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黎
(杭州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2)
竹久梦二(1884—1934),本名竹久茂次郎,生于日本冈山县,被誉为“大正浪漫主义的代名词”“漂泊的抒情画家”,是日本明治和大正时期的著名画家,也是诗人、设计家。周作人、丰子恺、朱自清等都为竹久梦二的艺术才华所折服,尤其是丰子恺旅日后的作品深受竹久梦二的影响。对竹久梦二的研究多数是围绕“梦二式美人”展开,但他有不少以儿童为题材创作的儿童插图同样闪耀着光芒。在时隔近百年的今天,细细品读他的儿童插图和童谣,依然会被其中的童趣美打动。相较于他跌宕的人生经历和情感起伏,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则流露出纯净天然的气息和天真纯洁的童心。
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中有少年坐在海边眺望着远处的船只、海鸥和夕阳;有少女们玩游戏的场景;有幼童们在树下玩耍,采野花;有小小少年玩陀螺,放风筝;有吹蒲公英的少女,和小羊说悄悄话的小女孩,打扑克的孩子们等。他在一篇自序中写道:“我的插画是为少年们而画,也想尝试自己来写故事,于是就写了这些我身边的孩子的故事,这些孩子让我想起少年时的自己。”竹久梦二出生于冈山县东南部的邑久郡本庄村,童年家境甚好,爷爷和父亲乐善好施,又多才多艺,会即兴弹三味线和说唱净琉璃,母亲出身于染坊,竹久梦二对色彩和图案的敏感或许源自童年经常玩耍的外婆家染坊。小学毕业后,竹久梦二寄住在位于港口城市神户的叔叔家读初中,尽管居住的时间不长,浪漫的海滨神户却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竹久梦二有相当数量的插图描绘海边远眺,或独自一人,或母子,或父子,或几个小伙伴一起,或许对大海的遐思深深烙在他童年的记忆中;他创作的儿童插图中有几张小姐姐背着弟弟或妹妹,或许画的就是童年时姐姐背着自己玩耍。由此可见,竹久梦二创作儿童插图的源泉是童年记忆,通过对童年记忆识记、保持和再现,经个人情感意趣的不自觉想象,再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
竹久梦二的学习履历相对苍白,中学才上8个月就中途退学,做过福冈县八幡制铁厂的画图员。17岁悄然出走至东京,当过人力车夫、书童,在早稻田实验学校半工半读,后辍学,晚上去黑田清辉主持的白马会洋画研究所学画。此时藤岛武二正在洋画研究所任教。藤岛武二(1867—1943)是明治浪漫主义画坛的先驱,是明治到昭和前期日本画坛的重要画家。除了油画外,他在封面装帧、插画皆有卓越成就,是一位横跨美术界和文学界的画家,主张“在绘画中导入音乐和诗,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藤岛武二是竹久梦二最佩服的画家,“私下曾多次向他求教”。从两人作品中的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元素,到涉猎更广的诗歌、散文、封面装帧和插画,都不难判读出藤岛武二对竹久梦二的影响。此外,竹久梦二还受到镝木清方的影响。镝木清方(1878—1972)年轻时就已经名满日本,画风清雅,他画的美人都有清新高雅的气质,画风充满文学的情调和意味,镝木清方还以社会风俗和底层生活为题材创作插图。相比较两人的艺术作品,取材市井百态与人物的唯美性是一致的。
青年时期与社会主义运动擦肩而过的竹久梦二潜心于画画。此后官方美术界处于变革中,从“文展”到“帝展”,再到“新文展”,“日本战前的美术笼罩着军国主义的阴影,美术界受到日本战前政府统治的文化艺术机构影响,呈现出动荡不安的局面,日本画坛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然而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听从藤岛武二的建议,为保持自身独特的绘画个性,远离美术学校,远离官方展览,这也导致他作品的抒情浪漫与外界格格不入。竹久梦二一生的情感纠葛也是其抑郁颓废的重要原因,他在逐爱的过程中消耗了自己,至死都在追忆与挚爱彦乃短暂的相处。竹久梦二情感的出口除了创作悲愁的“梦二式美人”,还有童谣和儿童插图。“对梦二来说,画儿童画是对纯洁的一种难以停息的回归,而不是一种表现。现实生活越来越荒谬惨淡,竹久梦二更加想追寻心灵的归宿——圣母玛利亚以及天真纯洁的童心。”似乎只有创作儿童插图和童谣才能保持真我,还原洁净的内心。
竹久梦二的绘画事业可以说是从“童画”开始的,他自21岁开始为杂志绘制插图、封面。《小学生》《小学少年》《小学少女》《新少女》《儿童之友》等少年儿童杂志都刊登、连载过竹久梦二的作品,同时他还绘制过不少儿童题材的明信片。他的“童画”与“梦二式美人”一脉相承,画风简约,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儿童天真烂漫的小世界。他往往取材于日本儿童的日常生活,尤其爱画儿童和花草、动物、玩偶在一起,爱画儿童手拉手或围成圈做游戏,同时画面中带有强烈的季节感,将观者带到四季更替的昔日景色之中。
在成人的眼中看儿童,儿童的天真和自然显得尤其美好。明人李贽在他的《童心说》中阐述人生之初童心之难能可贵:“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在李贽童心说的影响下,日本的大正时代(1912—1926)曾掀起童心文学运动和童心主义思潮,同时在理论上提出了“童心主义”,“就是尊重孩子自由的感受力、敏锐的直观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将童心世界视为绝对的理想世界的儿童艺术观”。
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竹久梦二创作了大量童谣和儿童插图,他的关注点在孩子本源的心性上,纯粹又洁净。这些洁净的童心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和周围的房子、空气、树木花草和禽鸟动物等组成一个完全融合的自然环境。他的作品中,小男孩执木剑牵木马,小童抱着比人大得多的娃娃,很多都是在表现儿童生活的本真状态。但这并不是单纯地再现他的童年,更多的是通过插图描绘纯然无杂的童心世界,寄托一种想象的“真实感情”,在精神上“复归于婴儿”。
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更像是无声的诗。诗画合一,写意抒情是他创作的基调。“我曾想要成为诗人。但诗稿不能代替面包。我有时会试着以绘画的形式取代文字作诗。不料竟得以在杂志发表,这让胆怯的我异常惊喜。那之后,作为职业,我不得不将散文也画下来。”这是他自己在《春之卷》序中的阐述,而在随后的《夏之卷》末的评论文中也出现了“画诗人”“诗画”的词眼。从表面上看,竹久梦二是为了生活而画插图,实际上却是他通过插图传达自己心灵的感受。他插图中的儿童纯真可爱,背景中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亦然,观者自然被洋溢在笔端的柔软和温情感动。这显然来自内心,与技巧无关。因此,他的儿童插图和童谣、诗歌没有明显的边界,只是同一诗性母体上的不同部分,形式不同却血脉相融。
竹久梦二的很多作品,描绘的手法轻盈,但诗情盎然。《春天》(图1)描绘两位少女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玩耍,婀娜地坐卧着,看书累了,其中一女孩正优雅地吹着蒲公英。浅蓝绿的色调,唯美的画面,传达出青春美好的诗意。这是只有拥有浪漫的诗心和深入细致观察自然的能力,以及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无论是诗情还是画意,运用表现技巧把客观世界的寻常物刻画成富有艺术感染力的美好情态,以他的审美法则创造出别样的意境美,所以说本质上竹久梦二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位单纯的诗人和画家。
图1 竹久梦二《春天》
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无论在构图、色彩和装饰性图案上都有他鲜明的特点。他在构图中善于采用均衡、居中以及对比变化等关系,讲究画面力量感的均衡处理,但均衡中又带有微妙的变化。竹久梦二的画里有强烈的装饰性倾向,但又通过画面均衡感得到一种带有绘画性的调和。这种调和和均衡中的变化,显示出他所具备的超越凡俗的审美能力,既有明显的日本美术特征,又有独特的东方绘画的意蕴。丰子恺评价道:“他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形体是西洋的,笔法是东洋的。非常调和,有如天衣无缝。”
如果仔细地观看竹久梦二的绘画,不难发现他极具特色的装饰感。在他的绘画中,人物衣着上的图案、纹样都具有很强的设计与装饰性,包括在对背景的描绘上都加入了许多装饰性的元素。如《水族馆》(图2)中描绘的孩子们,他们身穿的和服、洋装上的纹样都是经过设计与揣摩的,少女和服上衣上的竖条纹、小女孩衣裙上的波点、男孩和服上带有日本特色的市松纹等。此外,玻璃内鱼类吐出的气泡也被处理成平面的圆点。画中孩子们的穿着非常时尚,可以看到礼帽、连衣裙、蝴蝶结等时髦的元素,这与他从事装帧设计的关系是自不必说的,也更能体现出竹久梦二对视觉元素的敏感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
图2 竹久梦二《水族馆》
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不拘泥于一种表现形式,既有单纯的线造型,疏密有致,徐疾自如,又有高级的灰色的表达,更多的是以富有东方意蕴的线条和着明丽的颜色表达斑斓的童话世界。富有张力和现代意味的点线面处理,略带变形的人物造型,画面配色及黑白灰的处理仿佛信手拈来,协调中显出一种独特的美感。
竹久梦二非常注重画面中的季节感,如《梦二画集》分为春夏秋冬四卷,以季节来为作品分类,每一卷中的作品都与季节相对应。这一点在他的儿童插画中也十分明显,有日本学者归纳整理了他在杂志中发表过的儿童插画,发现他在画面中善于使用带有季节特点的植物、穿着及场景来表达。例如春天描绘嫩芽(图3)与蝴蝶,夏天描绘莲花、向日葵、水中嬉戏,秋天描绘枫叶、昆虫,冬天描绘帽子、围巾、玩雪的场景等。
图3 竹久梦二《童子》
竹久梦二对近代中国插画的影响至深。最知名的个案,当数著名画家丰子恺。丰子恺的绘画之眼,即由竹久梦二开启。1921年丰子恺在东京短暂的留学生涯中偶然在一家书店遇见了《梦二画集·春之卷》。彼时的丰子恺正迷茫于自己西洋画的才力与绘画前景,而眼前画集中简练的毛笔线条与画面背后表达的深刻现实意义深深打动了丰子恺。丰子恺在日后著作中回忆这段经历时写道:“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回国后,丰子恺又托友人辗转从日本带回夏、秋、冬之卷,反复研习,爱不释手。正是在梦二插画的启发下,丰子恺找到了漫画的方向,将毛笔线条与诗意相结合,描绘社会众生相,展现东方“诗趣”美。
如前文所述,竹久梦二活跃的年代是日本大正时期,彼时经过明治时代的改革,日本已接受了西方文化与思想,因而大正时期民主自由的思想盛行,童心主义思潮、儿童本位的观念影响了大批的知识分子。许多面向儿童的期刊杂志开始大量发行,如《赤鸟》、《少年俱乐部》、《孩子国度》等。
中国以1915年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为开端的新文化运动,提倡民主、科学的思想,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文言文。在“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的新思想的影响下,教育界开始重视儿童教育,主“儿童本位”的教育观。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位于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儿童书局等精心策划组编、出版了大量儿童文学读本。
由上述时代背景可见,丰子恺与竹久梦二所处的年代虽前后相隔数年,但时代特征与所面临的境遇是相近的,都正处于大众文化兴起及“儿童本位”观念萌芽时期,使得绘画艺术不再囿于空中楼阁,而为大众敞开了大门。
竹久梦二插画的精髓除了绘画中的诗性,还在于他的画题。他的画题往往发人深省,与画面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丰子恺这样评述道:“故看这种画的人,不仅用感觉鉴赏其形色的美;看了画题,又可用思想鉴赏其意义的美,觉得滋味更加复杂。”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绘画,而是文学性的,更贴近大众的绘画。而后这样的画题也成为丰子恺漫画中的一大特色。
丰子恺在《绘画与文学》中这样写道:“故为大众艺术计,在艺术中羼入文学的加味,亦是利于普遍的一种方法。”而后丰子恺又结合中国传统文人画的题跋形式,在漫画边题上诗句,或根据诗句作画。丰子恺对竹久梦二插画的借鉴与发展使漫画更贴近中国大众的审美,点出漫画的现实功用,带领中国漫画走入了新的篇章。
丰子恺虽被竹久梦二寥寥数笔的毛笔画所影响,但竹久梦二的插画中并不完全使用毛笔作画,作画工具较为多样。而丰子恺与传统国画技法相结合,以简洁精炼的毛笔线条作为最主要的表达载体,后期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作画风格。
仔细探究竹久梦二的儿童插画,会发现他的作画风格多变,构图、色彩和造型都深受西方美术影响,如图4画面背景采用了大块面的色彩分割,利用花朵的大小和颜色深浅的差异暗示空间透视,同时从人体的造型结构也可以明显看出受到西方解剖学的影响,画中表现人物衣纹的线条也不似传统白描线条,更倾向于西方的速写与插画。而丰子恺的儿童漫画更具有中国传统绘画的特征,如图5画面中的所有内容均使用毛笔绘成,而后期漫画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丰子恺添加了许多中国画中的山水与花鸟元素作为背景,构图也更倾向于中国传统构图,多留白,画面更具有中国传统水墨的韵味。
图4 竹久梦二《慵懒的快乐时光》
图5 丰子恺《折荷图》
竹久梦二曾在信中说道:“孩子什么的,不过是父母的附属品,这世上的人们都如此认为,但不管孩子多小,他都不是父母的东西。”丰子恺更是如此,他在《童心的培养》一文中写道:“世间教育儿童的人,父母、先生,切不可斥儿童的痴呆,切不可盼望儿童的像大人,切不可把儿童大人化,宁可保留,培养他们的一点痴呆,直到成人以后。这痴呆就是童心。”丰子恺反对将儿童成人化,将成人的标准用在儿童身上,他认为儿童就是儿童,不是小大人,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个体。竹久梦二与丰子恺都是以尊重为前提来看待儿童,将儿童看作是精神与人格独立的个体。这对当时的传统观念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与影响。
我们在欣赏竹久梦二的画时,常常感受不到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似乎进入了作者所创作的天真美好的“乌托邦”中。郭尔雅在研究中将竹久梦二这“乌托邦”似的诗画情境与俳画的“非人情”观念相关联。“非人情”即指作画者在作画时要排除道德,以非功利的心态静观描绘对象。丰子恺同样提出了“绝缘”的概念。所谓绝缘,就是对待一种事物的时候,解除事物在世间的一切关系、因果,而孤零地观看。使其事物之对于外物,像不良导体的玻璃对于电流,断绝关系,所以名为绝缘。他认为孩子的眼光是最纯真、自然的,所以能够看到事物本身的“相”和“美”。二者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相近,但又有些许不同。竹久梦二的“非人情”还是停留在绘画创作的层面,用非功利的审美眼光去看待描绘的对象,而丰子恺则是希望用“绝缘”的态度面对世间的一切事物,这也与他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并受佛家思想的影响有关。
竹久梦二儿童观念的形成,一方面源自对美好童真的寄托,另一方面则与他的孩子息息相关。1919年竹久梦二为次子不二彦出版了一本儿童读本《歌时计》(图6),在书中收录了104篇童谣、诗歌,并为其创作了15幅插图、1幅木版套色的封面画。在开篇竹久梦二为次子写了一篇序文《致不二彦》,文中洋溢着对孩子的爱意与期许。
图6 竹久梦二《歌时计》
在这一点上,丰子恺的儿童作品亦是源自对孩子的热爱。丰子恺的许多漫画都是以自己的孩子为原型,例如《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图7)中,丰子恺将女儿为凳子穿上鞋这样童真有趣的场景画了下来,并且配上简洁明了的文字,立刻将观者带入温馨烂漫的儿童世界。
图7 丰子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儿童插图的本质是展现“童心”,站在儿童的角度,观察体味世界,以丰富的想象力再现纯粹的童趣世界,还原最初的美好和纯粹的诗意。竹久梦二的儿童插图并没有像那个逝去的时代一样蒙上旧色,在今天品读,它依旧生动和鲜活,能产生快乐和温暖的艺术感染力。对竹久梦二儿童插图中童趣美的解析,是认识其儿童插图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更是当代儿童插图创作值得思考和借鉴的地方。