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亮
(扬州市何园管理处, 江苏 扬州 225000)
扬州园林在明末清初已经十分兴盛,乾隆时期达到鼎盛。清代文人刘大观(1753—1834)认为:“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1]78扬州园林繁盛最为显著的标志是瘦西湖、东关街以及南河下一带园林集群的出现,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被时人所称的“扬州二十四景”,清人对其评价为:“扬州园林之盛,甲于天下。”[2]72
扬州“二十四景”属于题名景点,又称为品题园林,是以统一的形式精炼概括出园林景点的自然、时节、人文以及社会活动之美。
清代康熙时期,扬州已经形成“维扬八景”题名景点,分别为“一曰玉钩飞絮,二曰法海疏钟,三曰蜀冈雪霁,四曰保障芙蕖,五曰雷陂落雁,六曰萤苑秋色,七曰红桥暮霭,八曰甘泉浮翠”[3]966。到乾隆时期,景点题名这一文化现象在扬州已经十分普遍。
从康熙时期“维扬八景”急速发展至乾隆时期的扬州“二十四景”,扬州园林爆发式增长成为中国古典园林发展史上独特的文化现象,其中,有着复杂的流变过程以及深层的经济、政治、文化原因。目前,扬州“二十四景”还存在多种说法,对其研究也不够深入,有必要对扬州“二十四景”的由来、成因及特性进行研究、分析,从而进一步传承、弘扬扬州古典园林文化。
清代扬州“二十四景”,目前至少有“扬州二十四景”“牙牌二十四景”以及“北郊二十四景”三种说法(见表1)。
表1 扬州“二十四景”说法比较
始出于《二十四景图》一书。该书约成书于乾隆三十年(1765)左右,由当地文人李广星、扬若霖、团连城作诗,画家闵深枝绘画。书序作者姚龙光指出,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后,李广星、扬若霖、团连城等与书序作者相约“泛舟湖上,由城北隅以达平山,见其园林美秀较前尤佳”[4]476,因而提议“曷不绘图而赓歌之”[4]476,数日后,便“裒然成集”[4]476。此书采用一景一诗的形式,首次记载清代扬州“二十四景”,其中,仅砚池染翰一景位于城南,其余景点均位于北郊瘦西湖一带。但因“凡此名胜,或通以略彴,或通以复道,与接为构,延衺十余里,而以城南砚池遥映焉”[4]476,故而列砚池染翰一景于“扬州二十四景”之中。此“二十四景”说法出现最早,且所有景点均有明确记载并配以图画。
到乾隆后期,扬州“二十四景”的说法产生变化。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成书于清乾隆六十年(1795),该书第十卷“虹桥录上”提出“牙牌二十四景”一说。与“扬州二十四景”比较发现,两种说法中有二十一景相同或基本相同。《二十四景图》中柳湖春泛、石壁流淙、砚池染翰三景与《扬州画舫录》中碧玉交流、香海慈云、水云胜概三景不同[1]79。笔者认为,香海慈云一景从属于荷浦薰风,水云胜概一景从属于四桥烟雨,此两个景点规模均很小,不应被列为“二十四景”中。至于碧玉交流一景,《扬州画舫录》中只记其名,并未就此景作相关的文字描述。乾隆二十二年(1757),诗人金兆燕(1719—1791)《又次卢雅雨都转红桥修禊韵四首》诗中有“交流碧玉四桥通,辇路迂回翠槛东”[5]句,说明此景指的是属于四桥烟雨一景中的澄碧堂。因此,此景不应被列为“扬州二十四景”中。
民国年间,产生了“北郊二十四景”之说。该说出于王振世《扬州览胜录》一书,此书成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得以刊行[6]。民国时期扬州成立江都县风景委员会后,急需整理、修复扬州名胜古迹,因此,委员会成员胡显伯请求王振世对各处名胜的历史和现状进行研究,最终汇为专著,俾修复工程有所借鉴,兼供游客选胜之需。此书卷一“北郊录(上)”设“北郊二十四景总说”条,基本采用《扬州画舫录》中“牙牌二十四景”的说法,其后的分条论述中,计列出二十三个景点。因作者所提为“北郊二十四景”,故《扬州二十四景图》所列砚池染翰一景未被列入。“牙牌二十四景”中所列的碧玉交流、绿稻香来两景点未被列为“北郊二十四景”。“牙牌二十四景”未列的石壁流淙一景作者列入。
综上,本文认同清代中期李广星、扬若霖、团连城所提“扬州二十四景”的说法。
自明代以来实行的纲盐制,改食盐官专卖为商专卖,作为两淮盐业中心的扬州,吸引一大批来自山西、陕西、徽州等地的盐商寓居扬州,形成了徽商、晋商、陕商等盐商群体,扬州盐业经济得到高度发展并影响到扬州城市生活的多个方面。据《万历江都县志》记载:“盖以四方商贾陈椽期间,易操什一起富,富者辄饰宫室,蓄妓媵,盛仆御饮食,佩服与王者埓,又输赀为美官,结纳当涂,出入舆马都甚。”[7]清代,因袭明代盐业制度。“东南三大政,曰漕。曰盐,曰河。广陵本盐筴要区,北距河淮。乃转输之咽吭,实兼三者之难,其视江南北他郡尤雄剧。”[3]3由于“扬州繁华以盐盛,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万有奇,归商人十数家承办”[8],盐商团体成为官方特许的食盐经营者,借垄断地位积累大量财富。两淮盐区为清代最大的盐区,扬州盐商遂成为盐业经济的最大受益者。盐商资本的累积使扬州盐业经济臻于鼎盛,成为动关国计的重要产业,为清代统治者所重。同时,一些盐商将雄厚的盐业资本用于物资享受,修建住宅、园林等。
清代乾隆皇帝南巡是扬州“二十四景”兴起的直接诱因。乾隆皇帝六次巡幸扬州,由于以官商垄断为特征的扬州盐业经济对皇权政治具有天然的依赖,而盐商、盐务官员出于自身地位及经济利益的考虑,对皇权表现出极大的趋附。在乾隆南巡期间,盐商为报答“隆恩”,多次解囊。首次南巡时,盐商在扬州平山堂捐资植梅花万株建成“小香雪”供皇帝观赏外,还捐资为皇帝修建行宫,购置无数珍物玩好置于其中。之后,陆续在瘦西湖周边建成多座园林供皇帝游赏。“各园林名胜,沿保障河两岸至平山堂,皆两淮商众构葺,以备游观之所。其间或蒙宸憩,或邀天览,或荷嘉名之锡,或叨睿藻之颁,遂令山水亭台,擅名千古。”[3]120乾隆对扬州新的园林建设十分关注。他在乾隆二十年发出上谕,要求“新预备之处,可画图来呈览”[3]5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扬州行宫名胜全图》标明参与修建的盐商达到二十五姓以上,合计建楼廊5154间、亭台196座,其数量之庞大,所费银两之多令人惊叹。诗人袁枚(1716—1798)在《扬州画舫录》序中说:“记四十年前,余游平山,从天宁门外拕舟而行。长河如绳,阔不过二丈许,旁少亭台,不过匽潴细流,草树卉歙而已。自辛未岁天子南巡,官吏因商民子来之意,赋工属役,增荣饰观,奓而张之。水则洋洋然回渊九折矣,山则峨峨然隥约横斜矣;树则焚槎发等,桃梅铺纷矣;苑落则鳞罗布列,閛然阴闭而霅然阳开矣。猗欤休哉!其壮观异彩,顾、陆所不能画,班、扬所不能赋也。”[1]1此段文字客观指出乾隆南巡对扬州园林建设的影响。
清代,扬州的地方文化在盐业经济的促进下达到空前的繁盛,文化的繁盛又为扬州“二十四景”等园林建设注入灵魂。清乾隆时期,以“二十四景”为代表的扬州园林达到鼎盛。一方面得益于扬州积淀深厚的园林文化传统。扬州园林起始于西汉时期吴王宫苑。唐宋至明代,扬州私家园林得到进一步发展,名园不断涌现。著名造园家计成在扬州完成我国第一部造园理论著作《园冶》,并亲自实践建造了影园、寤园,享誉大江南北。文学家张岱在《巘花阁》一文中“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句,侧面证明了明代中后期扬州园林的影响之广泛、深远。清康熙时期,扬州宵市桥及北护城河一带已经园林成群。诗人费轩诗描述此处“八大名园如画卷”,这些都为乾隆时期的园林勃兴,提供了文化积淀、技艺准备。另一方面则是与盐商、盐务官员的积极推动和倡导,促进了扬州城市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何炳棣认为:“在两淮商人生活形态方面,很容易会有对他们不同形式奢侈的印象。这些表现在他们的浪费或他们的世俗文化活动……事实上,即使是通俗的商人,有时候也是士人的赞助者。”[9]如扬州著名的安定、梅花、广陵等书院,均在盐商和盐务官员的资助下修建。安定书院建于康熙元年(1662),“巡盐御史胡文学创始”[1]34;梅花书院始创于明代嘉庆间,明末崇祯年间已废圮。清雍正十二年(1734),“邑士马曰琯重建堂宇”[1]34,才使该书院进一步发展壮大,而马曰琯就是著名盐商“扬州二马”之一。在园林的优美环境中,举办了多次诗文酒会活动。筱园花瑞一景主人程梦星、荷浦薰风一景主人江春等均是资助、扶持文化名流的代表,他们资助、集结一大批文人、学者、画家,对他们的创作和扬州画派、扬州园林等地方风格的形成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
由于山水、人文条件的差异,同处于一个文化圈的城市会呈现出各具特色的风貌。清代扬州“二十四景”独特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清代,扬州地处大运河与长江交汇点,为南北、东西交通枢纽,南北文化在此汇聚交流,为扬州造园提供了丰富的美学内容。大批南北匠师带来的建筑理念与艺术风格在此碰撞融合、兼收并蓄,形成以扬州二十四景为代表的南秀北雄的地域特征。都铭指出:“这种南北交汇的地理位置,使得扬州园林与其他地区园林相比,在建设风格、营构技术上都更为混杂多样,是一个开放的园林体系。在公共风景与园林建设上,扬州更多地受到北方一带园林建筑的影响,或为北方官式建造则例的改良,或是对某个建筑、园林的直接复制;在园林陈设与食肆酒家的消费经营场所,则以苏州为中心的园林建筑对其有较大的影响。”[10]
以乾隆南巡为直接动因建造的扬州“二十四景”在建造风格上趋附帝王的审美,这在瘦西湖园林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如莲性寺白塔约建造于乾隆二十二年皇帝第三次南巡期之前,《扬州画舫录》指出白塔为“仿京师万岁山塔式”[1]161的喇嘛塔。四桥烟雨(趣园)一景建于清早期,为两淮盐商首总黄履暹所建,其中有锦镜阁三间,跨水而建,“其制仿工程则例暖阁做法”[1]150。这些景点中的代表建筑均是典型的清代皇家建筑风格。陈从周指出:“扬州园林综合了南北的特色,自成一格,雄伟中寓明秀,得雅健之致,借用文学上的一句话来说,真所谓‘健笔写柔情’了。”[11]
《中国古代建筑史》指出:“清代是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层壮大的封建社会末期,官私富豪、广大市民对环境产生新的要求,造园风格亦产生明显变化。具体讲,即是文人园逐步衰落,而代之以注重悦目与享乐兼具的市民园林,即使皇家园林也不免流于俗风。”[12]王世仁认为,乾隆时期,艺术创作发生巨大的变化,形成“排斥抒放性灵,排斥内在的精神世界,而讲究形式美观,技术巧妙,讲求外在的物质创造”的乾隆风格。“从本质上说,乾隆风格实际上就是市民艺术的精神……乾隆风格的园林代表是在扬州。”[13]扬州“二十四景”的建造,“充分利用自然,又竭力发挥人工;重视环境总体,又突出各园特征;布局奇巧变化,而工艺精致考究,空间诡谲参差,而尺度法则严谨,这就是乾隆时期园林艺术的审美特征。它全面地展示了人的创造能力,充满着世俗的人情味道;同时,又尽量摄取、利用、改造、融合自然界一切美的因素,开辟出园林艺术新途径。它不再追求那种已经过了时的清旷、超逸、高雅、闲适的韵味……而是在因袭着历史审美意识的同时,更执著于新鲜的创造”[14]。 其在取材、建造规模、装饰等方面更为奢华和豪放,追求新奇。如石壁流淙一景中叠石规模浩大,“盖石壁之势,驰奔云矗,诡状变化,山榴海柏,以助其势,令游人攀跻弗知何从。如是里许,乃渐平易,因建碧云楼于壁之尽处,园内夹河亦于此出口”[1]175。最为著名的莫过于五亭桥及白塔区域的景观。苏州文人沈复在游览扬州后,对扬州园林景观发出惊叹。“莲花桥南有莲性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脚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1]188。为呼应市民阶层顺应时尚、追新逐异的心理,“扬州二十四景”建造过程中还大量使用珍稀建材和器物,并着意模仿西式风格和其他地区的新奇式样。砚池染翰一景中有两处建筑大量使用玻璃。荷浦薰风一景中的怡性堂等建筑用文楠、香檀等名贵木材作装饰,金铺玉锁,“左靠山仿西洋人制法,前设栏楯,构深屋,望之如数什百千层,一旋一折,目眩足惧,惟闻钟声,令人依声而转”[1]143。该园还使用用自鸣钟、玻璃镜等器物。这些新奇事物不仅体现盐商给予造园的财力保障,也反映这一特殊群体丰富的社会经历带给园林的多元化风格。
扬州重要的民间节庆活动如清明踏青、端午赛龙船、香会、九月重阳九皇会等一般均在“二十四景”集中地瘦西湖一带举办,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扬州“二十四景”除胜在规模、数量、艺术性之外,更胜在其公共性上。
3.3.1 景观营建便于游赏
清代扬州“二十四景”基本上位于城郊的瘦西湖带状水体沿岸一带,既是对帝王游赏需求的迎合,也使这些园林成为卷轴画式的开敞城市景观,具有线形、开放性、整体性的特征[15]。清钱泳在《履园丛话》中指出:“时际升平,四方安乐,故士大夫具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在江宁则秦淮河上,在苏州则虎丘山堂,在扬州则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16]扬州天宁门到平山堂之水道两岸正是扬州二十四景的主要分散地。由于沿湖的空间格局使然,二十四景依水体岸线曲折变化及沿岸土阜高低错落,散点布置楼、台、馆、榭,景观特色鲜明,无一重复,如同欣赏一幅渐次展开的传统山水画长卷。
3.3.2 满足游客消费需求
为满足游人多样化的消费需求,扬州“二十四景”中的部分景点设有为游客服务的酒店、茶肆甚至休息间,配有专门为游客服务的“导游”(往往由园丁兼任),甚至部分园林出现入园门票。据《扬州画舫录》记载:“(扬州)北郊酒肆,自醉白园始,康熙间如野园、冶春社、七贤居、且停车之类,皆在虹桥。壶觞有限,不过游人小酌而已。后里人韩醉白于莲花埂构小山亭,游人多于其家聚饮,因呼之曰韩园。”[1]12这些酒肆与瘦西湖边的“二十四景”融为一体。虹桥西岸长堤春柳一景中的跨虹阁为园丁卖酒之处,彼时扬州当地的通州雪酒、泰州枯、陈老枯、高邮木瓜、五加皮、宝应乔家白等名酒均有销售,游人可沽酒后就近到酒肆享用。荷浦薰风(净香园)一景中设水亭作为茶肆,将秋晖书屋设为游客休息场所。《扬州画舫录》记载:“在天光云影楼左一层,为江山四望楼后第一层,制如卧室,游人多憩息于此。”[1]143冶春诗社一景内的桥西草堂出现园票,不禁游人。《扬州画舫录》记载:“是园有园票,长三寸,宽二寸,以五色花笺印之。上刻‘年月日园丁扫径开门’,旁钤‘桥西草堂’印章。”[1]143石壁流淙一景中的水竹居“步步幽邃,扉开月入,纸响风来,中置小座,游人可憩……向导者指画其际”[1]177,此景既设有游客休息室,又提供导游服务。
3.3.3 价值取向多元创新
与过去的私家及官府园林有所不同,扬州二十四景多为公共的纯商业的经营场所。《二十四景图》中列竹楼小市一景的诗两首并附图,诗云:“沿湖小市似星罗,竹里登楼估客过。比户家家出灯火,连郭处处有笙歌。”“煮茶烟袅幽篁细,卖酒垆藏绿意多。为报广陵闤阓胜,平安风景正如何。”[4]488由诗、图可知,竹楼小市一景实为位于瘦西湖边的商业服务设施,已非传统园林景观。诚如《扬州画舫录》所记载:“山堂无市鬻之舍,以布帐竹棚为市庐,日晨为市。日夕为归,所鬻皆小儿嬉戏之物。”[1]197此景被列为“二十四景”中,除反映出此时扬州商业经济的高度繁荣,也揭示出市民文化高度发展时期人们对于园林景观的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