同依据。
“内嵌于技术背后的价值倾向”[26]对于当下来讲并不陌生,如同样引领农耕文明走向工业文明的“自由”“平等”价值。不同的是,元宇宙技术条件下的自由、平等价值,因不作为确立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工具价值所附会而更纯粹、无伪。因此,元宇宙所隐喻的未来文明价值内涵,在自由、平等上,是一种超越工具价值而奔赴终极价值的螺旋回归,而在人本、共享、生态上,则有不言而喻的价值批判意蕴。
“元宇宙”之“元”,有“根本”“初始”之意,这涉及了元宇宙作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必须回答的本体论问题。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人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社会发展的唯一目的,未来社会“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归复,这种归复是完全的归复”[27]。这种人本价值在中华文明中得到过深切呼应,早在西周时期就确立的以人为本文化精神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的一项重要贡献”[28]。而在西方文明中,第一场自觉的人本主义运动始于为争取人性解放而反抗以神为本的文艺复兴。觉醒于文学艺术中的人性同时又复活在了反对封建等级制度和瓦解封建社会生产关系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打出了“天赋人权”的人本价值旗帜。在这一过程中,费尔巴哈创设了唯物主义世界观之下的人本主义,主张把“全宇宙的、超自然的、超人的”一切东西归还给人,还原人性作为理性与非理性相统一的整体性。费尔巴哈以“观察自然,观察人吧!在这里你们可以看到哲学的秘密”的鼓呼,重新唤醒古希腊文明中“人啊,认识你自己”的伟大命题,终结了神学对于人的本质长达千年的异化。但他同时对“通过某种超阶级、超阶层的互爱来消除现实生活中的罪恶,来构建起人本主义的理想社会”[29]的期待,显然又未能预见工业文明之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生产方式对人的本质的另一场异化和对“人本”价值的凌空悬挂。在工业文明之下,理性主义被成功改造自然、极大解放生产力的功勋推向统领哲学思潮的巅峰后,却走向了无限制掠夺自然、不节制资本贪婪的悖反,在全球性生态恶化、资源枯竭、人口危机、贫富分化、社会分裂的后果中露出破绽,更同期发展为轻视、压制乃至牺牲人性中非理性成分的专断,使人性在片面化、平面化、单调化的异化空间遭受了扭曲、残害与戗伤。非理性主义在这种环境下崛起,成为现代人本主义对理性主义现代性的顽强反抗,其对工具理性所创造的物质世界的反弹式轻视和对于人的生命体验的强调,或暗合了元宇宙虚拟技术横空出世的价值冲动:数字虚拟技术指向“一个比当下更加真实的‘超真实’世界,那里潜伏着一股清算、取代现实的冲动”[30];或配合着元宇宙技术深度解构人性需求,在人的重新发现与精神孤独拯救上取得重重突破。如,在人的身份认定上,元宇宙技术不仅具有“数据躯体”再造功能,使人在肢体感受上脱离孤独物理困境,获得有别于现实世界的、能满足更多生命宇宙想象的另类人生的“分身式”复合身份,“是人类基本生存方式的各种系统的打破与重组”[31]。这种身份“增生”有助于消解被现实世界阶层固化藩篱引燃助长的反智识、反精英愤怒,甚至以另类途径在隔绝的圈层间架设人性本来相通的价值和解桥梁,“事实上是对当下社会经济阶层固化、价值撕裂的一种超越性解决方案”[32]。在人的尊严实现上,元宇宙技术提供的全新虚拟空间能够“一键清零”现实生活中的无尊严、不体面、不名誉印记,使人生有机会重启,重获生之为人的尊严、高贵与神圣性。同时信息不可删改协议也使人懂得珍视在数字化未来中“找到新的希望与尊严”[33]的机会。在人的性格健全上,由于元宇宙技术将强化人主体地位的均等化机会和共享化资源赋权于普罗大众,使所有社会成员都有机会充分实现意志、情感、个性的自由表达、资源转化与价值确权。那些因现实条件限制而被压抑的、隐没的、潜在的个性化基因因此而得到释放、发掘与激活并被完好记录、保存和保护,人得以在潜意识无意识的“深海”深度抵达并深刻体验本性的发展与健全。
同被悬空的“人本”价值一样,“自由”曾招展在资产阶级高扬的价值革命旌旗上,却最终被困于“工人阶级只能自由选择把劳动出卖给这个资本家还是那个资本家”的锁链中。而人类迄今依旧渴望成为的“自由人”,则应该是“释放了生命天性的、摆脱了物质束缚的人”[34],这种“人”是“一切人”而非“少数人”,是“存在”的人而非“占有”的人,是自主自愿发展自己脑力体力的人而非强迫自己劳动的人。而元宇宙技术就为“一切人”、“我思故我在”的人、在劳动创造中全面发展天赋的人实现如下自由提供了虚拟条件:
一是“人身”自由。人类通过技术升级不断突破物理性限制以提高生存发展的自由度,如文字对记忆限制的突破、广播对距离限制的突破、影视对时空限制的突破。而元宇宙技术以其传感统合手段极尽可能地突破了人在三维世界的种种物理界限,虚拟实现了任意场景即时连接抵达的“在场”自由、“数字人身”自由,比如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甚至回到地球生物起源的海洋时代。
二是人性自由。元宇宙技术使人们不必再像现实世界中那样,须先穿越财务自由的天花板才可能进阶获得思想自由、意志自由、精神自由,而能无条件、不设限地抵达各类自由,完成对殉道式自由苦役的极大赦免。此外,元宇宙技术在极大提升个体人身、情感、意志、认知自由度的同时,能够“反作用于人的心智世界,促进它的构造的变化乃至革命”,使之“具有了反向自我设计和改造的能力”[35],亦即人在元宇宙中还有可能“对于自身做出积极主动、清楚明白的自控”[36],从而抵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心性自由。
三是规则自由。元宇宙的虚拟化身融入方式,能以小代价甚至零成本推动现实社会既有伦理秩序发生适应未来文明的调整进化,比如虚拟重塑合乎“人自由全面发展”要求的婚姻家庭伦理。“元宇宙将成为一个新的伦理道德和法律法规的试验场,探索在没有中心权力约束下人类如何建立规则和秩序”[37],也帮助人类创设新伦理启蒙破茧的试运行条件,摆脱现实世界对伦理规则的路径依赖,使人们在规则对人性的追认中获得被认同的尊严与自由。
四是治理自由。元宇宙首先凭借万物互联、数字认证优势,“前所未有地激活了原本散落在各处的各类传统社会无法有效利用的微资源,使其被发现、挖掘、聚合、匹配”[38],从而获得超越传统市场的资源配置效果。这使基于资源配置方式而构建的社群治理结构趋于“去中心化”“自治”的演化进路,客观上也激励资源配置客体在主体身份归复过程中生成秩序自觉,主客体合一合力趋近治理自由。
西方自由主义使人们在法律和道德的保护下合法正义地构筑起致力于个体满足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城堡,社会也在个体激烈竞争中走向精英主导模式。而当竞争变得过度且极端时,当个体在丛林突围中遭遇严重内卷与自我消耗时,数量巨大的底层成员放弃了个体对高处的仰望与登攀,转而向同处境的同类寻求共情共在等共享体验时,元宇宙技术创生就获得了新的发力点,并以三种模式满足了共享价值诉求:
一是经济共享。元宇宙作为共享价值的重要技术载体所能提供的共享形式,不仅仅限于共享单车、共享汽车、共享场地等有形物品的经济共享,更包括了闲置状态的时间、创意、技能、认知、思想、审美等一系列具备需求满足功能的虚拟价值共享。其成员越多、成本越小等超越物权排他性的经济特征,不仅使更多人在反资源竞争型经济形态中深受其利,使闲置冗余的物权功能得到激活,更使那些彰显优越等级身份地位的专属独享经济及其所蕴含的专属特权价值,越来越受到共同价值追求的孤立与离散。
二是认同共享。元宇宙技术为不同成员提供了“共享着一定的价值、信仰、目标,甚至有着共同的生活方式与消遣观念”的初始条件[39],这大大缩短了“人以群归”的找寻历程,使价值、意志、见识上“一见钟情”的“遇见”,变得可遇也可求。元宇宙技术所设定的不同主题社区多重数字化身,使主体可依据在不同社区的认同度自主调整资源分配,在加总认同最大化原则的调节下实现个人潜能最大化激发,也同时形成个体间、个体与群体间的良好共享共存共生关系,实现人的“共同存在性”这个本质——人通过发挥自己的本质,创造、生产人的共同本质、社会本质[40]——从而避免“交往异化”。
三是创意共享。元宇宙空间可实现消费者与生产者的身份合一,社群成员能在创造性产出过程中体验生命意识释放涌流的自在与愉悦。其生产(消费)方式多为群体共创合作模式,是“一种开源式结构,从而使体验者(观众)、AI计算机系统,通过人机的社会交互,共同构成群体创造的模式”[41],“是一场关于创造共同意义模式和建立共同价值情感”[42]的虚拟实践,创意共享成为元宇宙社区成员彼此成就的稳定共建结构。
平等是人类的永恒价值,如卢梭认为人生而平等,没有平等自由便不能存在。但卢梭的平等观念建立在财产私有的基础上,他把保证人人平等的契约和法律与商品交换联系起来,折射了近代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现实[43]。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平等在多大程度上被体现?是所有人的平等、全面完整的平等、本质上的平等,还是部分人的平等、有条件的平等、形式上的平等?相较于现代西方文明法律意义上的、资本可以自由逐利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平等,更具经济分享意义的、反映终极人文诉求的、体现所有成员尊严与体面的平等更令人向往。而元宇宙技术为实现后一种平等提供了超越工业文明的条件,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规则平等。不少人沉迷网络游戏的原因在于能够于其间找回失落于现实世界的稳妥与安全,如协议规则的公开透明与无差别执行,可以免去现实世界潜规则、暗箱操作等既起决定作用又完全不可控的惶惑与不公,人们可以按照既定规则放手争取、爱拼会赢。对规则内的可预判失败,也心服口服、愿赌服输。对剔除了规则、信息不对称等不公平因素的游戏空间的痴迷,折射了人们对规则公平的渴望。而元宇宙技术“恰恰是这样一种基于权利平等的个体间如何重拾信任和组织的全新技术基础上的全新组织逻辑和规则范式”[44]。
二是关系平等。元宇宙社会“不同于农业社会的差序格局与工业社会的团体格局,新信息技术范式带来的是扁平化的分布式社会”[45],其去中心化规则所设定的成员间平等关系体验,如同18世纪博彩游戏中消除身份的“平等感”与“无差别感”,“这既侵蚀了旧的社会体制,又推动了法国大革命中的新秩序构建”[46]。从追求关系“平等”的意义看,元宇宙技术更具有马克思主义“自由人联合体”意义上的平等意蕴,“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在他们那里不是空话,而是真情,并且他们那由于劳动而变得坚实的形象向我们放射出人类崇高精神之光”[47],是人类梦想的未来文明平等价值的预先践行。
三是过程平等。作为元宇宙核心技术之一的区块链,是“综合加密算法、共识机制、分布式数据存储、点对点传输等成熟IT技术的集成创新技术”,其强大核心功能就是完成永久不可篡改、不可删除的分布式记账。这种完全如实、不容伪造、高度保真的过程记录,是“实现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信任、协同的技术基础”[48],人们在其中以“个体平权式参与”方式获得了全过程平等。
与自由、平等的人类永恒价值不同,甚至也比人本、共享等价值的出场背景形成得更晚,生态价值作为元宇宙价值谱系中的“低龄”成员,是针对工业文明对自然的掠夺式消耗以及对人的劳动目的、劳动过程、消费行为乃至人性本身的全面扭曲异化,所做出的后现代式价值批判。元宇宙作为技术对技术的革命、价值对价值的反省,具有赫然可见的生态价值导向:
一是生态哲学意境。元宇宙技术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关系的世界观,具有完全不同于工业文明单极对立思维的辩证统一生态智慧。如以虚拟世界的无所不有填补实体物态的离场空白,统合了虚拟万物的在场与不在场;以数字资源的无限丰富补给实体资源的限量配置,统合了数字资源的有限与无限;以身心合一、物我不二的内在和谐消弭着人与自然、人与人外在冲突,统合了在线世界的二分与合一,实证了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49]。
二是生态低耗特征。元宇宙世界依靠观念资源有机循环而不是实体资源真实消耗,就足以支撑虚拟万物的运行。人以脑力资源在精神世界寻求自为调和、自觉持中,从而获得存在价值意义的智慧生存方式,是对工业文明依靠征服、掠夺、索取外在物质世界以获得价值意义的否定或升级。同时,元宇宙经济“边际效益递增、边际成本递减、交易成本趋零”[50]等特质迥异于传统经济特征,也足以揭示元宇宙技术低资源消耗的新经济形态与可持续价值。
三是生态有机结构。元宇宙技术打造的全新数字化社会,“是一个生态级的系统性工程,至少涵盖从环境建构到系统支持再到功能填充等多个层次”[51]。环境模块包括以数字孪生方式生成现实世界的维度设计与细节场景;系统模块包括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迟、多元化、经济及文化等关系建构的契约协议;功能模块包括线下线上整体“迁移”、线上复合创新等功能开发;执行模块包括各层级构建的运行执行配套服务。可见多技术协同有机构建的元宇宙环境是一个须在生态有机思维支配下方能正常运转的生态文明世界。
元宇宙在技术上被看作未来互联网,在价值上则被称为人类的乌托邦。所谓乌托邦,就依然还是梦想。这种梦想自有明确文字表达的《理想国》算起,在至今已2000余年的时光隧道中,是越来越趋近还是越来越远离?更甚于人类几千年走来的迂回与遥远,元宇宙技术能在多大程度实现自身蕴含的价值正义,都不在于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而更在于价值理想之光能否照进技术革命的现实且绕过价值自反悖论。
尽管元宇宙技术的人本、平等、自由等价值取向相对于工业文明对人的价值异化而言,具有阳光一般温暖明亮的进步性,但元宇宙空间是不是人类文明的未来方向?算不算一种未来文明?具不具备真实不虚的正义性?会不会带来另一场人性异化?这些问题几乎对所有瞩目于元宇宙的人,都有着如鲠在喉的隐忧,以至于乌托邦的放飞梦想,常常伴随着反乌托邦的内心回响。如“那绝不是人类的未来‘家园’,至少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那不啻为是一种背井离乡甚至离尘绝世般的撕裂体验”[52]“如果元宇宙真的是人类社会的终极形态,那么这个社会应该充满了真实的阳光、洋溢着真切的幸福,而不是大多数人都走向了迫不得已的犬儒和心甘情愿的虚无”[53]。这些如芒在背的不安都来自“虚”对于“实”的两重陷阱:
一重来自“断裂”。元宇宙空间构造对于现实世界的态度,若是以价值突变的决绝狂飙式抛弃,或是在价值启蒙的觉醒下谋求渐进式取代,那么无论是大革命对旧制度的勃勃雄心,还是伊甸园对黑森林的寸寸道别,其结果都是一场“独自去偷欢”的断裂,是对破碎不堪的现实世界的放弃与逃离。其悲剧性在于人们满载期待而赴的“新大陆”是一个数字程序化循环运行的虚拟世界,尽管在人的“六识”感官上看得见也摸得着,足够以假乱真,但若不能反向链接对于现实世界的价值构建作用,让人们能够载着新希望、新启示重返和重建肉身凡胎的栖息地,那么人性就依然处于被悬置的进退两难。假如无法返回现实,元宇宙算不算一种致幻致瘾的精神鸦片?人类是不是才真正误入无路可退的绝境?
一重来自“偏离”。“如果通往元宇宙和一个新在线存在的大门已经打开,它们的时日也并不长,其开放不会是平滑而优雅的系列步骤,而是粗暴而含混地结合着混乱事件与冲突的产物。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些事件既震撼人心,令人振奋,也常常令人恐惧。”[54]但趋利避害的本能使人更愿意享受蜜露、沉迷甜头,而更易偏离对潜在危险的关注与解决。人们的兴趣热情不再集中于洞悉现实世界的经验规律、传统智慧的体验感知,人们的奋斗努力不再流向解决现实世界有限性、相对性的“真问题”,而受元宇宙空间恣意想象诱惑,报现实以冷漠犬儒态度,活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不匹配状态。如果人们偏执于虚拟存在的连续性而轻视现实生活的流动性,把现实挫折简单归结为人间不值得而迷恋虚无与虚幻,丧失现实世界构建的意义价值认同,那么即使与真实世界不至断裂,但人类能够重返的家园,已然沦为寄居肉身的饲养场、垃圾堆,仅剩元宇宙空间无法实现的吃喝排泄功能。人即便拥有法力无边的元宇宙心智,也不抵真实世界的荒凉无望。
维护“多数人”还是“少数人”从来都是价值正义的判断标尺,所以“自由人联合体”的“所有人”意义上的平等、自由关系就更成为迄今已经科学论证和部分实践检验的人类社会终极理想。元宇宙的无限吸引力深受其“所有人”协议原则的价值感召。但在价值践履层面,人们不仅对于“所有人”的实现可能抱有怀疑,甚至对“多数人”的价值实现也难以乐观,只缘一个不争的事实:站在这场势不可挡的元宇宙技术变革背后的力量,是资本。这场表现出显著价值革命乃至社会变革色彩的技术进步,并非由深受工业文明价值异化压迫、遭受人性痛苦的普通民众于价值觉醒中发动。恰恰相反,他们是元宇宙经济的目标客户。当然,用户创造内容(UGC)、消费生产合一的美好愿景给了人们无比振奋的劳动憧憬,但如果看似高度自治平等有序的标准制定、协议拟订、意见表达、提案审议、决策动议机制被选票巧妙操纵;如果市场垄断、利润剥夺、丛林法则被表面的“平等感”“自由感”掩盖得不露痕迹;如果劳动创造机会和价值分配机制组织被资本或权力收编,这都将使元宇宙沦为旧有文明规则的延伸照搬,而渴望在元宇宙实现潜能挖掘、个性舒展、自由发展的“大多数”,则很可能沦为新一轮资本盛宴的收割对象。人们当然期待元宇宙技术价值之光能够照彻未来文明的入口,也情愿元宇宙技术走回少数人奴役多数人老路只是一种较坏可能,但这绝非危言耸听。
当元宇宙技术毫无疑问将开启人类技术革命新纪元时,人类会不会同步进入元宇宙文明?或者,元宇宙技术下的人类新存在状态能不能视为一场文明进步?更进一步,虚拟技术数字世界带给人类生产生活的颠覆性影响将致使人类文明走向进步还是倒退?这是一系列不得不审慎作答的问题,毕竟,无论看从前许多古老文明萧然消亡,还是看今天浩瀚宇宙仅有地球文明兀自孤独,或许正如费米悖论所言,人们能够预见文明演化中存在的天然壁垒。那么元宇宙技术到底是一扇人类逃出生天的文明进步之窗,还是一堵面壁碰壁而最终导致文明冲突停滞乃至倒退消亡之墙,至少有三大误区须警惕提防:
一是倦怠于客观规律的探索将导致人类智识的成长性停滞。不断提升对自然、宇宙以及人本身的认知改造能力,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不变主题。无论是元宇宙技术对真实世界的模拟还是对超凡世界的虚构,“人类在元宇宙内的任何活动,包括探索性的活动,本质上都不能够产生新的知识”[55]。在陆地大海作为生存环境、宇宙星辰作为未来愿望的奥秘还远未穷尽之时,人类技术早熟般地被放任自流到意识领域探秘,纵然也有人性勘探的人本意义,但若以客观世界实体宇宙的认知停滞为代价,缺少把握客观规律的科学支撑,那么越执于向精神意识的无限窥探就越流于荒诞。尽管元宇宙空间能“有效提升人群中具有更高知识能力的比重,从而提升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结构,但是整个文明的知识进步却也同时停滞下来”[56]。
二是沉浸于自我意识的宠溺将导致人类在安乐漩涡中沉沦。元宇宙技术可实现与实体宇宙的最大化隔绝、个体生命需求欲望的最大化满足,而后一种体验对前一种选择有着致命吸引力,“对现实人生丛林规则的恐惧使人们一往无前地化身为厮守虚拟体验、沉浸梦境的‘漫游者’”[57]。对大多数人而言,正是沉浸式安乐享受,悄无声息地消解着人作为主体对客体世界的影响力与改造力,使人遭受“死于安乐”的“猪栏式”退化。彼时人们不仅丧失对元宇宙陷阱的判断应对力,更对现实世界生存危机束手失策。
三是失控于智能机器的崛起将导致人类重陷自相奴役的轮回。人机接口是构建元宇宙完全虚拟世界的连接嵌合方式,但当该技术使“人类思想变成可观察、可测量甚至可控制的变量”[58],就不得不引起人们对于人工智能可控性的警觉:人机之间是否会出现严重冲突对抗,包括“机脑”对人脑的“欺凌”与“吞噬”?“机”是否会成为人控制人的工具?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进化路线始终保持着更多人不断获得更大解放的正向趋势,尽管路径迂回曲折,但仍然昭示出值得期待的美好前景。但如果元宇宙技术使人类走回更多人被重新奴役的老路,那文明便在一个重要拐点拐入退化歧途。
元宇宙技术中的“去中心化”协议规则,就其价值导向言,在于无人为等差、无差异化地释放每个成员的创新潜能,让人性回归自由舒展的放松状态,同时促进规则意识觉醒,激发自控自治能力,形成无需强压而内在有机、自化运行的温良治理秩序。然而在人的惰性、贪婪、自利等骨感现实面前,过于丰满的理想很可能遭遇三重落空:一在个体精神秩序层面。原本为个体作为自由而设计的元宇宙空间,很可能导致部分成员在欲望放逐上自纵、在是非判断上躺平、在责任义务上逃离,非但没能构建向上向善有序有节的内在治理秩序,反而放任了道德伦理的失范、原则标准的失能与精神世界的凌乱。二在元宇宙内部秩序层面。元宇宙领域的拓荒必然带来一个时期的野蛮生长,如果不能在这个过程中建立和整合出可以互联互通、兼容转换的统一标准、通用规则、一致协议,那么就会围绕那些模糊地带、空白地带的控制权、产权、议价权产生逾越规则的恶性竞争、无序扩张与博弈乱象。三在现有秩序层面。元宇宙“诸神退位、元神登场”的秩序设计不仅未必能实现系统内自治自理的善治良序,倒很有可能给现有治理秩序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如易于穿越国际贸易壁垒的数字技术可能催生黑市交易与地下经济,如意识形态、恐怖主义、舆论战等产品内容可能触及国家主权与利益红线;如去中心化交易中绕开监管、偷逃税款、躲避制裁等不当利得空间,可能滋生无政府主义甚至挑战主权、扰乱社会、煽动暴乱。“虚拟可以帮助人类更好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更好地享受人的自由,但元宇宙不是法外之地,最终还是要受到各国法律法规和伦理道德的约束。”[59]如不能和现实世界的秩序形成有序对接或对现有秩序做出更合乎公平正义的优化影响,那么元宇宙作为未来文明的希望是无法确立的。
元宇宙技术下的价值观变革,从根本上是一场社会革命的价值体现。尽管可以乐观认为,是人之为人所共有的肉体和精神解放的本性需求驱动了技术革命,拯救了人类,但已被严重差异化、异化的现实世界必然会不自觉、无意识地为此预设重重障碍,或者无关人心人力,仅仅因为旧世界旧价值旧机制运行的抵制惯性使然,那么直面与正视价值革新中所不可能免除的磨难、苦痛甚至可能的悲剧性后果,就也不是悲观,而是勇敢。若能正确领会元宇宙技术理想对于文明演进的价值回应,以隐含于技术革命的人本、自由、平等、共享、生态等价值自觉,照破被物化、被奴役、被压迫、被剥削、被分裂的价值蒙昧,识破并跳脱价值悖反陷阱,保持人间值得的现世情怀,以元宇宙技术的价值正义引导现实世界价值观变革的人间正道,人类或许有机会在“元宇宙技术革命”的体验与领悟中,迎来那个伟大的、无限广阔明媚的新纪元的金色曙光,而不是看璀璨烟花惊世一燃,或任由又一个乌托邦梦想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