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采云
村头池塘边,一棵苍老却还茂盛的大柏树铺开半亩荫凉,尽管盛夏将近正午的太阳把大地烤炙得直冒烟,这里却依然微风习习、清爽宜人。
人们这时要是到树荫下歇歇该多舒服,可田里的劳动正紧。树荫下只有村里公认的最有福分的福三爷捏着个小酒壶,独自守着石桌上的棋盘。
“将!”福三爷抓起红“马”重重一敲,哎哟!给黑老“将”一个突然袭击,然后绕到对面,对着壶嘴仰头抿了一口,盯着棋盘拧上一阵眉毛,郑重地将一颗黑“炮”填在红“马”脚下,再绕棋桌对面冥思苦想。
“知了—知了—”也不知树上那个成精的老蝉是否真看出了一点儿门道,突然嘶哑地叫了起来。
“知你了个啥!”一股烦意从福三爷心头腾起,弯下手拈块土坨砸去。
“知了—”老蝉且逃且辩。
福三爷兴致全无,一巴掌拍下去“哗”地将棋局搅乱,转身向池塘望去。塘边有一群鸭子在追逐嬉戏。他再朝村大路瞄一眼—人影子车影子都没有。他不禁恨恨地骂:“怎么还不到这里来呀?麦老二这个老伙计!”
平日里,麦老二是他的棋友。
福三爷天生福相:肥头大耳,右眉毛里一颗黑痣。看相的李半仙说这叫“草内藏珠”,一生富贵福禄,全在这颗痣上。福三爷是村里唯一吃官粮的人,五十多岁就退休在家里享清福,整天在大柏树下拉人下棋。和他同岁的麦老二尖嘴猴腮,八字眉,十足辛苦相。那时他给队里看一头瘦母牛,每次从这里经过,就顺手将牛往树上一栓,陪福三爷杀一局。
麦老二棋艺不高,总是输给福三爷。好多次他明明已将福三爷逼得“山穷水尽”,眼见福三爷额上沁出汗来,不承想他一招儿瞎棋,牵动全局,不仅优势全失,还往往被福三爷“乘胜追杀”,闹得个“全军覆没”。光杆儿黑老“将”还得忍辱在对方红“车”的追逼下,绕宫格转三个圈。这有个名目,叫“老驴拉磨”。每当这时,麦老二的八字眉就拧成“人”字形,一副懊悔不已、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
“别丧气嘛!”福三爷呵呵大笑,黑痣欢快地跳动,递上小酒壶:“来,抿上一小口清清心火,其实这局你蛮有长进呢。”
一口酒下肚,麦老二还是萎靡不振。
“嗨!再喝一口壮壮胆,还杀一盘扳本。”胜利者福三爷又慷慨地将小酒壶往麦老二手里一放。“不啦不啦!”麦老二口里推辞,手却早已将壶抓紧,狠狠地一口吸了个壶底朝天,于是心中块垒顿消,爽快地说:“输在高手名下,值得。”旋即笑眯眯地牵牛走了。
这几年陪福三爷下棋的人越来越少了,连麦老二也总是忙这忙那很少露面。前几天,麦老二开个电三轮进城卖黄花,说好今天回来和福三爷痛痛快快杀一盘。福三爷一上午就在这儿等他。
村头大路上传来电三轮的喇叭声,福三爷眼睛突然发亮:“麦老二你没死呢?”
“没死没死,留着口气儿陪您老下棋呢。”麦老二从车上拎下来两个小编织袋走进树荫,淌着汗水的瘦脸上挂着习惯的讨好的笑容,放下袋子在福三爷对面坐下,边擦汗边摆好两边的棋子。
麦老二恭敬地说:“三爷请了。”福三爷不客气,仰头抿了口酒,执红子儿当头架“炮”,抢下先机。他且弈且饮,走的是“刚猛”一路,大刀阔斧地驱动“车马”,吞掉对方一黑“炮”两黑“卒”,直捣麦老二老巢。麦老二苦苦支撑着招架,毫无反攻机会。他本来是悠悠地扇着草帽,不觉越扇越慢,扇子最后完全凝止在空中。他在棋盘上反復比画,几次要动手抓起一“马”,可瞄瞄福三爷那充满自信的脸孔,又怕烫似的将手缩回。
福三爷一仰头又含上了壶嘴,发现壶中酒已不多—他突然记起了什么,将酒壶往桌上一顿,催道:“哎,哎,是块大磨盘也该移移喽!”
“唉!算了。”麦老二似乎给逼急了,随手将黑“炮”逼向红“车”,全然没有看出这黑“马”正好撞在红“炮”口上。
“嗨,真肥!”福三爷眼明手快,黑痣一跳,夸张地将红“炮”重重地磕到黑“马”上,将黑“马”撵出局外。
麦老二却深深地嘘了口气,草帽竟又扇得如蝶翅飞舞,一“车”趁红“马”刚腾出的空档向福三爷的中宫攻去,剩下的“车马”也呼应出击,弄得福三爷手忙脚乱。“士”“象”尽填“车辙”,福三爷急忙调自己的“车马”回头救驾,却又一一“惨死”在对方的“马蹄”之下。再下下去,那可就有“拉磨之厄”了。
“麦老二,今天真是热!我的头有点儿晕!”福三爷捏捏汗津津的太阳穴。“头晕?那别下了。”麦老二关切地看看福三爷,眨眨眼,说:“啊,我记起来了,我这袋里有瓶好东西呢。”
他从编织袋里摸出个瓶来,打开盖儿,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什么东西?真香。”福三爷接过这瓶子啜了一口,咂咂嘴。
“老窖。”
“老……窖?这家伙可金贵啊!”福三爷双手捧着瓶子端详,这样的名酒,连他这个吃官粮的都没尝过。
“贵啥?还不是田里割下来的土里挖出来的,这瓶送给您老,我还有!”一贯轻言细语的麦老二嗓门儿粗了起来,他的八字眉弯成了两撇新月。
福三爷呆了似的看着麦老二,他的小酒壶不知什么时候被撞翻了,剩下的一点儿酒细细地外流……
吃中饭的时候了,两人向村里走去,福三爷的黑痣粘在眼皮上一动不动,酸酸地说:“唉!我看那个祥子叔,棋下不过你喽。”
“哪里,哪里。”麦老二拎着袋子走在后面,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老蝉不知什么时候又潜回老柏树,突然欢叫起来:“知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