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匈牙利幻想曲》的民族元素研究

陶思言

（堪萨斯大学,美国堪萨斯州 66049）

一、李斯特与匈牙利—吉卜赛音乐

（一）李斯特的民族认同感

弗朗兹李斯特（Franz Liszt）于1811年生于匈牙利的一个叫莱汀（Raiding）的小村庄，那里的首要语言是德语。因此，他的姓名通常有德语与匈牙利语（Liszt Ferencz）的两种拼法。李斯特从小随父亲学习音乐，9岁奔赴维也纳与车尔尼进行学习。1823年，李斯特一家搬至巴黎，法语很快成了他的首要语言。在此期间，他的家人希望将李斯特送入法国当地的音乐学院，却因为其国家身份的问题而未能被录取。1836年，李斯特与爱人玛丽•达古尔（Marie d'Agoul）私奔到瑞士，在日内瓦音乐学院教授钢琴。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十年里，经常往返于罗马、魏玛和布达佩斯之间，最终于1886年在德国去世。

在李斯特所生活的十九世纪中叶，民族主义的概念兴起，许多作曲家试图通过运用祖国特有的音乐元素来建立自己的音乐特色，以此宣称自己的民族属性。因此，当时的许多钢琴作品都充满了民间传统的音乐风格，其中最著名的如肖邦的马祖卡与波兰舞曲。李斯特也是民族主义音乐家中的一员。尽管他的他一生在很多国家生活过，有着复杂的民族认同问题，却一直坚持宣称自己作为匈牙利人的民族身份。从1840年访问布达佩斯开始，他便开始致力于发展匈牙利国家和文化机构以及国家剧院。其中，李斯特是位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音乐学院的创办始祖之一，为当地的音乐事业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匈牙利为了这位杰出的音乐家，在国家歌剧院前树立了他的雕像。

李斯特于九岁时离开了匈牙利，在离开二十年后返回访问。尽管离开多年，他却依然坚持认为自己是匈牙利的马扎尔（Magyar）人。然而，Magyar 是一个德语词，意将匈牙利人指定为一个大种族。因此，李斯特作为奥匈帝国公民，却自称马扎尔人，在某些方面是自相矛盾的。李斯特很少使用匈牙利语，也并未一生都在此定居，因此这些复杂的民族问题使得他的匈牙利身份受到了忽视。例如，在他的独奏会评论中，音乐评论家与大众们有时偏向于用德语拼法来拼写李斯特的名字，而不是匈牙利语。然而，这些都没有动摇李斯特坚持自己是匈牙利人的想法。

（二）匈牙利—吉卜赛音乐

匈牙利音乐在漫长的历史上融合了许多其他国家的音乐元素。匈牙利起源于古老的芬兰—乌戈尔民族，9世纪末10世纪初游牧部落从南部草原迁徙到多瑙河中游，这两种语言都或多或少影响了匈牙利音乐。在11世纪初，部落统一、国家建立后，由于基督教的重要性和教堂圣歌的影响，匈牙利音乐深受格里高利圣歌和欧洲旋律的影响。因此，最初的匈牙利音乐失去了东方传统，被欧洲化了。自16世纪以来，伴随着土耳其的入侵，匈牙利从侵入者们中吸收了一些音乐元素。因此，大多数早期的匈牙利民歌本质上都是叙事性的。他们大多使用五声音阶，自由的节奏，与不规则的结构，与西欧音乐的关系较少，但后期受土耳其和其他东方国家的影响更为明显。

到了17世纪，德国和奥地利音乐在匈牙利广泛传播，而最大的影响是吉卜赛人到达匈牙利领土时所带来的。匈牙利居住着一些吉卜赛居民，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练习着自己的音乐形式，因此匈牙利音乐中有许多吉卜赛人音乐的影响。在李斯特所生活的17至18世纪之间，一种名为威本科斯舞蹈（Verbunkos）的伴奏音乐也逐渐进入了观众视野。这种舞蹈受到西欧音乐传统技巧的影响，古老的五声音阶被多里安调式和现代大调调式所取代，且节奏模式也逐渐演变得更加富有韵律，与匈牙利语非常接近。

李斯特在其《匈牙利的吉卜赛人及其音乐》的书中写道，他相信匈牙利狂想曲中的主题材料是马扎尔民间音乐，是从吉卜赛音乐家那里汲取的灵感。李斯特似乎相信不仅仅是匈牙利民族，包括吉卜赛在内的民族才是匈牙利民间音乐的真正载体。的确，李斯特用民间音乐的原材料所呈现出的复杂画面，表明他心目中的民族音乐风格是相对融合的。艺术是生活的渐近线，反映生活又高于生活。自1840年起，李斯特用他心目中的民间音乐为主要材料创作了十九首匈牙利狂想曲，并将其中的部分作品改编为钢琴二重奏、钢琴三重奏和管弦乐队演奏版本，为匈牙利音乐引入世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如今，这些匈牙利风格的作品已成为现代钢琴音乐会中的常规曲目。根据贝尔曼（Bellman）所述，构成匈牙利风格（Style hongrois）音乐的特点中，无论是表演技巧、乐器、节奏还是和声的使用，都有很大一部分源自吉卜赛音乐。

二、《匈牙利幻想曲》的民族元素分析

《匈牙利民间旋律幻想曲》（Fantasia on Hungarian Folk Melodies），简称为《匈牙利幻想曲》（Hungarian Fantasia）。这首作品创作于1852 年，由李斯特为钢琴和乐队改编自己的作品《匈牙利狂想曲》No.11而来。尽管这两首作品的调性不同，狂想曲是f小调，而改变后的协奏曲为e小调，但它们仍有许多共同点，如主题和匈牙利—吉卜赛风格的应用。顾名思义，这首作品的主题源自匈牙利民间旋律，也包含了一些吉卜赛风格的影响。

（一）匈牙利舞曲元素

这首幻想曲由许多主题组成，而这些音乐主题来源并没有确切的记载，很可能是李斯特根据自己对民族音乐的了解而创作的。其中第一主题在管弦乐与钢琴之间交替演奏，采用“长—短—短—长”的节奏模式。这种模式被称为“长短间隔”（choriambe），在匈牙利音乐中并不罕见。这一主题的节奏型由于重音落在了最后的弱拍中而变很特别。在幻想曲中，这个节奏动机贯穿了全曲。据推测，这种类似于进行曲式的音乐，来源于“威本科斯”（Verbunkos）舞蹈。

（幻想曲第一主题）

威本科斯舞蹈的名称源于德语Werbung，译为招募。这个马扎尔化的德语词指向1715年至1848年奥地利帝国军队在匈牙利招募士兵时的音乐舞蹈。这种舞蹈通常以缓慢到适中的节奏开始，有时以快速而热烈的结尾。在19世纪初，这种舞蹈逐渐演化为查尔达什（csárdás），并由吉卜赛乐队推广，如今在欧洲仍然保持流行。这个词经常与匈牙利音乐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中。这种舞蹈通常由两部分组成，分别是“拉苏”（lassú）与“弗里斯”(friss)。拉苏通常速度缓慢，具有沉稳庄严或忧伤的音调，而弗里斯相对风格情绪欢快，会使用连续的快速跑动音符来表达。在结构中，两个不同节奏和特征的部分组合在一起，成为匈牙利音乐的典型特征。李斯特在确立自己作为民族音乐作曲家的过程中，将它深深喜爱的威本科斯舞蹈传统融入他的音乐中。

虽然这首匈牙利幻想曲与原作第十四号狂想曲有相同的风格和传统，在结构上却有所不同。在第十四号狂想曲中，由音乐术语lento慢板的标记可以推断出，这是舞曲中的拉苏部分；在作品的最后，弗里斯的特点清晰可见。而在这首改编后的幻想曲中，李斯特将威本科斯舞蹈的传统更深层次的融入音乐中，尤其在篇幅较长且精彩的弗里斯部分。幻想曲将乐队以行板的速度开始全曲，以最急板的钢琴与乐队合奏结束全曲，李斯特将逐渐变强的力度与加快的速度将音乐推至结尾的高潮。因此，幻想曲的结构安排似乎更加贴切招兵时期的威本科斯舞蹈：由慢到快、由弱到强，最后结束在新兵快速的舞步中。

（二）吉卜赛音乐元素

李斯特的匈牙利风格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吉卜赛音乐风格的影响，他更是直接在这首幻想曲中标明确标记了alla Zingarese，译为“吉卜赛音乐的风格”。李斯特的大部分匈牙利作品都以吉卜赛音阶为基础，其特点是在自然小调的基础上通过升高下属音以产生增二度、增四度这些具有奇特声效的和弦。这些在当时欧洲并不常见的和弦音程体现了吉卜赛音乐风格的异域风情。这首幻想曲也使用了大量的吉卜赛音阶，例如在乐队的引子部分就已经出现大量的增二度音程（谱例），即使用了e吉卜赛小调。

（钢琴转录，5-9小节）

吉卜赛音乐的另一大不可或缺的特点是丰富多样的装饰音，李斯特通过自己的理解将这些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吉卜赛音乐中装饰音的形式丰富多样，包含颤音、倚音与滑音等形式。李斯特在这首幻想曲中除了使用比较常见的装饰音外，也使用了一些快速跑动的吉卜赛小调音阶作为装饰音的一部分。

从这首幻想曲我们可以发现，李斯特对于吉卜赛音乐的热爱是流淌在血液中的。从他的音乐表达中我们不难发现，李斯特认为内容与形式两者之间密不可分。同时，他将不同方面的音乐特点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即使没有任何额外的术语标记，也能传达出吉卜赛音乐的民族属性。例如随想曲（a capriccio）部分，李斯特对于材料重组与并置方面比他的其他同类型作品中更加自由且广泛。随想曲通常表明自由的节奏，因此此段没有出现任何的小节线，同时伴随着钢琴部分出现的是渐强渐快、减弱减慢的标记。这种自由的节奏体现了吉卜赛音乐即兴的本质，也表达出当地人民热烈奔放的性格。此外，匈牙利的吉卜赛风格民歌通常是无伴奏的单声部形式。这一段钢琴部分无论是左右手同音区的交替演奏，还是双手同时演奏波音和弦，都保留了音乐中单声部形式的特点。同时，李斯特通过反复强调吉卜赛小调与音阶中具有奇特声效的增四度和弦，来表明这首作品的民族音乐特性。

三、民族乐器对演奏的启示

对于钢琴家来说，这首幻想曲演奏起来并不容易，因为演奏时不仅需要弹奏出吉卜赛的器乐音色，有时也会出现技术上的困难。然而，了解匈牙利乐器的音乐特点，极大帮助我们更好地演奏出合适的风格特征。在匈牙利和吉卜赛音乐中，有两种常见的乐器，分别是匈牙利小提琴和钦巴龙（cimbalom）。匈牙利小提琴被认为是欧洲小提琴，以其激情、浪漫和精湛技艺而闻名。在匈牙利幻想曲中，李斯特通过大量的装饰音模仿该乐器的演奏。其中，由于钢琴无法做出小提琴滑音的效果，因此滑音通常出现在速度较快的音乐片段中。

另一个重要的乐器是钦巴龙，这是一种匈牙利扬琴，以敲击琴弦的方式演奏。它可以演奏四个八度内的半音，与钢琴相比它的声音更清脆。李斯特将钦巴龙乐器的声音运用在了它的匈牙利风格作品中，因此他的匈牙利狂想曲也常常被钦巴龙演奏。具体来说，李斯特在他的钢琴作品中使用了风格化的钦巴龙乐器效果，这些在钢琴上的模仿包括频繁使用延音踏板，以及偶尔用踏板混合和声的音效。因此，钢琴演奏者需牢记匈牙利乐器的演奏特色，这有助于将匈牙利和吉卜赛风格地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