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冉
如果要把这部鸿篇巨制—《主角》的关键词加以提炼,我想我的答案是“秦腔”与“主角”。
先说秦腔。我不是一个懂戏的读者,可作为读者,于字里行间,我确实走进了作者笔下令人神往的秦腔世界。起初,我仅仅被那些堪称一绝的技艺吸引,“棍花”“卧鱼”“吹火”“走鞭”“朝天蹬”……似乎角儿们功夫到家就有了足够的资本去赢得满堂彩。读着读着发现,戏不是杂技,“最高的技巧,都要藏在人物的感情里边”。于是,我一遍遍品读,在品读中想象,试图看到《打焦赞》里勇敢泼辣的杨排风,看到《游西湖》中有情有义的李慧娘,看到《白蛇传》里知性痴情的白娘子,试图感受有血有肉的秦腔……
然而,我想作者的用心绝非止步于让读者初具对秦腔的认识。小说中呈现的秦腔文化在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所面临的继承与发展的考验,或许才更引人深思。从秦腔艺术内部来看,我们可以看到资源分配不均、人才频频流失等发展难题;从秦腔艺术外部来看,秦腔作为传统的戏曲艺术,一度受到“流行风”“时尚风”的猛烈冲击。纵然小说中明确表示,所谓流行与时尚只是风行一时,秦腔艺术在挣扎与斗争中踏平坎坷,可深思后不难发现,这或许更多的是作者的美好祈愿。又或者说,秦腔得以发扬光大,那其他曲艺文化也同样如此幸运吗?事实证明,优秀传统文化并未彻底破除“流传难”的发展困境。
在我的家乡内蒙古鄂尔多斯准格尔旗,也有一种名为“漫瀚调”的传统音乐经年流传。其艺术风格兼具内蒙古、山西、陕西三地的民歌特点,其文化内涵承载了蒙、汉两个民族长期的交流历程。可时至今日,再提起准格尔旗,人们更多想到的却是煤炭。童年记忆中,那些漫瀚调艺人大多以“走穴”维持生计。只见男女二人同台,男腔高亢辽远,女腔委婉细腻,或是演唱一首家喻户晓的《双山梁》,或是即兴编一段应景的唱词,时而正经时而不着调的表演总引得大人们拍手叫好,孩子们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也会在心领神会中吼两声助兴。现在似乎越来越不需要这样的表演形式了,在流行歌曲的冲击下,漫瀚调是俗气过时的;在西洋乐器的打压下,扬琴四胡也日渐闲置,落满灰尘。
“从秦腔历史看,任何创作,其实都是集体所为。是一代又一代人对一个故事、一场好戏、一段唱腔、一句道白、一个动作,甚至一个锣鼓点的反复敲打研磨,才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秦腔是,漫瀚调是,任何一种传统曲艺都概莫能外。“戏曲行的萎缩、衰退,有时代挤压的原因,更与从业者已无‘大匠’生命形态有关。”秦腔传承不是忆秦娥一己之任,漫瀚调的发展亦非“漫瀚调歌王”奇附林一人之责。多年以后,世人再提起秦腔、漫瀚调,它们还应该是有血有肉的艺术生命,而不应成为被人无意中拎起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空壳。这是作者对现实的观照,也是他的文字带给我的严肃思考。
再谈谈主角。要说戏里的主角,那毫无疑问是忆秦娥了。从九岩沟里一个不起眼的放羊娃到县剧团灶门口那个遭人白眼的烧火丫头,再到当上省秦舞台的主角,最后成为一代名角,她一路收获的同时也在一路牺牲。我想忆秦娥是幸运的,自始至终有贵人相助。那个看似不成气候却怀揣敲鼓信仰的“她舅”胡三元,是她的第一位贵人。是他领她推开秦腔的门,托胡彩香悉心教导照顾自己的亲外甥女,在那个落后的环境,尽力保障了忆秦娥受到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秦腔启蒙教育。可真正影响忆秦娥唱戏之路的,我以为并不在于舅舅给予她的关怀照顾,恰恰在于胡三元自身对敲鼓的执着、对秦腔的敬畏。这样的品质支撑忆秦娥熬过冷眼嘲讽,撑过练功的苦痛折磨,引导她少说多做,突破自我。绝技的获取前提是要有把板凳坐穿的韧性与恒心,唱戏没有捷径。
后来,“存”字辈老艺人一齐发力,忆秦娥又一次遇到贵人。这时的忆秦娥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烧火丫头,炭火土灰却怎么也盖不掉她吃苦耐劳、持之以恒的优秀品质。她是喜欢默默做事的那种人,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四位老艺人也在她身上种下了全部希望的种子。难能可贵的是,“忠、孝、仁、义”前辈教给她的不单是技艺,当她的技艺日益精进,前辈们也不忘对她进行唱戏精髓的提点,那便是用情唱戏,情技合一。于是,戏就这么唱成了—人们看到的是杨排风、李慧娘、白娘子,更是忆秦娥本身,无可替代的主角。
然而,戏虽演成,戏却不曾真正属于自己。这时秦八娃出现了,一部量身定制的《狐仙劫》彻彻底底稳固了她的主角地位,不可撼动的“秦腔皇后”。
回头来看,忆秦娥的主角之路有太多贵人托举扶持,可道路的铺就却总归是要亲力亲为,多少个日夜、多少次受伤、多少滴血泪才书写后来的秦腔神话。幸运不可否认,可幸运总不会凭空而来,眼前的收获皆是用生命耕耘所得,上台无数,每一次都是生命之花的极致绽放。
生活似乎总是自相矛盾。忆秦娥的幸福成于秦腔,也毁于秦腔。成为戏里的主角不易,做好戏外的自己更难。唱戏之路走得不算顺遂可终也“功夫不负有心人”。相比之下,爱情对她的折磨多么不留情面啊。她体会过被温暖高高抛起的满足,也尝尽了被背叛刺痛到体无完肤的苦楚。总有人把占有当作爱情,也有人把激情等同爱情。她也曾深信伴侣,也曾无悔付出,可每到最后,两个人的错误变成了对她一个人的惩罚,无休止地为别人的辜负买单成了她余生的桎梏,心力交瘁却又避之不及。她是夺目的一代秦腔名伶,她也只是一位悲哀的普通女性。难道悲剧全因她对戏的痴迷而生吗,还是说这才是生活真相的冰山一角?“人啊人,无论你当初是怎么鲜亮、风光、荣耀,难道最终都是要这样可可怜怜地退场吗?”或许生活的悲哀正在于此,很多时候,人是别无选择的,作者在这里没有发问,只是在陈述罢了。
都說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舞台的主角。这无疑是一句正确的废话。问题的关键是,身处社会,我们不是只和自己生活。社会好比戏台,亦需主角“占中、压台、撑场子”,这时候我们应该去问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当主角,我们就理所应当去付出和主角地位相符的代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甘心去“隐忍、受难、牺牲、奉献”。 我深知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而正因如此,才显现“主角”的珍贵与不可替代性。如陈彦言:“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但我们永远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全部命运。”从这一角度,我想忆秦娥的人生是不留遗憾的,至少她没有丢掉自己。纵然“转眼半百主角易,秦娥成忆舞台寂”,可她用半个世纪的时间去守护了一样东西—单纯。没有了主角光环,没有了挚爱的儿子,没有了众生渴望的爱情,看似一无所有,可就因着她有生而为人最美好的品质,我想她应有尽有,属于她的秦腔时代无声延续,不曾终结。
当然,美好人性的光辉不能影响我们对个体的全面判断。忆秦娥的性格缺陷值得我们自我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她摸清了秦腔技艺,却没能洞察世故人情,这让她频频被人算计,险些将名誉扫地。“为人单纯”和“人情练达”并不矛盾,一个人一旦只剩“单纯”,便多了几分成为他人手中之棋的危险,此时的“单纯”和“无知”又有何差别?
所幸在小说最后,忆秦娥对“单纯”作出了全新的诠释,不仅是纯洁善良,还是释然原谅。“这终是一个可怜的生命而已”,她原谅了童年阴影,原谅了婚后背叛,原谅了不辞而别,原谅了戏台易主,原谅了曾折磨过她的种种遗憾……方寸行止,正大天地。
小说《主角》叙述了秦腔名伶跌宕起伏的一生,更呈现了普遍意义下生命本身的模样,有繁华有苍凉,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我们感慨着别人的悲欢,也生发出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人生信念。一字一句都是秦腔的唱词,也是我们对文化传承对生命本真的呼唤。
舞台不会孤寂,忆秦娥也终未孤寂。“那浩大的舞台边缘,还攀爬着无尽渴慕登台的生命”,所以,那些已经站在台上的人们,不如珍惜眼前,释然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