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璇
(中央民族大学附属中学,北京 100000)
《琵琶行》作于白居易贬官江州的第二年秋天,此时身居江州司马一职的白居易,借月夜偶遇的一名同病相怜的琵琶女之口,道出了自己素日里不为人知的无限愁怨与满腔凄凄。“序”中提及“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根据白居易当时的居住环境、人际关系、生活条件与经济水平来看,“恬然自安”在一定程度上应非虚言。如在《与元微之书》中提到“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可见他游山赏景、建房居住之乐[1];又如《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中提到“居易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每相携游咏,跻危登险,极林泉之幽邃。至于翛然顺适之际,几欲忘其形骸。或经时不归,或踰月而返,郡守以朝贵遇之,不之责”[2],可见他与僧人交游,放浪形骸,不被俗务烦扰,且上级依然对他礼待有加,从不苛责;再如《与元九书》中提到“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可知他虽遭贬谪,但绝没有冻馁之患,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都有一定的保障。
但为何不过一夕之间情感竟陡转如斯?答案显而易见:迁谪之意早已有之,“恬然自安”不过自我安慰之语。这从白居易遭贬谪之后的其他作品中可窥一二。他在《自诲》中说:“物有万类,锢人如锁。事有万感,爇人如火。万类递来,锁汝形骸。使汝未老,形枯如柴。万感递至,火汝心怀。使汝未死,心化为灰。”在《赠韦炼师》中表示:“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他均以悲哀绝望的笔调写出了自己遭受人生巨变后形容枯槁、愁云惨淡、心如死灰的颓丧之态。琵琶女演奏的“京都声”和“本是京城女”的自述,在一瞬间触发了这种情感,使其有了合理宣泄的渠道。唐代的江州,距庐山不过二十余里,虽不算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但也不至于无丝竹管弦之乐,白居易评价其“呕哑嘲哳难为听”,这与其之前创作诗歌时追求“老妪能解”的亲民形象大相径庭,只因他对比的参照物是“京都声”,或者说是朝思暮想却求而不得的“帝京”——长安,那么这种心理失重感必然十分强烈。“京都声”所产生的熟悉感引起了曾经久居长安的白居易的注意,随后“京城女”的自述更是将他带回了那个美梦与噩梦交织,此生都无法割舍的长安。
在琵琶女的自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她年少成名,红极一时,在京城长安可谓是家喻户晓,这与白居易的早年经历何其相似。白居易自述“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与元九书》)。这说明其年少聪慧。被贬江州之前他春风得意,初入长安便凭借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获得顾况赏识,28岁即高中进士,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盩厔县尉、翰林学士、左拾遗、京兆府户部参军、太子左赞善大夫,除任盩厔县尉时在京郊外,其余时间都在京城任职。白居易不仅在仕途上得心应手,从诗文创作方面来说,他也成了长安城里的风云人物。“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可见其诗文流传之广。由此观之,京城是白居易实现抱负、辅佐君王的重要场所,是他昨日荣光的重要见证,也寄托着他对于人生的无限希望。
正当白居易回望长安,沉浸在无限遐思中时,琵琶女语锋一转,说自己年老色衰无所依傍,只能委身为商人妇,过着与从前天差地别的生活。《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3]因平时多作讽喻诗得罪了不少朝中权贵,他的这次直言进谏被认为是越职之举,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使他从太子身边的左赞善大夫降为江州司马,往日繁华烟消云散,如大梦一场。恨商人重利轻别,怨朝廷不察忠心,“独守空船”与“谪居卧病”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
其实,《琵琶行》中的琵琶女是白居易通过自己实际经历和主观意识加工再创造后投射出来的人物形象。作者表面上写琵琶女幽怨难平的自述,实际上是在抒发自己对京城长安的难舍和企盼。初贬江州途中,他“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初贬官过望秦岭》)。回首向来繁华之处,既有对国事朝政的无限忧心,又有自己身处困顿的无可奈何,以及对长安的依依不舍和满心眷恋。“且愁江郡何时到,敢望京都几岁还。”(《舟行阻风,寄李十一舍人》)初到江州的这几年,他强烈期待着终有一日重返长安。“新雪满前山,初晴好天气。日西骑马出,忽有京都意。”(《江州雪》)“草香沙暖水云晴,风景令人忆帝京。”(《寒食江畔》)出行赏景,寄情山水,本是纾解迁谪苦闷的最佳途径,但却总能有意无意勾起白居易的长安之思。由此可见,此时的白居易在迁谪后并未感到从容自适,故而借琵琶女之口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失衡、焦灼与不安。
《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苏轼被贬黄州之时,描写了月夜与友人泛舟赤壁游赏之乐。文中苏子与客的对话历来为人所称道,其实不难发现,苏子与客即是苏轼的一体两面。在夜游中,客人通过怀古伤今慨叹英雄不再、人生短暂,他羡慕江水滚滚奔流不息,渴望能与神仙共游天际,希冀可与明月长久同存,但这些美好的期望终究无法实现,因此内心悲苦不堪。苏子闻言后,启发客人从“变与不变”的角度去看待世间万物,从“变”的角度来看,江水流去永不复还,月亮时圆时缺,天地万物时时刻刻都处在变化之中;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江水永在流淌,并未逝去,月亮也最终没有实质增减的变化,我们将个体生命融入整个人类整体后,便与万物一样永恒。这与老庄思想中“齐物”“万物皆一”的观点十分相似,都是启发人们从相对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荆溪林下偶谈》卷二“坡赋祖庄子”条云:“ 《庄子·内篇·德充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东坡《赤壁赋》云:‘盖将自其变者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盖用《庄子语意》。”[4]可见此时的苏轼已经从老庄哲学中找寻到了解脱之法,能在人生无常、功业无成的残酷现实面前,用超脱的达观态度战胜心中的苦闷与焦灼。苏子劝慰“客喜而笑”的过程,其实就是内心豁达乐观的一面战胜沉郁伤感的一面的激烈斗争的过程。
从京师重地被贬至黄州,成为没有实权的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这对于有着济世之志的苏轼来说是一记沉重的打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被贬至黄州也算是一种幸运。因为此时的苏轼刚刚经历完一场残酷的政治风暴,在党争的血雨腥风中得以保全性命。与白居易相似,苏轼同样是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每有新作便会传遍京师,风头一时无两。苏辙曾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苏轼的才华和恣意在带给他巨大成就的同时,也隐隐埋下了祸患。公元1079年,御史台官员从其《湖州谢上表》中挑出“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句话大做文章,弹劾其攻击朝政,讽刺新法,对上不敬。后经宋神宗批示后,苏轼的其他诗作以及和亲友的往来书信,都成了政敌攻击他的重要把柄,随后苏轼被逮捕关押。《黄州上文潞公书》对此有过生动的描写:“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家人在惊惶不定中匆匆烧毁了苏轼的半生心血,即使如此,苏轼依然在劫难逃。在三番五次的诬陷、摧残、审讯、拷打中,他无法争辩,一度以为自己性命难保。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最引以为傲的诗作竟成了自己的催命符。“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他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与亲友告别,也选择了埋葬自己的地方。
但是,事情在苏轼亲友的努力下有了转机,苏轼最终死里逃生,被贬至黄州。初到黄州的他当然会感到失落与孤寂,就像《赤壁赋》中客所代表的沉痛于现实的苏轼,他感到惊惶、孤独。如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写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又如贬至黄州第一年他在给友人李端叔的回信中说:“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 至今,坐此得罪几死。”“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答李端叔书》)可见其遭此大祸后仍心有余悸,通过回顾自己年少时的盛名与世人的褒奖之语,劝说李端叔不要复相推誉,更是再次强调自己以诗文获罪,因此这封流露了内心真情实感的信万不可示人,以免再次招致祸患。他在来到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中写道:“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黄州寒食诗》)可见他对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悲叹与无奈。
但在劫后余生后,苏轼对于人生的状态有了新的理解。他开始有意识地从佛老思想中寻求解脱,并时不时地前往安国寺静心休养,参禅悟道,在焚香静坐之间“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安国寺记》)。这种朝而往暮而归的日子持续了五年,苏轼深知,对于仕途上的失意和世间的纷扰,只有从心灵深处达到平和的状态,才能从抑郁不平的苦闷中获得解脱。于是他在佛老思想的影响下,以圆融通达的心态去观照万物,“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鱼虫之类,皆足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书》)。世间不快之事不值一提,应寄情自然,摒除杂念,使内心宁静自在,实现自娱与超脱。
随着贬谪时间的增长和心境的渐趋平和,苏轼试着将自己融入当地生活。如他在《与赵晦之四首》中写道:“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又如在给文潞公即文彦博的回信结尾提到:“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黄州上文潞公书》)他认定自己将会在此地老去,便以一种淡然的心态处之,逐渐让自己成为黄州本地人。在融入的过程中,他以独特的视角慢慢发现了黄州的好,“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未易议优劣也”(《与言上人》)。黄州虽无名山大川,但有荒山大江,虽无名胜古迹,但有修竹古木,在游览自然之景中,远离是非中心,乐得逍遥自在。接着他在黄州开荒种地,“东坡”之名也由此而来,并在其上筑数间茅屋名为“雪堂”,自比陶渊明斜川之游,认其为隔世知己,作《江城子》一首:“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宦海浮沉,起起落落,只有这山水田园自然之景才是心之所向,既已日渐年老,那便就在这“东坡”和“雪堂”间寄托余生。
元丰五年春苏轼作《定风波》一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气突变,致使游人“沙湖道中遇雨”,同行之人皆狼狈不堪,唯独苏轼在没有雨具的情况下镇定自若,任凭风吹雨打,继续吟咏长啸,缓步前行。这既是一场自然之雨,也是曾经的政治风雨,苏轼以平和自适的心态度过了低谷期,在坎坷中默默寻到了解脱之道。正如《赤壁赋》中的苏子最终劝慰客人展颜欢笑一样,苏轼的乐观旷达也最终战胜了心中潜藏的消极抑郁。
被贬江州的白居易虽写了不少怀念往昔、沉痛现实的作品,但他与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贬谪之人的心态又有着显著的不同。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一篇《论佛骨表》触怒圣颜,被贬至潮州。从俞文豹在《吹剑录》所说“韩公潮州之行,豪气铄尽,谢表披诉艰辛,其有凄惨可怜之状”,可观其“不善处穷”的戚戚之态。刘禹锡、柳宗元因“永贞革新”的失败分别被贬至朗州、永州等边远之地,唐宪宗还特别诏令:“纵逢恩赦,八司马不在量移之限。”[5]纵观二人一生,反复被一贬再贬,“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悲叹于现实的压迫,自己被流放二十三年,而今已是物是人非;柳宗元被流放十四年,在召回与外放中不断循环,直至在柳州任上病亡。在这样的人生中,刘柳二人对于重新受到重用的汲汲之态,和遭贬的愤懑不平愈加强烈。与不堪穷愁的唐人相比,白居易明显有了较大的进步。在江州的第四年,他转任忠州刺史,“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 。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 司马尽有之矣”(《江州司马厅记》),直言司马一职的闲适安逸,寥寥数言,足可见其对自身的开解与宽慰。
他在读古人事中反思自己,在《读史五首》中,他对屈原、贾谊、司马迁、嵇康、韩信、召平、尹吉甫、楚怀王、弘恭、萧望之、赵高、李斯、苏秦、朱买臣等历史人物的命运进行了深刻反思。如屈原、司马迁和嵇康,他赞赏他们的高洁品行,痛心于他们的悲惨遭遇,但最重要的是告诫自己从其人其事中及时反思借鉴,保持警惕,不要让自己重蹈覆辙。除了保持清醒且强烈的“自诫”意识外,他也选择以酒为寄托,排遣心中苦闷。“独醒从古笑灵均,长醉如今学伯伦。”(《咏家酝十韵》)“若不坐禅销妄想,即须行醉放狂歌。不然秋月春风夜,争那闲思往事何?”(《强酒》)“愿君且饮酒, 勿思身后名!”(《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十三》)与苏轼相似,白居易在唐王朝由盛转衰、藩镇割据日益严重后,深知自己兼济天下之志可能已无法实现,于是产生了效仿陶渊明的念头。但种种现实原因促使他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平衡点——“吏隐”。“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中隐》)吏隐即中隐,这种思想是“白居易在传统儒道思想的影响下,对人生进行深刻内省和理性思考后寻求的一种平衡进退出处的处世哲学与生活方式”[6]。
除此之外,白居易也开始从佛老思想中寻求解脱之道。“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睡起晏坐》)“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闲吟》)“天上欢华春有限,世间漂泊海无边。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水荡无明波,轮回死生辐。”“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障要智灯烧,魔须慧刀戮。”(《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并序》)在静坐修心、参悟佛法道法中,他在挣扎过后逐渐摆脱了彷徨和无助,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精神自救,在进与退、仕与隐、“独善”与“兼济”中找到了部分平衡,但“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题旧写真图》)的遗憾还是使他显得不够通达。同迁谪的宋人,如苏轼相比,白居易由于时代背景和政治、经济等因素的限制,他的迁谪心态带有明显的过渡色彩。
公元1094年,苏轼又被贬至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在长途跋涉中他写下《过大庾岭》:“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对于此次迁谪,苏轼并无过多凄凄之意,而是胸怀浩然之气,以坦然的心态面对。十月抵达惠州,刚在合江楼安顿好,他便写诗赞叹了岭南淳朴的民风和独有的美景,“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在惠州的日子里,他依然像从前一样醉心于山水之乐,在游历出行中获得心灵的宁静与自由。渐渐地,他又把自己当成了惠州人,把惠州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焉,亦有何不可。”(《与孙志康二首》之二)“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四十)与在黄州一样,他对自己在惠州的余生做了清晰的规划,昨日高居庙堂之事如过眼云烟一般,如今只思忖着买田置地,过上恬然自乐、闲适自在的生活。除此之外,苏轼还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各种小乐趣,比如美食,“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之二》),在岭南这荒远之地,居然能品尝到如烹制好的江鳐柱、鲜美的河豚腹一般美味的荔枝,苏轼感叹如此看来,贬谪至此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了。
公元1097年,被贬为琼州别驾的苏轼在海南也发现了独特的美味,“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献蚝贴》)。生活在北方的苏轼从未尝过生蚝这种食物,肥美的滋味让他挥毫留墨,笑言怕汴京众人知道会与之争抢,读来令人捧腹。这种自适与乐观在他至儋州之初便可窥一二,此次过海,路险难行,苏轼自觉难有再回之日,便带上棺木一同出发,初到贬所无处可住,只得在当地民众的帮助下草草筑室三间躲避风雨,“谁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风雨看纷披”(《次韵子由三首·东亭》)。简陋的屋舍磨不灭他对生活的热情与信心,在这种穷困艰难的日子里,他的心态却益趋平和与成熟。“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与程秀才》)在种种不幸中,他努力寻找着生活中的快乐,他将生命比作长河,他自己又何尝不像流水可“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一样能够适应各种环境,以顺处逆。
与白居易相似但不同的是,苏轼对陶渊明推崇更甚,“他在惠州期间创作了57首‘和陶诗’,从对陶渊明的全面接受中淬砺自己不屈于恶劣环境、随遇而安的意志品质”[7]。在儋州除了继续做“和陶诗”来寻求心灵的宁静外,他对佛老思想有了更透彻的认知,“《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次韵子由浴罢》),这是他对抗人生苦难的心灵良药。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记述苏轼读书的过程:“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8]苏轼在被赦还离开时,感慨万千,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将多年来在儋州所受之苦一笔带过,毫无怨怼之意,却有不舍之情。
虽生活在不同时代,但白居易的迁谪思想对于苏轼有着不容小觑的作用,苏轼的“东坡”一名取自“乐天诗意”,并且曾不止一次说过“我似乐天”。“东坡希慕乐天,其诗曰:‘应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然乐天蕴藉,东坡超迈,正自不同。魏鹤山诗云:‘湓浦猿啼杜宇悲,琵琶弹泪送人归。谁言苏白能相似,试看风骚赤壁矶。’此论得之矣。”[9]但相比来说,白居易终究还是比较在意宦海浮沉,患得患失,更多的是一种因恐惧而产生的逃避心理,而苏轼则更能将儒、佛、道三教融一,活出属于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实现了一种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