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平,曹永国
(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大学是高深学问之所,是一个传递、探索、批判和分析高深学问的机构。大学中的诸种规则、制度、运行法则等大都围绕高深学问而展开。布鲁贝克在《高等教育哲学》中写道:“高等教育研究高深学问”[1],高深学问是大学变革中各种问题的共同基点[2]。在布鲁贝克看来,透过高深学问,我们便可知悉大学之现状、问题及未来。然而,高深学问本身既是答案,又是问题。面对时代的变革,高深学问自身需要进一步厘清,需要在大学变革进程中进行创新、完善。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努力探究何为高深学问,高深学问在今天面临何种挑战,如何应对这些挑战,我们又应该如何关涉高深学问等。
何为高深学问? 这的确是一个较难精确回答的问题。因为关于“高深”“学问”“高深学问”等概念既相对模糊不清,又不断变化且多元。高深学问有时称为“高深知识”,有时也称为“高深研究”“高深学术”。在大学发展历程中,高深学问受制于所处历史文化和时代环境,不同的时空条件会赋予高深学问不同的内容。因此,寻求一个永恒不变的、精确的、单一的高深学问的概念似乎既不明智,又无所结果。事实上,关于高深学问的争论、纷争和探究却从未停止,在现代大学的发展中,关于高深学问的观点、意见似乎该说的都说了。然而,我们依然坚信,“何为高深学问”仍需要进一步关注,因为毫无疑问,这一最基础、最基本的关键问题将极大影响高等教育的理论与实践,成为当代高等教育理论构建和政策决策中最深刻,也最持久的困惑的重要来源。
何为高深学问? 在我们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梳理高深学问之历史演变非常必要,因为在对高深学问之观念进行一个鸟瞰式或导游式的概览后,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理解其发展脉络和细微差别。“透过这些意见,我们不仅可以更复杂而小心地使用这些概念,而且对于人类投注无数心力的教育事业,才会孕育出更深入的洞见。”[3]
高深学问为一种博雅知识,包括博雅传统中的“博雅七艺”,其目的在于培育人文,启发理智,使个体追求一种理性、德性和卓越的生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等古代先哲均开办了“学园”,旨在研究和传播高深学问。在这里,高深学问是一种理解宇宙、人生的智慧,一种精神修炼的实践。结合这些思想家和教育家的论述,高深学问主要具有这些特质:(1)真知旨趣,高深学问旨在追求真知、明晓是非,并且以自身为目的,即“为了知识而知识”;(2)知识与美德统一,高深学问促使人理性地辨别何为德性、卓越,学习德性的知识,知善并行善;(3)科学论证原则,高深学问用严格的说理、论证去探寻深奥的知识,而非是种种流变的观点杂烩;(4)关涉精神与灵魂,高深学问询问终极目的,关涉、训练、装备和濡养心灵,是心灵锻炼的精神营养;(5)广博和精深统一,高深学问避免对问题种种狭隘、专业性局限意识,高深学问关乎完整性知识;(6)高深学问是独立自由的知识,其超越于某种政治、经济和习俗的限制,致力于永恒性的理念、本质。
古典博雅教育中的高深学问在中世纪大学中得以巩固、组织化和制度化。高深学问依然限定于传统的人文学科,其志趣依然是一种生活理想和精神操练。在这里,知识、德性、灵魂和美好生活统一。关于高深学问的研究也局限于对超功利性的知识本身的探寻,即高深学问首先不以服务于经济生产、政治实践的具体需要为目的。高深学问在这里表现为知识的等级性和超功利性偏好。然而,伴随着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启蒙,大学的功能和知识的作用发生了转变:高深学问需要服务于社会生产和民众世俗幸福生活。大学必须承担更多的任务,学术研究需要重心下移。
早期的清教徒科学家们怀着崇高的目的转向了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的研究。在他们看来,自然科学、技术科学发挥着“救赎”作用,能够为社会提供更多的物质财富,为人民提供更好的欲望满足。英国皇家科学院的科学家们,如牛顿、卡文迪许、波义尔、威尔金斯等将自然科学技术和实验研究视为一项宗教的事业,他们大都是清教徒,使功利主义、现实主义和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这些人反对清谈、修辞、浪漫想象和虚构,重视功用、实用、简明、质朴,心怀“社会福利和民众安逸”,善行被理解为现实的业绩。“请记住,清教精神气质中的第二个主导信念是把社会福利,即为多数人的善行,指定为一个必须牢记在心的目标。”[4]教育家洛克、夸美纽斯、斯宾塞等宣扬谋利的教育。这时,一些大学逐渐开设实用性科学、技术学科。在17-18世纪,德国的大学纷纷开设了实用性的技术学科,虔信派领袖弗兰克及其追随者为大学的实用化、技术化改革开辟了道路。当时哈勒大学、格尼斯堡大学、格廷根大学、阿尔特多夫大学等都是引进科学技术学科的典范,特别是哈勒大学,可谓“相当大规模地引进科学研究的第一所德国大学”[5],开设了大量的自然科学、经济数学学科、物理机械类学科。衡量学术的不是繁琐的经院哲学和拉丁语,而是实用性和人类的福利。“学术的进展应该有益于人的幸福和国家的治理,有益于消除人们心智上的诸种疾病,改变学术的目的使其服务于现实人的需要。”[6]
洪堡无疑是推动大学高深学问走向科学化、学术化、研究化的重要思想家和教育家。不同于中世纪大学的人文传统,也不完全同于清教徒大学学术的功利化取向,洪堡主张纯粹的科学研究和基础理论研究,提倡“学术自由”“大学自治”“教学与研究统一”以及“习明纳研讨”等,重新走向了高深学问的崇高认识追求和伟大的现实关怀。在洪堡看来,大学必须体现高深学问的“纯粹性”“基础性”以及“自由研究”,如此,高深学问才能更好地服务现实社会。事实上,洪堡树立了高深学问服务于现实、致力于纯粹性研究的新典范,极大地推动了当时德国科学技术的繁荣。洪堡的重要贡献在于,他实现了大学中古典博雅高深学问的现代性创新:学术研究的“纯粹主义”与“现实关怀”统一。
20世纪的工业社会和市场经济发展加快了高深学问向实用性、技术性科学继续扩大开放的步伐。“婴儿潮”、高等教育大众化以及越来越复杂的社会事务等都要求大学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和义务、理论与实践支持,提供更多的服务。科尔在《大学的功用》中论述了这种转变。在他看来,当代大学成为“多功能巨型大学”,高深学问及功能也应随大学变化而变化。近年来,高深学问与社会现实需要、市场关系越加密切关联,高深学问的市场模式或知识生产模式Ⅱ走向了前台。实用化、市场化成为衡量高深学问的最重要的标准。
哲学家利奥塔尔在《后现代状态》中分析了知识的“后现代状态”:知识的性质、地位、合法性、产生逻辑、功能等均发生了一种变化。在他看来,这种后现代状态主要表现为:(1)知识的效率优化,从研究性走向可操作性技术;(2)知识的微型化和商品化,知识越来越碎片化、多元化,越来越只是一种消费商品、像货币一样;(3)真理标准走向市场效益,追求新颖甚至不追求真实,追求传播、表现高于追求科学;(4)知识与权力更融合又更冲突,双重合法化越来越尖锐;(5)知识和信息之间的界限模糊,稳固性、普遍性将不再作为知识的重要标准。
就高深学问而言,这种“后现代”“后社会”的影响甚大。首先是高深学问内涵与外延越加扩大,学问的等级观念遭到抵制。高深学问越来越延伸到各个领域,已经从传统的人文学科、自然科学延伸到服务性行业类的各种技能。高深学问的高深内涵日趋模糊和多元。其次,高深学问之目的越来越受制于资本市场,市场和资本运营的原则已经逐渐取代了高深学问自身的运行规则,学者和学术目的亦不再成为高深学问的首要目的。最后,高深学问的影响越加窄化和短命化。高深学问的专业化、任务化取向越加明显和凸显,高深学问的影响范围越来越小。此外,高深学问正被纳入消费系统而成为即时使用的快消品,人们像消费商品那样对待高深学问,这使得高深学问的表现、展示功能超越学术功能、育人功能。在信息化时代,高深学问的展示功能、信息价值得到了进一步强化,而学问的内在价值则进一步萎缩,高深学问的终极关怀与精神关怀失却了。
概览高深学问之演变,我们发现高深学问历经多重变迁。(1)内容不断扩大,且不断世俗化。高深学问由原初的人文性博雅艺术转向了实用性的科学技术,再到今天的信息科学、智能科学等,范围越来越大,涵括了几乎所有的知识领域,并且愈来愈偏向应用和实用。(2)功能的持续叠加。高深学问从原来的启迪、教化心灵,培育理性与人文,转向了肩负科学研究、社会发展、经济生产等社会服务功能;从人性、理性、德性卓越转向培育合格职业者。(3)性质内涵日趋模糊。“高深”与“学问”都不再固守于传统的理智和人文标准,原来精英化的等级化规定性日渐式微。(4)表现形式和生产模式日趋多元,受市场化、政治经济影响加大,基础理论研究日益让位于实用技术科学。
显然,高深学问的这种变革伴随着诸多纷争和批评,亦伴随着回归与创新传统的主张与实践。事实上,关于高深学问的性质、内涵、外延、地位与功能都产生了较大的争论,但也体现出一种自身坚韧性和开放性。在高深学问日趋转向实用、功利、外化目的,日益受制于市场经济和社会意识形态的过程中,纽曼、赫钦斯、阿诺德、白璧德、马里坦等人文主义者不断实践博雅教育的传统,主张保卫古典大学高深学问的纯粹性、学术性、独立性和自由度。在高深学问内容与性质不断泛化过程中,这些思想家坚持捍卫高深学问的学问性和高深性,拒绝高深学问失之肤浅趋向。事实上,当大学高深学问越加偏离、远离博雅理智传统时,纽曼理想和古典图式的呼声就越加强烈。在当代,尽管高深学问的功利化、市场化、技术化、碎片化取向似乎不可抵挡,但是诸多的高等教育学者如弗莱克斯纳、克尔、博克、雷丁斯、布鲁姆等人还是坚守着高深学问的底线。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看似保守的传统才能促使大学高深学问更健康地发展,更好地服务于社会。相反,当我们丧失或无视这种高深学问传统的精神性追求、学术性问询和人文教化的理想时,大学及其高深学问恰恰走向了危险深渊的边缘。
高深学问的发展表明,正是在坚守传统与寻求应变中,高深学问获得创新与完善,其需要在知识与市场、学问与信息、理想与现实、历史与变革等重要维度上保持合理的张力和平衡。这是高深学问健康发展的关键要素。
今天,我们重提高深学问,主要基于两个方面,即危机与挑战。前者主要表现为高深学问的种种异化,其让我们担忧;后者表现为新时代对高深学问的要求,它使我们紧迫。
毫无疑问,面对流行的物质主义、金钱文化和功利取向,以及大学中盛行的新自由主义市场逻辑与竞争机制,高深学问出现了种种危机。科学史专家威廉·克拉克批判高深学问中官僚体制和商业利益为主的学术逻辑,认为高深学问患上“精神分裂症”,消解着人性[7]。安东尼·克龙曼认为,今天的高深学问不再关注意义问题,放弃了对人生意义的永恒追求,不能为个体提供更好的精神营养,也不再思考何为“值得过的生活”[8]。近年来,国内众多学者亦对高深学问中存在的异化现象进行了较为尖锐的批评,产生了诸多有影响的研究力作。“学术商品”“发表训练营”“论文工厂”“科研打工仔”等众多热词似乎也都透露出这一点。
1.被功绩主义所绑架的高深学问
大学市场逻辑与优绩取向成功地将高深学问转化为“功绩学问”,今天的学人为功绩主义所累所困所控,“改变了大学运作的方式和大学人对自我的筹划逻辑”[9]。功绩主义重新定义了高深学问,规训了学人行为,使高深学问实践出现了四种明显的变化。(1)学问目的的功利化与物化。“为稻粱谋”“迎合市场”“唯利益论”等不再是什么新鲜的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它似乎更成为策动高深学问实践的最大动能。相反,为知识而求之、为真知而努力反倒变得有些“奇特怪异”,“纯粹学术”甚至变成了一个贬义词。(2)研究过程的短平快。高深学问不再局限于深奥艰深的领域,而是追求短平快和热点问题,重应用、做法、卖点而轻视思想与理论。如此,研究偏向具体实用而不断变更主题、浅尝辄止,既不持久也不深入,只求发表而不求深邃,无法真正体现出所谓的高深,亦无法产出系统的学问和知识体系。(3)治学方式的竞争化。高深学问实践变成了惨烈的竞争、拼抢和对自我的过度使用,“事事竞争、件件哄抢,各种‘折腾’和‘创先争优’,甚至异化为种种无法餍足的贪婪的生存暴政”[10]。这两年,随着高校评估和学科建设力度的加大,这一现象越加严重。(4)学问评价的数量化。绩效考核、结果导向、竞争主义等使得高深学问被简化为种种可量化的东西,似乎论文数量多、项目多、证书多就代表着更高深、更高质量。高深学问失去自身的内在规范向度和追求真理的价值向度。
2.充满生存技巧的高深学问
一般而言,功利主义和工具主义相伴相随,目的明确,重要的便是如何去做的技术。高深学问的功利化转型必然带来诸多技术、技巧、套路和达成方法。事实上,这几年流行的“套路学术”“搞学术”“学术技能”“展示性学术”已经透露了这一点。在大学里,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学问技术技巧、各种培训等屡见不鲜,甚至令人有些应接不暇。这种充满生存技巧的高深学问往往以“成功学”“商品化”来考虑学问,基本以市场化、行政化和利益化来考虑及策动高深学问。这的确导致了发展中的“迎合主义”“投机取巧”“时髦追风”等观念和行为,独立的、超越性的高深学问研究越来越“边缘化”。随着知识观念和信息、流量等的结合,高深学问出现了一些特有的现象。一是信息化高深知识。知识必须被转译为简单化的信息。“知识只有被转译为信息量才能进入新的渠道,成为可操作的”[11],才可达到轰动效应。如此,我们看到,“知识本身确已变得碎片化,‘永恒的价值’不断受到挑战,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盛行于各个领域”[12]。二是流量化高深学问。学问的高深不再以自身对知识的贡献为尺度,而是以可以数量化的各种指标为重要标准,即能否引起众人认同、能否带来引用、能否获得较高的人气和市场声望等,比如这些年对网络发文点击率的统计与核算。“赚吆喝的学术”“宣传的学术”“表现性学术”好像都不是什么新鲜之事。因为没有展示,就没有价值,受众的数量制约或决定了学问的影响度和高深程度。和货币流通一样,高深学问要成为人人都可以知道,可以接受的观点、意见、看法,甚至偏见。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学术叫卖也就成了常规操作。因此,这里重要的不是学问如何高深,而是如何让别人知道与认同。
3.丧失精神教化的高深学问
高深学问外化功能的不断叠加使高深学问疲于应付各方利益而无暇顾及自身的精神世界。高深学问无法体现出一种卓越的高尚的精神气质、人文理想和信仰追求,也无法体现出学术自身对人的教化意义。“陷入精神危机的高深学问”绝非危言耸听。哲学家利奥塔尔说:“以前那种知识的获取与精神、甚至与个人本身的形成密不可分的原则已经过时,而且将更加过时。”[13]首先,高深学问自身越来越脱离人文教化、精神和心灵的培育。高深学问不再为个体生活提供有意义的思考和批判:自然科学越加不研究人,脱离意义和价值;人文科学忙于如何东施效颦,越来越自然科学化、物化和所谓的正确取向。其次,高深学问表现出一些庸俗化的气质。学术沦为一种谋生职业,治学活动降格为一种劳作活动,一切皆在于经济功效、生存考量。高深学问原本培育理智,但是,今天变成了精明和精致的利己主义,变成遗忘了灵魂和生命力的东西。不仅无法提供心智上的完整与健全成长,提供有思想营养的东西,而且在不断制造各种令人厌烦的下乘或低劣之作。因此,我们常常看到,一个所谓的有高深学问的研究者,他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气质与其身份并不相符。最后,高深学问失却了对公共价值的问询和表现。受新自由主义的优绩主义影响,大学考核往往以个人绩效为主,这导致个体越来越以自我利益为主,对公共利益和公共价值表现得较为冷漠。实际上,在一些大学常常存在这些现象:涉及个人利益的事情争先恐后,涉及公共和集体利益的事务避而远之。
1.培养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高素质人才
高深学问的发展首先是人的问题,离开了高素质的人才,高深学问的发展似乎无从实现。从大学的历史来看,高深学问一直担当着博雅教育的使命,即“大学的真正而且充分的目的不是学问或学识,而是建立在知识基础上的思想或理智”[14]。高深学问是学者的生活方式,人的精神的伟大才能促成高深学问的繁荣和伟大。学术、学问和个人成长是统一的。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两者要统一融合起来。如此,学者身上既能体现伟岸的精神气质,又能对他人形成强大的影响。这就意味着大学学者要具备一些新时代的精神要求:高远志向、求真向善的追求;奉献真知与社会的宏大理想;潜心学问,精心育人的志趣;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的严谨作风;解决难题、勇攀高峰的学术责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对于学人而言,就是要回归高深学问的初心和本真追求,尊重知识本身、尊重人的价值,要在新时代努力成为民族复兴大任的高素质担当者。
2.发现更高质量、更具创新的高深知识
高深学问在于高深、渊博,在于探索和发现、思考和超越,因此,提供更高质量、更具创新的知识体系和学科知识是关键。事实上,这也是高深学问服务于国家和社会战略的关键。新时代以来,这种对高深学问的要求越加强烈,也更加紧迫。这些年,我们看到,我们在许多地方存在着知识和科技不深厚、不实用、不尖端的现象,常常被其他发达国家卡脖子,严重限制了社会主义事业的各项发展。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政府先后出台了“卓越人才计划”“强基计划”“创新拔尖计划”“构建中国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科技强国战略”等,将这种对更高质量、更具创新的高深知识的迫切要求演绎得淋漓尽致。
针对这样的要求,大学就需要花力气解决发展中的顽疾,要直面高深学问发展中存在的重大问题,而不是局限于那些细枝末节之上。今天,要发现更具创新的高深知识,首先需要改变功利化和浮躁的学术环境,改革学术评价体系,要有真正“破五唯”的行之有效的办法,要将对学术和人才的价值尊重放在首位,而不是让人才在各种行政控制下的指标体系中过度消耗。其次,大学要尊重学术自由,要有能够容忍不同观点、价值和思想的气度和胸襟。在布鲁贝克看来,学术自由是高深学问之灵魂和保障。唯有在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氛围中,学术创新、高深学问才能成为可能。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层出不穷,如剑桥之于达尔文,普林斯顿之于爱因斯坦,北大之于辜鸿铭等。最后,要正确处理行政与学术的关系,高深学问要有高质量、要有创新,管得过死显然不行,但是学术的乌托邦主义和无政府状态亦不行。高质量、高创新的高深学问要求高质量的服务和学术治理体系,行政权力需要为高深学问研究提供更好的服务,而不是僭越在学术之上,对之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3.解决社会、文化、科技发展的重大问题
在解决人才和知识的问题后,高深学问才能更好地服务于社会、文化、科技的发展;同样,基于解决社会、文化、科技中的重大问题,才能推动高深学问的创新和人才素质的提高。高素质人才、创新性知识体系、服务社会重大问题同为新时代高深学问的三大责任。就高深学问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事业而言,它必须肩负起社会健康发展的重大责任。“大学还必须继续向前,并且把高深的学问转化为智慧……当真正反映事物本质的知识按人类的需要组合起来并满足人们的希望时,智慧就会从知识背后呈现出来。”[15]显然,这一点在今天具有很强的现实紧迫性和必要性。
高深学问需要从学人狭隘的利益窠臼中跳出。研究高深学问不仅仅是为了发表论文,获得名利,更重要的是要问询:解决什么问题,对社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贡献。高深学问绝不能局限于个人的爱好、兴趣和偏见之中,不能只是浮夸的虚幻的空谈,“探讨深奥的知识不仅出于闲逸的好奇,而且还因为它对国家有着深远影响”[16]。现代知识和学问发展的模式要求大学高深学问必须转向解决社会、文化、科技发展中的重大问题上来。高深学问必须致力于解决社会发展中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这不仅是社会对高深学问的要求,而且也是高深学问发展的内在需求。从高深学问和科技革命的历史演变中,我们可以看到,每一次的科技革新、知识腾飞都建立于对社会重大问题的回应和解决上。以往,我们批判大学高深学问参与社会问题,说这样参与导致大学成为一个“服务站”,降低了学术水平,但是科学、技术和社会(STS)发展在今天已经融为一体。可以说,社会的重大问题及其解决极大地推动了科技和高深学问的发展,甚至也可以说,离开对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和应对,高深学问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致力于解决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这不仅是一个思想与观念上的转变,更是一种责任和行动的要求。今天,为了更好、更有效地解决社会、文化、科技中的重大问题,大学及其学人首先需要全面、审慎地思考自身在解决社会重大问题中的恰当位置与能力边界,协调好社会发展逻辑与学术生成逻辑之间的关系,需要思考自身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何种方式参与其中。这意味着大学及学人在社会参与中要清晰自身的身份定位:是学者、教师、知识人而非学术商人,是引领而非迎合,是责任担当而非追名逐利,是知识创新而非信息贩卖。其次,我们思考参与社会发展之中的边界与限度:应该参与什么,不应该参与什么,边界与底线在哪里,又如何避免“知识服务站”“小作坊”和“学术贫血”的尴尬。这就要求学者有选择、有节制、有限度地参与其中,并明晰哪些是应坚守的本质职责,哪些又是不可涉足的禁区。这一边界与限度正是大学及其学人的内在精神骨气,也是对自身身份与立场的捍卫,更是对服务社会的更好思考。大学及学人应以自身特有的文化方式参与其中,要在参与中“体现大学的理念与大学的品格,而不仅仅是服务而已”[17];体现学者的学术信念与价值追求,对推动社会进步、实现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如布鲁贝克所言,高深学问的合法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因其能够帮助人们理解并解决复杂社会的复杂问题[18]。
显然,高深学问需要致力于解决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但是这一问题自身就是问题,充满了一些迷茫、纠葛、困惑和质疑,需要学人去厘清、去思考。并且,它在今天所面临的困惑并不比这一问题在历史上所面临的批评和挑战少,也更需要急迫和严肃地应对与解决。
问题与挑战也是机遇与考验。面对危机和新时代要求,高深学问自身需要完善,需要在反思、变革和坚守中做出应对。今天,如何关涉高深学问? 这或许有诸多的思考,有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立场,也会有相应的举措。但是,如前所述,从高深学问自身的演变历史中我们知悉,高深学问需要反思性平衡。离开了这种反思性平衡和健康发展的张力,高深学问恰恰容易走向异化,产生危机,甚至出现失控状态。因此,对高深学问的关涉必须全面、完整,必须保全高深学问自身的“免疫体系”或“纠偏能力”。当前,对于高深学问,人们更多地强调了外部力量和外部任务,强调主动适应,这就比较容易导致高深学问发展内部结构的“失衡”,容易完全偏向于某一方面,成为外部力量和外在要求的“变色龙”。高等教育研究专家巴尼特说:如果高等教育过于迎合某种观念、社会现实关系,那就应该询问高等教育是否忘记了自身及传统[19]。依此,重提高深学问,我们就应该更加关涉高深学问自身及其价值。事实上,我们越是强调高深学问的外在功用,我们就越应该关注高深学问自身价值。面对新时代,高深学问更应在坚守自身价值和内在性上进行创新与变革。
求真向善的价值追求是高深学问的内在本质要求。所谓求真向善,本质上就是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种精神应该成为学人行为和思想的“第一原则”与“责任要义”。这里,求真向善不仅是一种精神旨向,而且是一种行为法则和价值要求,并且求真与向善相互统一。
求真就是说高深学问要坚持科学求真、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和精益求精的志趣。高深学问的求真首先在于学问的纯粹性,即爱智慧的本真向往。这似乎是一个无条件的责任和要求,意味着:无论高深学问处于何种历史阶段,面对何种外部环境,其忠于真理、寻求真知、坚守客观性等取向都是其应坚守的根本使命。韦伯在《学术与政治》中讲到,学问必须捍卫真理,并且要确保其在学问追求中的优先性。韦伯说,学术是一种志业,就是说个体要全心全意、尽心尽意地献身于科学自身的要求。一个人要发自内心地献身于学科,献身于使他因自己所服务的主题而达到高贵与尊严的学科[20],“在我所了解的无数事例中,毫无例外地存在着真诚的愿望,要让纯粹的客观标准起决定作用”[21]。布鲁贝克说:“高深学问忠实于真理,不仅要求绝对忠实于客观事实,而且要尽力做到理论简洁、解释有力、概念文雅、逻辑严密。”[22]实际上,这种纯粹性赋予了高深学问及其学人自由和独立,而当他们过多地受制于学问之外的束缚时,求真就较难得到确保和捍卫。今天,一些学人并非为学问本身研究,而是将学问等同于谋名利的工具或手段,高深学问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这显然违背了学问求真的责任。于是,难有高深、卓绝的创见就不奇怪。事实上,唯有坚持求真务实的精神,真正揭示事物的规律和本质,而非粉饰太平、投机取巧、哗众取宠,才能更好地服务我们的社会。相反,那些不求真实、不实事求是的研究往往会提供虚假的信息,更为糟糕的是,这些虚假的信息可能导致政府决策、社会发展上的错误决定。求真是一种使命。它意味着为了把一个事情弄清楚,我们必须进行系统、深入和详细的探究。求真意味着体系化、完整化的知识建构。因为,在系统化、完整性的视野和研究中,我们才能更为清楚何为真确,才能不被蒙蔽、欺骗。当下,受制于绩效主义和量化考核的影响,对高深学问的研究往往庞杂、宽泛、蜻蜓点水,导致研究的平面化、重复化、碎片化,学人们追求短平快,不断变换主题,不求甚解或不深求甚解。教育家彼得斯指出,高深学问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追求真理,以及引导那些可以继承其事业的人[23]。如今,面对高等教育大众化、普及化、智能化阶段,学术研究和知识生产的市场化、绩效主义,高深学问更需通过加强对系统性、高深性、基础性的坚守,为高深学问的自身发展预留空间,让高深学问内在的真知维度得以复位与重建。
向善是基于求真基础上的不断完善。向善绝非仅仅是一种学问道德要求,而是高深学问自身的内在诉求,即高深学问本身就是求完善的学问。事实上,求真和向善是高深学问追求不可分割的维度:求真要求向善,向善确保求真;求真推动向善,向善服务求真。布鲁贝克认为,“治学也有它非同一般的伦理道德。这种伦理道德标准从治学的对象即高深的学问中取得其特性”[24]。向善要求学人对所研究的专业领域要有强烈的精深治学的责任感:长期治学的动机和决心,治学的良知与坚守,治学的彻底性与精深性、学术的全身心投入性。正如本杰明所言,“学者不应该允许自己的研究目标被个人的感情和职业前途利益所损坏,实际上,学者一味追求个人利益就一定会自寻失败。而且,甚至在为客观性奋斗时,学者也切不可宣布完全不受价值约束的判断”[25]。今天,面对急速变革的学术环境,我们要解决社会、文化、科技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就需要坚定向善追求。向善意味着一种自我严格要求、自我革命和完善的学术操守,它促使学人不断发挥“钉钉子精神”,像对待一个艺术品那样去琢磨高深学问。
高深学问从其肇始就行使着教化责任,即高深学问要化人化己,要产生精神和人格的伟大。也就是说,高深学问研究要担当培育优秀的后继研究者的任务,要通过高深学问研究过程中求真务实向善的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学人的精神气质和学术风貌。在这里,高深学问教化职责即为高深学问的精神操练,在于引导人形成整全、健康的人生观、价值观,赋予人精神力量,指向人的自我实现。事实上,这也是高深学问的人文传统和身份认同。在高深学问发展的历史上,这一点非常重要,正是这种崇高的教化精神和职责推动了学术研究的大发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启蒙运动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分子与科学发展。在我们国家,那些令人敬仰的老一辈科学家、思想家和研究者身上往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高深学问与高贵精神的统一,科学追求与人文理想的统一。
今天,高深学问的危机很大程度上在于这种崇尚人文教化的责任的淡漠。对于学人而言,他们似乎只关心对外在世界的研究,将学问降格为一种与己行为、思想关系不大的谋生工作和“价值无涉”活动,甚至做什么、研究什么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相悖。有时候,研究者不仅无法体现出精神旨趣和价值追求的宏大,而且表现得与自己的身份、研究不符。高深学问无法引导或教化学人体现出一种高贵的研究生活,对学生和他人的影响也只是局限于精明的算计或功利的筹划之上。事实上,学术与人生的隔离、割裂往往会产生两个方面的损伤:学问并不高深,人格气质并不崇高。
复魅高深学问的教化职责,首先意味着潜心问道,真正体现出高深学问的教化价值。高深学问关注人的精神成长,启发人的心智发展,塑造并实现自我德性,观照个人心灵并引导人走向完善,过一种“以学术为志业”的生活。其次,重树高深学问的崇高追求,学问与人生统一。高深学问需要行使教育作用,在学术研究中砥砺品性,给他人树立一种学术生活的典范。学者们不能成为尼采笔下的“末人”,为功利和名利所使役,“所学所做的一切仍与教育毫不相干”[26]。就大学而言,研究与教学必须统一,我们如何研究,我们就成为什么,我们也就如何去教育学生。复魅高深学问的教化价值就是要尊崇学术自身的神圣性,要有对学术自身的敬畏,尊重学术,充分发掘学术的完整价值与育人价值。最后,复魅高深学问的教化价值,就是要让学术、学问自身值得个体奉献,能够真正吸引个体,从而产生抵制各种偏见、庸俗以及流行观念的巨大影响。“思考的快乐是最持久的快乐”,学者需要成为这样的一群人:有着独立的思考和批判力,向往着知识自身的价值,为学问本身的魅力所吸引[27]。今天,复魅高深学问的教化职责,也就是要让学术研究自身值得整个社会尊重,令年轻人向往,并能使他们潜心问道。
高深学问并非局限于真空之中,也不是存在于抽象的思维符号之中,高深学问及其发展必需植根于真实的社会现实和重大问题之上。高深学问要关涉真实的问题,更要关注社会发展和理论发展中的重大问题,这是新时代高深学问高质量发展之关键。
重建高深学问的宏大关怀,在今天具有重大的意义。首先,它意味着我们必须从那些细枝末节、碎片化的问题和零敲碎打式的研究中解脱出来,集中力量研究那些影响人民生活和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解决困扰我们理论研究和科技进步的基础性问题。其次,宏大关怀能够产生一种宏大胸怀,能够限制日趋功利和个人化的学问的私利化追求,使学问能够真正走向服务于天下、民生和公共生活之目的。宏大关怀能够激发出学者内在的学术热情,使其永葆学术活力。最后,宏大关怀会产生一种积极的学术研究风尚,促成学人共同体的良好友谊与团结。围绕那些宏大问题开展研究,能够促使学人积极地进行思想碰撞,协作与共享,并逐渐促成一种自我健康的价值认同。
重建高深学问的宏大关怀,首先要求学人重塑正确的研究价值导向,坚守并践行“建功立业”的伟大使命。学者需要心系国家和民族大事,关注真学问、真问题,要体现出自己的时代价值,而不能斤斤计较于个人利益,深陷于发表量、项目量、奖项量的泥沼之中。其次,宏大关怀要求学人要有宏大学术视野,能够以一种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赤子之心关怀学术自身,有更高远和卓越的学术理想与学术情怀。最后,宏大关怀要建立学术勇气和学术气魄。面对学术失范、乱象和社会中的不良现象,学人要勇于批判、敢于直面,能够积极抵制而非俯首帖耳。高深学问最大的特质就是独立思考和自我批判,学人必须体现出学人特有的风骨。因此,重建高深学问的宏大关怀,就是要回归学术之自我批判和自我革命的精神,回归学问之本真。
今天,重建高深学问的宏大关怀,就是要树典范、立大志、担使命、求价值、爱智慧、振理想,激发高深学问的价值力量,立德修身、潜心治学,将为学、为人和为事统一起来。“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学者必须思考如何才能成为一种典范,如何才能体现出学术和学问的独特价值和独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