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辉,吕静,邹吉宇,张忠胜
1.辽宁中医药大学,辽宁 沈阳 110847; 2.辽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辽宁 沈阳 110032
糖尿病肾脏病(d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既往又称糖尿病肾病(diabetic nephropathy,DN),是糖尿病的一种微血管并发症,主要以肾小球血管损害为主。目前已经成为全世界范围内导致终末期肾功能衰竭的主要原因[1],该病以持续蛋白尿升高、肾小球滤过率下降等肾功能变化为主要表现[2]。据统计,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与生活方式的改变,国内2型糖尿病患者DKD患病率高达40%,因此,对于研究DKD的早期筛查、改变生活方式、控制血糖等防治手段十分必要[3]。近年来,中医药防治DKD效果显著[4-5],在临床中被广泛应用,象思维作为开辟中医基础理论的重要法门,对当代中医临证思维应用有着重要指导意义,本文将象思维方式应用于探析六味地黄丸防治DKD的理论研究中,为其临床应用与实验研究提供理论参考依据。
象思维作为人类日常生活和生产中最早的思维方式,将自然的整体性作为前提,以物象为基础,以意象为媒介,从而总结和分析宇宙万物的发展规律。中医象思维的应用最早可见于《黄帝内经》,书中以此方法阐述了阴阳五行、气血津液、脏象经络等理论,奠定和丰富了以象思维为基础的中医基础理论。象思维的表现形式以取象比类、观物取象为主,主要分为物象思维、意象思维、大象思维三个层面[6]。物象主要是通过感觉与知觉所获取的世间万物的象;意象主要是具体物象被人体意识所感知的象;大象则是抛开具体物象,包罗万物的整体动态分析事物的象,以此为基础,象思维可以更加系统、具体地诠释中医相关基础理论,使中医学更好的被世界所认可。
DKD属于中医古籍记录的消渴继发的“水肿”“虚劳”“关格”“尿浊”等范畴。其病机为消渴迁延日久,耗气伤阴,损及肝脾肾三脏,以肾为主,兼夹痰、热、瘀等致病因素。该病伊始,多见气阴两虚,渐渐导致肝肾阴虚,而后阴损及阳,伤及脾肾,晚期肾阳衰竭,五脏俱虚[7]。临床症状除糖尿病症状外,以水肿、蛋白尿、腰酸腿软、倦怠乏力、头晕耳鸣、目涩等为主,因此在治疗上不能单纯从肾论治,应兼顾其他脏腑,故而以象思维为基础,分别从肾、脾、肝三脏进行理论探究。
1.1 肾者水脏,主封藏,五脏阴阳之本《说文解字》云:“肾,水藏也。从肉,臤声。臤,坚也。从又,臣声”[8]。古人之所以将解剖中的实质肾脏命名为“肾”,取“臤”声,首先是因为肾脏从形体上看是最坚硬的脏器,其表面由三层膜所包裹,这符合了“臤,坚也”的说法。肾主蛰守位,与冬季相通,冬季寒冷,寒主收引,事物在冬季多呈坚紧状态,由此以肾应冬,这一点在此也可得到体现。当肾失封藏之能,则可出现精脱,临床表现上以蛋白尿为主。其次以“臤”命名也取“臣”之意,肾作为泌尿器官,具有调节体内津液的输布和排泄的功能。水在古代也有“善”“智”的意思,上善若水,知水者可知天之道,因此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臣”,同时肾空间之象在北,有“北方生寒,寒生水……咸生肾”“水曰润下,润下作咸”等说法,故而肾主水,司开阖。消渴日久,耗阴伤气,则肾气亏虚,开阖失司,临床上以开为主则尿量频多,以阖为主则尿少兼足面部水肿。《郭店楚墓竹简》有云:“太一生水……天地者,太一之所生”[9],认为水是万物之母。《景岳全书·传忠录下》曰:“命门为元气之根,为水火之宅,五脏之阴气非此不能滋,五脏之阳气非此不能发”。是故肾者,先天之本,万物之母也,藏五脏六腑之精,五脏之精随用而灌注于肾,肾精化气而分阴阳,支持、协调一身脏腑,主生长发育。若肾气虚,则可见倦怠乏力、腰膝酸软疼痛、脏腑衰弱,日久气阴两虚,阴虚致瘀,瘀阻脉络,则可见糖尿病微血管病变、周围神经病变等。
1.2 脾者土地,主运化,气血生化之源《说文解字》云:“脾,土藏也。从肉,卑声。卑,贱也,执事也”[8]。“卑”通“椑”,酒器也,以左手持之。“卑”又可为“婢”,贱也,执事也,即指奴婢,古人以天为尊、地为卑,右为尊、左为卑,故“卑”有低下、辅助之意。古人以“脾”命脾脏,也就是取其助胃运化水谷精微之意,《素问·刺禁论》中就将胃比作布满货物的市集,而脾为运输货物的使者[10]。古人从解剖角度,对于胃的生理功能认识较为充分,又认为脾与胃以膜相连,故而推测出脾辅助胃将食物运化为水谷精微而营养五脏六腑,并将胃之清气上注于肺,布散周身的生理机能,将其称为“仓廪之官”。消渴者若长期进食膏粱厚味,可导致脾气虚弱,失健运之能,则水谷精微不能化生,升清降浊失司,精微随尿液下流,而见尿浊、乏力肢困之表现。根据解剖位置,脾位于五脏之中,属中焦,同时五行属土,土爰稼穑,皇天后土,土生万物,故脾为气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杂病源流犀烛》中指出:脾统四脏,脾有病必波及四脏,四脏有病,必注重养脾。可见,脾虚是DKD发病和病机演变的关键一环,也更加印证了先天生后天,后天养先天的论述。若脾虚日久,不能输精于肾,则肾精不充导致肾阳衰微,加剧疾病演变。脾,土脏也,《黄帝内经》认为脾象为地,其功能也可象地之用[11]。地气上升,天气下降,则二气和而晴爽立至,认为脾为气血津液之枢纽。若脾气亏虚,升降失常,则津液不能散布全身,水湿停滞体内出现水肿,同时脾不统血,摄血无力,又可伴有血尿。
1.3 肝者肾子,主疏泄,将军谋虑之官《说文解字》云:“肝,木藏也。从肉,干声”[8]。肝脏之所以命名为“肝”,就是取意象于“干”。“干”在古代有两种解释,一种为“干,犯也”,这里的“犯”为动词,而另一种“干,楯也”,指具有防御性的盾牌。其实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盾牌即阻止外敌的侵犯性进攻,而“犯”也是指这一功用[9]。因此古人认为,肝是保护人体的脏腑,将其比喻为将军之官,杀伐决断、谋虑管理之职,性格气直易怒,这一点也与肝气主升相谋和。古人认为,肝与春季相通,又言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可见肝与木和酸关系密切。春天万物生发,芽苗多为青色,与五色中青为肝相对应。春季阳气始发,复苏而升,肝五行属木,因此用木的曲直、条达特性与之相配,确定了肝的曲直之象。其中,疏泄主要指气机的疏通畅达,天地之气交感而产生人,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气的升降出入也与阴平阳秘有着密切关系。若肝失疏泄,气机失调,则气滞津停,DKD患者则可见水肿、瘀血等症状。肝,木脏也,肾,水脏也,根据五行相生理论中的水生木关系,肝木为子,肾水为母,可以将肝脏视为肾脏之子,有“乙癸同源”之称。中医认为母病及子、子病及母,肝肾一方异常则可累及另一方,肝失疏泄,则肾失封藏,可见多尿、口干、多饮;肝肾阴虚日久,阴阳俱虚,进一步加重DKD病情,可见肾功能不全甚至尿毒症;肝藏血、肾藏精,肝肾互化同源,精血不能上荣面窍,则症见头晕目眩、目干目涩、耳鸣耳聋,精血统摄无力,则可见血尿、蛋白尿。
DKD的发病与肝脾肾有着密切的关系,其病性为本虚标实,本虚多为肝脾肾虚,以阴虚为主,标实多为气滞、血瘀、浊毒等。现代研究表明,六味地黄丸有降低血糖、控制血压、调节血脂、改善肾功能的作用[12],同时也是滋补三阴的典型方剂,故临床上可将六味地黄丸应用于DKD的防治当中。
2.1 六味地黄丸方解六味地黄丸出自宋代钱乙的《小儿药证直诀》,最初为幼科的补肾专方,因其效果显著,应用范围不断被拓展,经过长期的临床检验,成了治疗肝肾阴虚的经典方。全方共六味药,熟地黄滋阴补肾、益精填髓,山茱萸补养肝肾,山药补脾肾、固肾精,三药合称“三补”;泽泻利湿降浊、防止熟地黄过于滋腻,牡丹皮清相火、抵制山茱萸的温涩,茯苓健脾渗湿、以助运化,三药合称“三泻”。全方以滋补肝脾肾三阴为主,三阴并治,补而不腻,补中兼泻,大开大合,阴中求阳。正所谓“壮水之主,以制阳光”,所壮之“水”即为“阴”之象,而所制之“阳光”则是“阴虚阳亢”的病象。
2.2 六味地黄丸的药类法象“药类法象”论由易水学派创始人张元素首创,张元素结合“四气”与“五味”,以取象比类的方式得出气味厚薄阴阳升降的理论。张元素在《黄帝内经》的基础上,将草本药物的性状性能、阴阳寒热、药物部位及生熟与“四气”“五味”联系起来,把药物分为“风生升”“热浮长”“湿化成”“燥降收”“寒沉藏”五大体系[13],继而丰富了药性理论,对药物在临床上的使用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张元素认为,药物自身具有气机升降,以此可以干预人体气机之升降,调整阴阳,通过药物的四气五味结合其形状、颜色、部位等法象,进一步分析升降沉浮[14]。辛甘淡为阳、酸苦咸为阴,气属阳、味属阴,气厚、气薄者分别为阳中之阳和阳中之阴,味厚、味薄者分别为阴中之阴和阴中之阳,以此为基础构建五大药物体系,分别对应春、夏、长夏、秋、冬五季特点,确定药物功效。
六味地黄丸全方由湿化成、燥降收类药物构成。湿化成取气平味淡者,本气为平,兼有寒热温凉之特性,多为补益和中的药物。燥降收取气薄味厚者,此类药物气为平、寒、凉,味为辛、甘、淡,多为淡渗利湿、酸涩收敛的药物。从阴阳象来看,消渴暗耗气阴,阴虚则阳病,阴阳互根互用,阴损则及阳,进而发展为阴阳两虚。方中熟地黄、山茱萸和山药以滋补肾阴、肾精为主,精盈则阴气平顺。从五行象来看,肾属水,水曰润下,若水不润下,则水湿停聚,日久生痰、化热、成瘀;若水过于润下,直驱而下,则人体宣发、运化和蒸腾功能失常。方中泽泻、茯苓渗湿利湿,牡丹皮清热,以应此象。同时,此方补涩兼具,补中寓泻,肝脾肾同补,又清相火保真阴,滋补而不留邪,标本兼顾。
2.2.1 熟地黄熟地黄为六味地黄丸君药,性微温、味甘厚,属湿化成类。熟地黄为地黄的根茎经蒸晒制成,根据物象思维,肝肾病位在下,属下焦,应选用药性沉降或部位在下之品,熟地黄则更入下焦,又因其质地柔润,故善滋补肝肾之阴血。而本方之所以选择熟地黄作为君药,不用地黄,是根据颜色取象认为北方水,在色黑,黑色入肾,如《本草纲目》所言,熟地黄光黑如漆,味甘如饴,乃通肾之药也。《本草从新》又言其“滋肾水,封填骨髓,利血脉,补益真阴”,肾阴虚、肝肾精亏所致各种证候均可用。管陈安等[15]研究发现,熟地黄提取物(RGE)能够有效缓解AKT信号通路EMT过程,抑制下游基因GSK-3β的表达,从而实现对DKD大鼠的保护。周婧雅等[16]总结提出,施今墨常运用熟地黄配伍山茱萸治疗DKD肾阴阳两亏证,以滋阴益精,大补元气。
2.2.2 山茱萸山茱萸为六味地黄丸臣药,性微温、味酸涩,属燥降收类。山茱萸用药部位为其干燥成熟果肉,质润,性温而不燥,虽补但不峻,善补肾精,为平补阴阳、补敛俱佳之品。《汤液本草》言其“止小便利,秘精气,取其味酸涩以收滑之”,“五味”中酸味与“木”对应,则可取象于其特性,归肝经,故肝肾阴虚证、肾阳亏虚证均可配伍使用。陈烨等[17]通过动物实验发现,山茱萸能明显降低肾组织Ⅳ型胶原蛋白、TGF-β1表达以及YKL-40蛋白表达,从而抑制Wnt/β-catenin信号通路,改善DKD大鼠肾脏损伤。宋尚华[18]研究发现,山茱萸中马钱苷和莫诺苷两种有效成分均能有效改善糖尿病症状,且二者联合使用效果最佳。
2.2.3 山药山药为六味地黄丸臣药,性味甘平,属湿化成类。山药是薯蓣的干燥根茎入药,断面白色,粉质,嚼之发黏。山药断面色白,入肺经,补太阴脾土,且山药性涩液浓,《本草求真》认为其味甘兼咸,能固精益肾强阴,故可以平补肺脾肾三脏之气阴,不热不燥,兼能收涩,适用于脾气阴虚、肺气阴虚、肾虚不固等证。《本草纲目》中提及山药益肾气、健脾胃,可以止泻痢、化痰涎。张文顺等[19]基于古今医案云平台研究发现,山药是中医药治疗DKD的高频用药,同时根据聚类结果进一步证实了六味地黄丸在DKD治疗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有效改善肾纤维化、足细胞损伤,降低血糖,控制血压,改善肾功能。
2.2.4 泽泻泽泻为六味地黄丸佐药,性寒、味甘淡,属燥降收类,用药部位为植物泽泻的干燥块茎,多生于湖泊、小溪、沼泽、沟渠一带,因此渗水之力较强,善渗泄水道,可泻肾与膀胱之热,又防熟地黄之滋腻。《药性论》曰泽泻“主肾虚精出,治五淋,利膀胱热”,常用于水湿内停、下焦湿热等证。张明丽等[20]通过考察泽泻多糖对2型糖尿病(T2DM)大鼠的作用机制研究发现,泽泻多糖作为泽泻的有效成分,可以降低胰岛素抵抗指数的水平,调整血脂代谢紊乱,有效改善胰岛素抵抗状态。
2.2.5 茯苓茯苓为六味地黄丸的佐药,性平、味甘淡,属燥降收类。中药茯苓为真菌茯苓的干燥菌核,气味淡而渗,滋水源而下降,利小便,且药性平和,利水而不伤正,祛邪兼以扶正。《本草衍义》谓其“行水之功多,益心脾不可阙也”,可用于治疗寒热虚实各种水肿及脾虚诸证。杜悦凤等[21]通过中医传承辅助系统得出,中医药治疗DKD的核心药物是茯苓,高频药对主要为茯苓-泽泻、山药-茯苓等,均出自六味地黄丸。茯苓的有效成分茯苓多糖也能有效降低血肌酐、24 h尿蛋白含量水平。
2.2.6 牡丹皮牡丹皮为六味地黄丸的佐药,性微寒、味苦辛,属燥降收类。牡丹皮是植物牡丹的干燥根皮,苦寒能清热,辛能散血,故牡丹皮清热凉血又活血化瘀,凉血而不留瘀,牡丹最早则是以其药得名。牡丹皮又能清阴分伏热,《本草纲目》谓其可治血中伏火,除烦热,故用其盖伏火以治相火。张萌等[22]使用牡丹皮多糖组分治疗DN大鼠,发现其可以通过调节氧化应激和炎症因子,有效改善大鼠肾小球系膜增生、基底膜增厚、炎性细胞浸润等相关肾脏指标。陈娟等[23]通过大鼠实验发现,牡丹皮苷/酚组分可能通过抑制Smad、MARK通路的传导,减少细胞外基质堆积,对糖尿病导致的肾损伤进行保护。
象思维作为古人“万物皆有法象”的智慧结晶,被中医历代医家广泛应用于理法方药的临证中,在其发展过程中,结合中国传统的“天人相应”理论,以象思维作为思维方式,构建了自身独有的理论体系[24]。象思维作为一种古老又原创的思维方式,需要在中医整体观念下,经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加以理解与运用,从而更好地指导辨证论治过程。近年来,关于中医象思维的研究日益增多[25-30],但多为中医基础研究,应更多地将象思维应用于方药临床应用研究中,为方药开发、临证发挥提供更多可能。
综上,DKD的病机为气机“升降出入”失常和阴阳失调两类,现代研究发现,六味地黄丸的每一味药都具有防治DKD的作用,对于未来进一步研究和开发六味地黄丸的单味药、药对、复方以及拆方防治DKD有着重要的意义。如今,中医药发展正当其时,象思维是我们研究方剂作用原理的重要思维方式,对方剂的创立与应用可作为热点加以关注,这种思维方式也更符合人的认识规律,这正是“传承精华、守正创新”的精髓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