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
还有十步。
她望着越来越近的路灯,那盏昏黄的路灯,那盏她认为被上天眷顾的路灯,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虑,但更多的是无措。为身旁的人走路而流动的气息,也可能是为身旁的那个人,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两小时了。凌晨三点的小城市静得很。
“我还得分出心思来注意不要同手同脚,起码说话的时候得正常一些。”她心里想着,“不管了。”
对方垂眸看着她,正好停在了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对方的脸倒映在她的眼眸里,或许她看进去了,或许没有。
“所以我说,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她心里想着,为自己从对方的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而懊恼,但依旧抬头直视着对方,努力让自己的眼睛聚焦,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往下飘。她实在是忍太久了,再多说一个字,喉咙都要撕裂,都要呕吐,但在输出那些呕吐物前,她想起码堵住两人的嘴,这股冲动很正常,她喜欢接近熟悉的事物,但也不合时宜。从表面看来,她还是很冷静的,在外人看来,两人都冷静得要命,无甚表情地相对而站。
她的眼神终于正大光明地往下移了,看着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这次眼睛里有东西了—是笑意,或许也不全是,毕竟这种时候满怀笑意有些奇怪。
“上天诚不欺我。”她想着,“有点儿想哭。”
“专心点儿。”
“嗯?”
“我是说,你要不要试着专心一些,我以为这种时候,你会少神游一些。”
“好吧。”
……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笑弯了眼,存心想逗逗对方。
对方静默。没得到回答,她抬头环顾四周,细细端详头顶的路灯,惊觉原来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头顶的路灯,这些始终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光的大家伙。他们的第一次拥抱也是在路灯下。
她突然想反悔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剪头发?”她撩起自己的一绺儿头发,全是分叉,“啧!”忍住撕分叉的欲望。
“没有理发刀,所以我们拿的你的刻刀。”
“我说要剪个狼尾,我们就在镜子面前,你一边护住我的下巴一边一点点开始割我的头发。”
再靠近一步,呼吸已然交织,她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鲜活个体的体温与气息,开始回忆今天手机里说人体体感温度是多少来着。
“其实丑死了,但是我又觉得美到战栗,不管是刻刀和头发摩擦的声音还是你。”
“也有可能是那个时候的思凡……”
“思凡。”
对方轻轻喊出声,在她更进一步之前。
“其实我在乎的也不是头发,就是惦记着上次我们互相穿对方的衣服拍照,我好像不小心扯烂了一边的扣子。”她后退一步,举起手摆出照相框的手势,将对方的脸牢牢圈在视线范围内,就着路灯昏黄温暖的光,一边比画,一边喃喃说道。
“还有那次假装朋友回家见你爸妈,我的烟灰不小心落被单上,我俩大半夜偷偷摸摸洗床单,最后发现床单原来还被烫了个眼儿。阿姨也不生气,走之前还和我约好下次见面。”
“这盏路灯,我们每次散步走到这儿都要和它合影,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延时自拍,摆好很傻的姿势,一边憋笑一边担心过路人会不会不小心入镜,只有一次是一位阿姨帮忙拍的,她肯定看出来了,我们那样默契……”
她决心不再开口了,除非对方开口,因为嘴巴一张开,眼泪就要一起掉下来。一方面,她很想极其夸张地摇尾乞怜,因为这会令她感到愉悦,她也很好奇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或许连腰弯下去的幅度都有讲究;另一方面,也可以刺激一下对面始终冷静自持的人。但理智告诉她这并不可行,所以她移开了眼,望向一旁好似无尽头的马路,时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寻思着或许有哪一辆可以把她一起带走,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半夜一点钟散步,也是他俩会干出来的事。
“你其实有答案,也知道我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不是吗?”对方垂眸看着她。
听到这里,她转回了头,看向地面,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注意力无法集中。她知道或许她应该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但她好像做不到。她忽然怯于和对方一起站在路灯下,被暖黄的灯光一起罩住,想要挪动脚步,却发现无法动弹。
“好像我必须得开口了。”她想着,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在梦里被人追杀却始终跑不快,焦急又无力。
“我尊重你的选择,正如你尊重我的选择一样……思凡。”对方最终还是喊了她的名字,哪怕她再愚钝、再游离,也能感受到那两个字在对方的舌尖是如何百转千回充满缱绻,像过去的日日夜夜,像过去的每一次耳畔的气音,弥漫在路灯里。
是不舍,隐晦的不舍,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感知到对方这种情绪,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对方,久久没有说话。
虽然很好笑,两人自诩不谈世俗流程的恋爱,却也还是没能逃过这些现实的问题。打一百分钟的视频电话都不如现场紧紧相贴的一个拥抱,一次十指相扣,一次令人窒息的亲吻,可以的话,能见面就不微信,能接吻、能拥抱就不说话。重要的话也只想当面说,正是因为对方足够重要,所以她想当面说、当面做,而不是隔着那个屏幕,静静拥抱十分钟比什么都管用。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不远处的流浪猫在舔舐着爪子,对着草丛蓄势待发。黑夜中,她似乎甚至能看见小猫身上竖起来的毛。然后,它扑了个空。
两人并肩离开,但迈开的步伐频率有些陌生,往哪儿走呢,往前走罢了。
走之前,她站在原地再度抬头看了看那盏路灯,那盏陪着她、陪着他们开始又结束的路灯。灯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些飞虫,互相无序地沖撞着,眨眼间便侵占了整盏灯。在昏黄但还算明亮的路灯下,它们的小翅熠熠生辉。渐渐地,她已看不清小家伙们的模样。它们变成了一个个不甚清楚的小光晕,连带着路灯都变成了一团光晕。下雨了。
路灯,真的很公平,站在灯下,都是主角。
或许,她需要睡一觉。
闭眼,深呼吸,她像在泳池即将和朋友比赛水中憋气的孩子,先吸满氧气。
迈开脚步,他们都离开了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