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木子 文洁
李佩甫是一个对“故乡”一直深情守望着的歌者。李佩甫其实生在城市(许昌),但他真正的心灵故土是平原乡土。对乡土精神的坚守与探寻,最早可以追溯到他20世纪80年代的《红蚂蚱绿蚂蚱》,那是他寻找到写作方向的一部作品。找到创作方向后的他,自那之后便开始了为平原构筑精神图谱的漫长写作历程,他执着地“贴着土地”描绘豫中平原的人世与历史,力图对社会转型巨变下的乡村精神一探究竟。而与此同时,知识分子的身份、城乡两地的生活经历,都令他身陷于对乡土社会的理性质疑与对乡村美德热烈守望的纠结之中。小说《河洛图》讲述了康秀才、周亭兰、康悔文这亦儒亦侠的家族三代人在河洛文化的浸润下,秉承着代代相传的处世之道—“仁信”“留余”,在中原大地谱写出“中原财神”的豫商发家史。作家李佩甫在前期作品的基础上,从宏大的历史图景中再次对关系文化进行了纵深推进,在挖掘中原文化基因的同时,也借《河洛图》与中国历史生发出一种正向的关联,他试图通过地方寻根、文化探寻对市场秩序下的乡村重建之路进行叩问。在新作《河洛图》中,康家在横跨明、清、“民国”三个时代的代际转承中所袭继不断的中原生存智慧和治家方略,可以说是这个家族之所以发家致富并享有威望和乡民尊敬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似乎也回答了李佩甫作为一个作家探寻已久的问题—人到底应该如何在这片中原土地上生存。
一、对关系文化的再探寻
对中原大地这块平原图景的勾勒和描绘,一直以来都是李佩甫创作的着力之处,鲜明的地域特点和独特的地理经验,对乡土文明的忧患、守望和眷恋,一直贯注在他的笔端。如果从历史角度进入李佩甫的平原书写,会发现其对关系文化的探讨似乎一直稳居其创作序列的前列。深谙关系学的呼天成,摸清了民众“败中求生,小处求活”的心理,一手打造了为己所用的呼家堡;金屋中的杨书印,平原客中的谢之长,他们都在乡村基层的走动联络中筑牢了自己的利益圈层,但凡能够占据一定的政治高地或经济优势,他们都将这些生存法则运用得炉火纯青。从平原民众的日常生活延伸到基层权力金字塔,的确,在李佩甫的作品中,无论何种阶层都在探索所谓的“生存逻辑”,靠走动所谓的“关系”勾织出“以备不时之需”的人脉网。而《河洛图》也继续延续了李佩甫以往的创作脉络—紧贴中原经验,探寻关系文化,书写这方土地的生命和历史,尤其是它们之间的关系。
康家从耕读人家跌落到一门两丧事的破败境地,再一跃成为河洛首富,能够成就这个传奇家族的,绝不仅仅是精明的经营头脑与得当的管理方式。在当地社会享有极高的威信,在官匪双重压迫下不失分寸,在困境中一次次化险为夷、突出重围,这些似乎都与贯穿于康家代际转承之中的留余、仁信的处世经商之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周亭兰不畏众人流言收留工匠朱十四,康悔文一掷千金救下仓爷的性命,再到康有恒县衙站枷三日以示惩戒,康家人身上始终闪耀着仁义的光芒。他们借着买卖在熟人社会关系中穿针引线,将“人情”恰如其分地留余在与官、商、匪各类人物的交往中。周亭兰从娘家要来秘方成就了一道众人魂牵梦萦的“糖霜豆腐”,就这一道看似普通的小菜为儿子寻得了武艺、算术两位师傅,让土匪断指乔念念不忘。仓爷被金寡妇困于泾阳时,只说了一句“你这里没有糖霜豆腐”,最终以命相抵助康家在泾阳扎下根基。在流动的关系交往中,话不说尽、事不做绝,用暂时的付出或牺牲去为以后的利益进行铺垫—以不尽之巧以还造化,这种留余的智慧是李佩甫作品中流淌着的中原文明因子。
在《河洛图》中,康家三代主理人也并未只局限于商人这一种身份,李佩甫似乎有意让他们在乡贤的角色扮演中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變卖家产供儿孙读书的康秀才时常需要借钱来解决温饱,但是乡人没有因此看低他一眼。耕读世家的家风,高洁清贫的操守和渊博的学识,都是康秀才被乡人尊重和信任的重要原因。在传统文化的润泽下,中庸之道成了康家人处世的不二法门。这些个体生命在历史大环境中的内向度体验,抑或是某种集体无意识行为(《羊的门》中的呼家堡人对权力的集体服膺),都是对社会精神生态的镜像折射,作品中对关系文化的探讨意义也正在于此。李佩甫在《河洛图》中的立场不同于《羊的门》中较为尖锐的国民批判性,作家似乎找寻到了“人到底应该如何在平原上生活”的答案。汲取民族沉淀千年的文化养分,用仁信和留余浸润为人处世的准则,将根扎进这片生于斯、养于斯的中原大地,《河洛图》在李佩甫前期作品的基础上,从宏大的历史图景中再次对关系文化进行了纵深推进。
二、书写传奇的合理限度
在《河洛图》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是大师陈麦子。作家是通过他将各条线索接连起来的。“一个人,当他声名远播的时候,他就成了一座寺。”作家只用这一句话就交代了陈麦子是如何穿过历史的烟云,以掌握窥破天机密钥之姿,赢取了世人信奉的。颇有活神仙架势的陈麦子深受官商百姓各路人马的爱戴,他们为他修路建庙,为他传名颂德,这些信众对天机、运势都深信不疑,并期望通过某种神秘的预测来扭转命运的方向盘。乡村民间文化就是这样—看起来既包罗万象,又藏污纳垢。而如果熟悉李佩甫的小说创作就会知道,这类带有神秘主义文化色彩的书写在他的笔下几乎随处可见,如《羊的门》中用二十四种最普通的草编制而成却具有超凡疗养效果的绳床,《城的灯》中突然通灵了的“圣姑”刘汉香,《生命册》中埋着老姨夫人头的汗血石榴,等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小小吉兆村》《羊的门》等作品中所显现出来的惯于启蒙批判的李佩甫,在前述这些作品中的这些神秘主义书写方面(比如那种冥冥之中的未知力量,灵异神秘的地方习俗),却不是站在启蒙的角度去反封建、反传统,而是以一种更接近于探寻的姿态展现一种新异的生活经验,或者说一种民间文化的多元和神秘样态。小说中提到:“不过,幼小的康悔文是有朋友的。他的朋友不是人。”是会显灵报恩的“黄大仙”—“那带吱溜声的眼睛是红色的,就那么滴溜溜地看着他”。李佩甫在表现这些神秘主义现象和文化的时候,并没有疾言厉色之态,而是有一种徐舒缓慢的探察姿态。这里,一方面可能有某种技术性的考虑,如推进小说情节发展等,但另一方面更可能是深谙民间生活本相的他,天然地保持了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敬畏。
除了颇多富有神秘色彩的现象与文化,纵观小说的人物群像,李佩甫似乎想要将传奇光环熔铸在人物的血肉肌理之中,以此来摆脱历史题材叙述严肃平白的拘囿。人情练达的周亭兰、有情有义的断指乔、武功高强的马爷,还有义薄云天的仓爷,个个身怀绝技,人人都义无反顾地为康家的事业殚精竭虑、舍生忘死。《河洛图》中不乏传奇人物,甚至说《河洛图》对关系文化的探讨是建立在众多传奇人物支撑起的基础之上。李佩甫在周亭兰身上植入的道德标签和人性承载—智慧、道义,极具文学宣喻意义。虽为守寡之身,周亭兰却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康家商业版图的半壁江山,创业理家、教养子女,智慧和刚毅为这个角色平添了几分道德理想的光环。小说曾描写到,带着遗腹子回乡的她丝毫不畏惧流言蜚语,为人处事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果敢干练。她凭借“一盘菜”创业起家,一路杀伐果断,驰骋于商界,荫护子孙,维系家族。纵观这个角色的发展轨迹,很难不令读者产生疑问:该形象塑造是否过于传奇?我们几乎无法在作品中找寻到周亭兰人格形成和发展的铺垫,若全将本身性格作为理由似乎也略显牵强。如果在情节推进中能够涉及她的变化与成长,形象也将更加真实与鲜活。当然,小说中传奇的也不止于周亭兰一人。土匪断指乔,七岁断指下注的少年靠三把柳叶刀干起了结伙绑票的营生。且不论断指乔自身形象的传奇性,绑架康悔文却正巧发现康家仓爷曾有恩于自己,与周亭兰的感情发展作品鲜少描述,最后却为这个女人义无反顾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类情节设计是否有过于巧合之嫌呢?缺乏必要的铺垫,平地而起的人物和过于频繁发生的“偶然”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作品整体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处处着墨则无一处着墨,作家过于用力的雕琢,难免令读者对书写传奇的合理限度产生疑问。克制,或许反而能为人物形象的塑造留下更多的空间,把填满形象的部分任务交由读者来完成,那么传奇故事的建构说不定会更具神秘色彩。倒是着墨不多的人物—仓爷和泡爷,仅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民间底层人物那种人如草芥的生存状态,原始生命力喷薄而出。读罢,只觉得真实、洒脱、有情有义、有张有弛,这正是李佩甫所要表达的“如草般的芸芸众生,任百般磨难,仍在中原大地上生生不息”。
三、乡土文学的反思之路在何方
在当代乡土文学中也出现过很多类似康秀才这个人物的乡贤形象,比如阎连科笔下的茅枝婆,贾平凹笔下的夏天义等,小说中的他们在时代的潮流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对乡村的影响力也在不断萎缩,甚至被新一代的农民所取代,似乎已经失去了乡土社会曾供他们成长的土壤。而李佩甫对康秀才的塑造,实则也暗含了作家对乡村传统文明的追忆与肯定。康秀才的生存哲学影响了康家代代子孙,助他们在纷乱中明辨大是大非,踏实前行。这似乎正是李佩甫理想中的乡民的生存状态。《河洛图》似乎没有以往作品那般强烈的现实指涉性,对乡土社会的沉痼针砭时弊。乡贤角色的塑造、书香家庭的设立,大历史背景下个体生命的蓬勃,尽管理性批判精神的辐射力有所减小,但是中华文化缩影下投射出的平原地区民众的性格生态,依然是他恒常的创作重点。
《河洛图》中对食物和民风民俗的雕琢,还有运用自如的河南方言、俚语,这些随处散落的细节,看似都只是外部生存环境的勾勒,但纵观李佩甫截至目前的创作生涯,基于乡村地理经验的连续性创作已然成为他创作特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河洛图》中依然可以找寻到植物成长的轨迹,从寓意陈麦子的柿树到周家发家的柿树,树这个熟悉的意象再次出现在读者眼前。这种具有连续性的创作和基于地理经验的文本重写,在某种程度上让李佩甫在平原的观照视域更为多维、深厚和全面。在他坚守的写作领域里向着历史追问,向着过去摸索—乡人到底该如何在这片绵羊地上世代繁衍。回溯李佩甫创作过程的演变轨迹,在国民性批判、生活的智与慧,还有人性的书写方面都寄寓了很多道德关怀,这无疑是富有责任感的作家在特殊时代的价值抉择。最初因为较为直白的道德评判而被诟病,不过随着臻于成熟的艺术技巧,作品的道德理性主义色彩削弱,而对个人生命状态的体察则具体而微,并生发出更具深度的思考。
但是鲜明的写作特点背后,《河洛图》仍不免给人一种自我重复、来回徘徊的阅读体验。虽然小说中的乡村已不是笼罩在苦难和权力支配下的那块绵羊地,但是官僚包庇、官商勾结仍是不可或缺的背景色。当《羊的门》向强权统治下的乡村发难,《生命册》对个人的精神成长投入关注,《城的灯》对乡村背叛者进行心灵叩问,《平原客》再次审视城与乡的复杂关系时,我们更期待作家不仅将目光拘囿于逝去的乡村生活,还能够跨越时代的藩篱对当下的乡村社会有所观照。改革开放后的中原是何种模样?文学豫军的自我重复又该以何种方式突破?《河洛图》可以看作是李佩甫的一种尝试,尝试着从历史脉络中为身陷现代困境之中的乡村找寻出路。的确,在當下环境中,再去一味地批判政治权力争斗中人性和道德的扭曲,显然已经不是乡土文学正确的打开方式了。我们所期待的,应该是紧贴着时代体温的书写,作家能够持有理性的审视与批判,在表现社会褶皱性的同时贯通文学与现实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