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策
拙著《春水》以及另两卷,是以被誉为“亚洲第一公寓”的河滨大楼为真实场景创作的。历史上,以摩天大楼、高级公寓为题材或场景来创作的文学作品虽然为数不多,但还是有非常亮眼的里程碑式的杰作。集中描写公寓的1930~1940年代的电影、小说有哪些呢?据我所知,1940年代,电影有张骏祥导演、白杨主演的《还乡日记》等。张爱玲小说《心经》《小团圆》《桂花蒸·阿小悲秋》,散文《公寓生活记趣》等,都是不可超越的杰作。港台作品,有一个叫《香港重庆大厦》,也是基于一栋大厦展开的研究与创作。
上海自开埠、有租界以来,包括到1970~1980年代,就一直有几组比较突出、相对固定的现实中、物理上或心理上的存在。这就是:租界与华界、浜南与浜北、上只角与下只角、上层有钱体面人与下层劳动人民等。两者是一种对应的概念或现象。它构成了上海的多元性丰富性复杂性,成为一大奇观。而河滨大楼这一幢老公寓里,就集中了上述所有这些元素和成分。
如上所说,洋与华、新与旧、富与贫、福与祸、火与冰、外来与本土、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人性的光芒和弱点……所有这些东西,都在河滨大楼并存、对峙、叠加、渗透、融合,并且一直交叉互换着角色。开埠、有租界以来,在上海这座移民城市,很有代表性、典型性。
能在上海扎下根来,并且住进被称为“远东第一公寓”或“亚洲第一公寓”的第一代移民,都是了不得的。那么,在上海滩,河滨大楼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有个有趣的细节。当年,外省人到上海,如果要去河滨大楼,根本不用地址,随便跳上一辆黄包车或三轮车,说一声“河滨大楼”,车夫就会把你带到大楼门口。河滨大楼就有这样牛。自然,能够住进大楼的,肯定就是各行各业的牛人了。这些牛人,新中国成立前,绝大部分是全球的白领“沪漂”们,有的还是金领,也有许多英美系的高层高管。以后,英美系被日本人关闭的关闭,赶走的赶走。再后来,日本投降,英美系回归。新中国成立后,住大楼套间的主要有:南下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包括文艺界统战人士、旧官僚和资本家。其中资本家、高知、文艺科技界精英大咖等,也有各自闯荡上海的一番历练。因此,可以这么说,河滨大楼在1978年加层之前,就是众多移民的聚集之楼。
总之,河滨大楼既是独特的,但它在历史进程、海派文化、民风民俗、上海人的特质特征上,又具有极其普遍的意义。因此,它的美丽与沧桑都是现象级的,或史诗级的。
这样说起来还是比较抽象。挑一些有意思的生活、历史的碎片,进行碎片化阅览,河滨大楼就会变得具体清晰起来。
河滨大楼建成于1935年。当时,它的体量在上海同类公寓大楼里是最庞大的,它的功能和设施也是最时髦、最顶尖的——它有九部电梯,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室内的温水游泳池。
当时,大楼的房间里都配有“热水汀”(暖气片),楼下有一个锅炉房一直在运作,为暖气片供热,也为游泳池里面的水加温。锅炉房里的三只锅炉是一直在烧着的,直到日本人侵略上海后,只剩下两个锅炉还在工作。大家可以想象,最早在1930年代,河滨大楼里的浴缸龙头一开,温水就流出来了,大楼的住户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享受着现代卫浴设施。张爱玲在小说里经常会提到她住的常德公寓。她有一篇散文就讲到公寓的水龙头一开,水管里会“咣咣咣”,发出爆炸一样的声响,然后水就流下来了。我想,河滨大楼当时的住户用水时,大概也会有这么一种相似的感觉。
从前,河滨大楼的饮用水是“矿泉水”,生活用水也是。因为大楼里的水最初用的是深井水,水质很好,而且还有甜味,冬暖夏凉。冬天用这个水洗被子不会冰手,到了夏天,有人就把浴缸放满水,把西瓜、黄金瓜浸在水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冰柜。后来碰到一个问题,因为整个城市有地面沉降的问题,如果继续使用深井水的话,可能会加剧沉降。所以,大楼的供水后来改用和其他住宅一样的自来水了。
河滨大楼是一座饱经历史沧桑,而且有情有义的大楼。当年欧洲的犹太难民初到上海时,就是先在大楼里安顿下来的。因为河滨大楼是由犹太裔的沙逊财团建造的,所以当时给他们免费提供了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这里便成了难民的避风港。如果说当年的上海像一个诺亚方舟的话,河滨大楼就是舟中之舟。犹太难民似乎都有一种情结,要重访当年的诺亚方舟。小沙逊曾考虑回购河滨大楼,由于种种原因,未果。
1932年美国作家伊罗生搬入河滨大楼410室,鲁迅先生曾多次造访这里,并被伊罗生介绍给多位外国左翼作家。此外,鲁迅推崇的珂勒惠支木刻最初也是在这里被介绍,不久就在不远的惠罗大楼,办了珂勒惠支木刻个展。1933年至1936年,老北站毁于日寇轰炸后,京沪杭甬铁路管理局曾入驻河滨大楼。有一个普通员工,后来因在报纸上连载小说,并且出版一本书《秋海棠》而声名鹊起,他就是著名作家秦瘦鸥。1948年,作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中国总部,河滨大楼里更是不乏知名人物,韩丁、阳早、李敦白、白乐夫等都曾在河滨大楼工作或居住。
新中国成立前后,河滨大楼经历了许多历史事件。解放上海的最后一战就是在河滨大楼前的苏州河南岸和北岸之间发生的。当时解放军在苏州河的南边进攻,国民党还在北边防守,双方曾有过激烈的交火。河滨大楼的住户都是目击者。公寓南边面朝苏州河,那边打仗,这边还要照常过日子。有一户人家的保姆(当时叫“娘姨”)到厨房间烧饭,煎荷包蛋的时候突然间‘当啷’一响,子弹飞进来了。当时大楼和顶楼上都有国民党的青年军把守。有一个娘姨听说当兵的是同乡人,就上去劝他们。因为有很多国军都是苏北过来的,娘姨自己也是苏北人。她说:你们这么年轻,就不要再打了。士兵说长官没有命令,我们不能停下来,继续打。然后,大楼住户们一觉睡到天亮,只见大楼C、A、B字门前,北苏州路旁,都睡满了解放军战士。比较准确的说法是,当时的河滨大楼、上海大厦和邮政大楼楼顶都驻扎着国民党的守备部队和机关枪,预备凭高防守。后来因为国民党军的刘司令下令投降,这场战役就停战了。在电影《战上海》里,以及我们见过的许多历史纪录片的镜头里,经常会看到一面旗从楼顶的旗杆上飘下来,然后红旗升起来,预示着上海的解放,新中国上海市从此成为人民的天下。这个标志性的场景就发生在离河滨大楼不远的上海大厦。河滨大楼塔楼上也有旗杆,应该也有这样的情景吧。
新中国成立以后,大楼的主要住户有老干部、高知、资本家等。还有一位和大楼的历史一样传奇的英国老太太,她叫史林若兰,是广东人,嫁给英国人后成为侨民。她的丈夫是前上海电力公司的总工程师史蒂文森先生。新中国成立之后,乃至后来的特殊年代,作为英侨,她一直享有英国领事馆发的丰厚的养老金,物质生活优渥,但是政治上没有地位,甚至吃了许多苦头。她在大楼里生活,美丽到老,直到1970年代去世,见证了苏州河两岸的变迁,以及大楼里的种种变化。
有一个大套房的住户说:当年每月房费是44.47元。当时上海人每月的生活费四块钱就够了,低于四块钱的可以吃补助。套房的房钿竟然要高出10倍多。据说,大楼里有一家人家拥有一颗五克拉的钻石,是当时最大的。四楼一户人家,在大楼里算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家里的美国大冰箱,关门的时候扳手会“咔嗒”一声,还有落地收音机,用着整套银餐具,先后有过三架钢琴。他们请老师教弹钢琴,家里会开演奏会和小型音乐会。因此后来也被当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受到批判,大吃苦头。有个小学二年级同学来贴他们家小孩的大字报,说:“资产阶级小姐,冰西瓜半只一吃。”
有一个领港,工资600块。家里有钢琴,子女会弹琴。过年鸭子七八只一买,西瓜一箩筐一箩筐买了吃。女主人是“麻袋大王”的千金,陪嫁红木家具40多件,段祺瑞送了一只豹皮暖手筒。家里还有一只高级保险箱,抄家给抄去了,办抄家展览会时最吸引眼球。因为领港有600元工资,“落实政策”时没按照工资发还,但也有十几万。当年,万元户已经了不得,而他们家退还十几万。
老沙逊的账房先生一个家族都住在大楼里,账房先生工资也是600元。当年,杜六房酱汁肉一叫就是30块,酒一坛一坛买。吃花色点心,采芝斋叫三轮车一只拼盘端来。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的钢琴是娘家给的嫁妆,有纪念意义。“落实政策”时,查到厂里造反派抄家后,把钢琴卖给“淮国旧”,然后到“淮国旧”一查,原来已经被转卖到内蒙古了,一番周折,再千里迢迢追回来。还有一家,父亲收藏的许多手表都抄走了,劳力士只卖918元。
大楼南下干部很多,一般家庭也不是那么有钱,多子女就更紧了。他们家里的家具都是不成套的,贴了统一标号的,一个个小牌子。然而,从整体上说,套间住户毕竟经济条件好得多。住工房的一户八级电工家的儿子,对住大套房的同学说:“我一生中第一趟吃华夫饼干是在你们家里。阿拉吃饼干,你们吃华夫饼干;阿拉喝汽水,你们喝牛奶。总要差一个档次。”当年弄堂里烧煤球炉子,拎马桶,公寓的套房里蜡地钢窗,有英国大浴缸、煤气灶,有的还有电冰箱,上下楼有电梯。对住弄堂、矮平房,甚至草棚棚的人家而言,这一切都要“仰视”的。
解放初防空需要,河滨大楼的屋顶上还架过机关炮。有人记得,当时在楼顶平台上搭了一个很粗的三脚架,从房子外面把穿着炮衣的炮吊到楼顶。楼里驻有炮兵部队。河滨大楼顶楼为七楼(英式大楼底楼是零层,二楼才算第一层楼)。七楼顶上拐弯处有个三层的塔楼。派驻的部队就住在里面,当时他们都戴着橄榄帽。驻兵部队每个礼拜有一个晚上放露天电影,住在大楼里的人家,特别是小学生,就上去蹭看电影。有一个专用的小楼梯直通楼顶。解放军凳子不够,小朋友们要自带小板凳。有一次看电影蛮好玩,看到一半,外面警报突然拉响了,解放军统统紧急集合,只剩小朋友们继续看电影。过一会儿,警报解除,战士们进来又继续看电影。
河滨大楼五楼有一个民国围棋国手,顾水如先生,名气响当当。自从跟喜欢下围棋的陈毅市长交过手后,两人每年总要在一起下一次棋。自然,围棋大师顾水如总要让棋给陈老总的。否则,陈老总面子上下不来。在陈毅关心下,顾老先生在河滨大楼里分到了房子。这是1956年。顾老先生很喜欢教学生,特别是有天赋的孩子。当年在襄阳公园,他就发现了少年陈祖德,认了这个徒弟。他早年还教过吴清源,后来吴清源在日本围棋界可谓首屈一指。正因为这样,即使在特殊时期,他家里也有许多围棋爱好者聚在一起下棋。他们有工人、学生、军人等,本市的、外地的,都有。来顾家下棋的佼佼者中,有后来进入围棋国家队的,也有在各区当围棋教练的。
Harvey一家于太平洋战争前的圣诞节在河滨大楼的聚会留影。图片来源于606室住户Joan Klyhn的回忆录
有个工房里的孩子,大楼里属于皮大王。他母亲看到他头痛得不得了。一年夏天,顾家的门开着,有人在门口下棋。这么顽皮的孩子一下子坐下来,变得很安静,就看他们下棋。从此以后,他就总到顾家里来下棋。后来,他插队落户到云南去了,在云南省围棋摆大王,打过名次的。再后来调到贵州,通过下棋,找到一个很好的工作,整个命运都改变了。
顾家的门是一直开着的,随便什么人都欢迎,进来都可以下围棋。每天两摊人最起码了,这边一摊,那边一摊,水平高低不论。顾老先生慧眼会发现好苗子。可惜顾先生特殊时期受冲击受辱,甚至被驱逐出大楼。可即使搬到松江,也是这样,天天都有棋迷跑来下棋,他也依然开门迎客。
河滨大楼门前是北苏州路,靠四川路桥有一栋邮电大楼。邮电大楼与河滨大楼之间,那时旁边没有高房子,就是一个矮平房,里面是一个修理厂,修汽车、摩托车等。有一个叫李振恃的世乒赛冠军得主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但是当时,李振恃还没有到国家队去,就在矮平房里修车。看到河滨大楼喜欢打乒乓的少年,两手一招,说:“打球去!”少年就这样去学校打乒乓了。后来李振恃到了部队,再成为国家队运动员。李振恃帮河滨大楼带出一批乒乓尖子。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上海职业乒乓选手的后备力量。
大楼套房住户的孩子,以前不知道自己物质条件优越。直到工作以后,跟社会上接触了,并到别人的家里去,突然发觉:怎么你们家要倒马桶?要烧煤炉?夏天你们家洗澡要弄个木桶倒点水洗澡,这怎么洗?因为河滨大楼套房的卫生间都很大的,浴缸有一米六,并且都是进口陶瓷,英国大浴缸。1930年代过来,时间长了,有些浴缸上面一层搪瓷全掉了,浴缸里面的生铁都磨出来了,让居委会、物业来修,没有办法修,因为国内没有这种材料,搪瓷补上去没多久,又没了。但生铁磨出来后,不会生锈,还是很好的。楼下锅炉都被日本人拆了,河滨大楼人家洗澡是怎么解决的呢?有办法。在大楼后门的洪福里,有个老虎灶,套房里一般人家冬天洗澡,就在这个老虎灶叫一担水,有个老头,只要去喊一声,几号几室要洗澡,他就会用木桶,挑一担开水,木桶上面有盖子,乘电梯送来。一担开水送到户,再帮着倒进浴缸。通常洗澡都是这样解决的。但是到了夏天,与其挑水到家里洗,还不如到楼下花8分钱游个泳顺带冲个澡来得方便。
相比河滨大楼的老居民,当初我是楼里的小弟弟。我生于1958年,听母亲讲,我出生在老早叫“三民医院”的地方。但据说也有许多老居民是真正生在河滨大楼里的,当时有助产士到家里来帮助接生的服务。
我的幼孩时代都在河滨大楼度过。小时候总觉得大楼里的走廊特别长,特别幽深。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这里的走廊是上海最长的走廊。因为它的建筑整体是S型的,走完这条走廊,相当于从河南路桥一头走到江西北路朝四川路桥这一头。听前文提到的英国老太的女儿说:最初河滨大楼走廊里的灯是全亮的,地上还铺着红地毯。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可能由于节约用电的原因,走廊里的灯不是每一盏都开,假使要我一个人走的话还有点害怕,不敢走。
大楼在苏州河畔,绝对的亲水住宅,算是最早的“水景房”了吧。说到水,大楼里还有很多好玩的故事。因为当年有一段时间苏州河的水面和北苏州路的路面是齐平的,后来水位开始升高,但河堤高度还没跟上,有时候河水会漫出来,甚至会有船随着水一起漂上岸,半夜里漂到河滨大楼的小花园里来。大楼底层有时也会积水,上海人有种说法叫“扒大水”,小孩会把洗澡用的大木盆当船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
小学一年级时,我家里有比较大的变故,搬出了河滨大楼。后来我做了十几年的记者,采访了许多名人,也曾去国外游历。在国外的时候,我经常会发现那里的“河滨大楼”,也会发现苏州河畔的这几座欧式的桥,无论是在塞纳河边,还是其他地方,都能看到类似的形制,到国外感觉是回乡。这启发了我:我在河滨大楼生,在河滨大楼长,后来又从事文字工作,为什么不把这些经历写下来呢?
我从父辈那里知道了许多河滨大楼里的故事。1980~1990年代,以及千禧年以后,我又寻访了不少老住户,听了许多故事。我觉得河滨大楼是近当代中国的缩影,活的历史都在里面发生,它是历史的第一现场。比如,当年四行仓库激战正酣,国际上各种势力正忙着斡旋调停,有一个晚上,谢晋元团长曾经被接到河滨大楼来休息。
河滨大楼不光是一个建筑,许多名人曾经在这里居住,也有许多故事在这里发生。慢慢地,苏州河的河水,以及两岸发生的故事就从我笔端流淌出来,汇聚成三部长篇小说。最近河滨大楼正在修缮,这座86岁的大楼即将以重现历史风貌的姿态亮相,这部大楼题材的小说《春水》面世,可谓欣逢其时。在这部小说里,我把我经历过的、听到过的这些父辈的故事都写在里面了。
在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UNRRA)负责公共卫生的Wilbur A.Sawyer在河滨大楼外的留影,他原本于1944年从洛克菲勒基金会辞职,并在UNRRA负责公共卫生至1947年。图片来源于美国国立医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